1

那天晚上下着倾盆大雨。

贾敏披着不合尺寸的透明雨衣,紧贴街道两旁的建筑楼穿梭,好让凸出的水泥房檐为她挡些雨。恰逢此时,在贾敏正前方的不远处的马路上,一个人影站在绿化带的灌木丛前东张西望,样子有些鬼鬼祟祟。于是她止住了脚步,躲在发廊的灯后面。

那人一头及肩白发在漆黑的雨夜中十分显眼,其背驼得如炒熟的虾子,大约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左肩扛着一个编织袋,右手举着一把伞,张望一阵后,轻轻地将袋子放入坑中,然后用右腋窝夹住伞柄,不顾积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袋子磕了几个响头后便起身快步走掉,然而老太太还没走几步,又突然折回来,将雨伞插入灌木丛中——大约是为袋子遮雨——然后匆匆离开。

贾敏静候了几分钟,确认老太太彻底走掉后,便从灯后走出来,小跑向老太太之前待过的地方——不为别的,只为那把雨伞,至于那编织袋中的东西,贾敏虽好奇,但不愿碰。若是些带有迷信色彩的东西还好,可若是人的尸块,一旦碰了就惹上一身骚,老家的王喜就是发现水沟里的女尸后报案,结果被莫名指成凶手,仅一个月就被判决、枪毙了。

贾敏来到灌木丛边,一把拔出印有花簇的折叠雨伞举在自己头上,顿时,如瓢泼的雨水都被挡住,它们愤怒地踹打却踢不破柔韧的伞面,发疯地涌下却压不断坚硬的金属伞柄。

贾敏蹲下身,一手举着伞,一手去拧未被雨衣庇护的还在滴水的裤管。忽然坑中的袋子抽动了一下,把贾敏吓得一个激灵。她怔怔地看着编织袋,思忖这袋中之物应是活物,毕竟尸块可不能动。

于是贾敏学着老太太的样子把伞柄夹在右腋窝下,搓热冻僵了的双手后伸向编织袋,她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

解开、拨开袋子后,贾敏探头向里面看去。

——是个脸冻得发青的女婴。

2

雨依旧下得很大。

贾敏如一只无头苍蝇穿梭于大街小巷,她竖起耳朵,在暴雨的吼叫中倾听怀中的女婴细若蚊鸣的哭声,生怕她突然没了气。

终于,在一片漆黑的夜中,贾敏瞥见了一处亮光,她赶忙跑了过去,幸运的是那恰好是家私人小诊所。

贾敏拍了许久紧锁的木门,一个躺了短卷发的大娘才骂骂咧咧地拉开门,她看见贾敏怀中瑟瑟发抖的女婴,也不问发生了什么,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怎么当妈的?!”,一边抢过婴儿走进屋,一边数落贾敏当妈不称职。

贾敏被大夫吼懵了,傻愣愣地跟着大夫走进屋,还不停地道歉,完全忘了这个女婴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陪着女婴被折腾了整宿,在天微微拂晓的时候,空闲下来的自己才发现这一晚有多么荒唐。

贾敏想趁着大夫出去买早餐的空挡溜走,起身前她看了眼正躺在沙发上打点滴的女婴,那孩子皮肤白皙,眼睛还未睁开,人中左边有一个小小的豁口——是兔唇。女婴蜷缩着小小的手酣睡,脸色也红润了些许。

虽然相处时间很短,但贾敏也对这孩子有了些感情,她打算在走之前摸摸这个可怜的孤儿,然而在她刚抚完女婴的腹部将要抽手时,一个小小的指头勾住了她的食指。

就像是抚留这位救命恩人一样。

贾敏愣愣地注视着女婴,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涌上喉咙。

明明只要用点力气就能折断的小手指,却让一百斤左右的大人无法动弹。

3

贾敏,一个逃婚的25岁妇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收养了一个弃婴。

她给孩子取名叫白兔,只因为自己没什么文化,看到孩子的兔唇就起了这个名字。

起初,二人的生活非常困难。虽然尿布可以现做,但饮食就犯了愁。贾敏打工的钱连一罐便宜奶粉都负担不起,自己就是掐肿了胸部也挤不出一滴奶水,走投无路的贾敏决定去偷。

她常蹲守进一些小区,在清晨等到送奶工走后火速用铁丝撬开一些邮箱从中偷牛奶,每次要偷上几乎一个小区的牛奶,然后匆匆逃走。偷完一个小区就换下一个,等到几个月后再回到之前偷过的地方继续作案。

偷来的奶贾敏不敢直接全喂了孩子,虽说偷了一个小区的,但也只有五六瓶,运气好时才勉强十瓶,远远不够喂饱孩子。于是她每次都将牛奶用白开水稀释,200ml的奶这样就能喂孩子三四天。

温饱虽解决了,但营养跟不上。贾敏经常带着孩子去医院,医生的斥责与数落她不知听了多少回。总算熬到白兔可以断奶的时候,她才结束了偷牛奶的日子。

贾敏有时候想过,把这个与自己没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送进孤儿院,虽然不人道,但自己照顾她到这个份上,死后也不至于下了地狱。

但在八个月大的白兔用稚嫩的声音,叫出一声含糊的“妈、妈”时,她将所有只保全自己的想法都抛出了脑袋。

4

白兔就这样一天天长大了,眼睛水灵灵的,有豁口的小嘴红如樱桃,皮肤白皙的就像个瓷娃娃。但她的个子比同龄人矮上一大截,身体又孱弱,总是卧床不起,几乎是在贾敏那个又暗又潮的出租房度过了整个童年。

也许是明白母亲的窘境,白兔从未耍过泼,甚至没撒过娇,懂事到不像一个孩子。

尽管如此,白兔的性格也没有被阴暗玷污半分,她因天生能摇动双耳——贾敏为其起名“动耳神功”——就每天都给疲惫的母亲表演一次,那样子仿佛真是一个小兔子。明明只是单调无聊的表演,贾敏却从不讨厌看。

然而贾敏在欣慰有这样一个好孩子的同时也很愧疚,若是自己当初把孩子送进孤儿院,就算没有好人家领养这个孩子,孤儿院的条件也不会比自己的差到哪。

到了白兔该读书的年级,贾敏又犯了愁。

贾敏没条件也没钱供白兔读书,只能从旧书摊上砍来几本小学课本,用自己仅有的一年级知识去教白兔,直到这寥寥的知识山穷水尽。

那几本课本被白兔翻到散架,贾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每日在家门前注视着上学的孩童的白兔,心中溢满愧疚。

5

贾敏还是忍不住了。

在一个阴天,她特意请了假,将白兔拾掇干净,带出门来到一个公园。贾敏将白兔安置在一个长椅上,说出早就编好的借口让白兔乖乖等待后就离开了。

那家公园她打点了很久,常有些高知的老头老太散步下棋,离警局也不远,夜晚还有保安巡逻。她本想狠下心回家,心却一直安静不下来,于是她又折回公园,躲在白兔身后不远的一棵树后,静静地看着一切。

起初,白兔还能安静地等待母亲,但随着时间不断流逝,她开始不安起来,不停探头看着母亲离去的方向,或者跳下长椅来回踱步。等到天色更加阴暗,公园里的游客渐渐散去时,焦急不已的白兔终于失声哭了起来。

孩童的哭声引来一些过路人的注意,却没有谁为这个哭泣的女孩停住脚步。人们或是撇过头去匆匆走开,或是指指点点。白兔每一声带有哭腔的“妈妈”都如一把利刃,狠狠地刺进贾敏的心,她紧扣掌心抑制想要出去的冲动,连指甲下渗出血来都没发觉到。

突然,一对中年男女急急忙忙走到了白兔面前,女的不由分说一把拉住白兔,安慰似的高喊道:“囡囡别怕,妈妈来了。”可那样子分明是做给路人看的。

贾敏还为突如其来的情况傻了眼时,那妇女开始狠狠拉扯哭喊“你不是我妈妈”的白兔,男人瞟了四周,指指点点的行人愈来愈多,于是他蹲下身一把抱住白兔,将要离开。

“啊啊啊!呜哇哇哇哇……妈、妈妈!妈妈救我!妈妈!!”

这一声直接将贾敏重重打回现实,她跳出树后飞速冲过去,从男人手中抢夺白兔。中年男女显然被突然冒出的贾敏吓了一大跳,却不甘示弱,男人死死抱住白兔要逃跑,女人在旁边拼命推搡贾敏。

阴暗的天空劈过一道雷,雨水接踵而至。

中年男女的怒骂,孩童的哭喊,贾敏的嘶吼混杂在一起,响彻整座公园。

贾敏忘了自己是怎么忍下毒打,忘了自己是怎么夺回白兔,忘了自己是怎么逃离保安的追捕,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了家。

她唯一记得在那雨声萧萧的夜晚,她在一片漆黑的出租屋抱着白兔悲恸。

那晚贾敏不停说着“对不起”,而白兔什么也没回答,只是哭着用湿漉漉的小手为贾敏抹眼泪。

6

由于租住的房子所在区域将要拆迁,母女二人被房东强硬地赶了出来。

露宿街头几日后,贾敏终于从一好心人的指点下寻到一个工地的厨娘的活。她苦苦哀求好不容易堵住的工头,从自身能力到生活窘境都扯了一遍,可说到口干舌燥也没能让这个体态臃肿的男人点一下头。太阳西沉,已是黄昏,在远处等待母亲的白兔耐不住性子,便跑上前去一同哀求。

“这是你女儿?”看到白兔的瞬间,男人的眼底明显地闪过一丝光亮,

贾敏连连点头,并趁机再诉母女二人之苦,希望能够打动工头的恻隐之心。

工头不再开口拒绝,而是一边打量白兔一边沉思,他搓了搓下巴上的胡茬,哼哼一阵后就接纳了母女二人,并叫几个工人为她们加急搭了个简易棚子。

7

在工地的生活甚是安逸。

贾敏不用整日辗转于各个打工点,只需跟另几个厨娘每天采购些食材,在饭点大显身手外没有其它,闲暇时还能工友唠唠嗑。

白兔也比以前开朗许多,她常在午休时间为众人表演些什么,例如新学的儿歌、新学的舞蹈、新听来的笑话……其中,她最爱表演“动耳神功”。

有个热情的民工常会在外出后,给白兔带袋特别粘牙的麦芽糖,而白兔也不独吞这些,她通常在道谢后拿起专属的破卷尺与小刀,回到棚子中把麦芽糖分成多份,好在午休期间将糖挨个分给民工们,但偏偏不分给贾敏。

曾有一个民工刻意在贾敏面前揶揄白兔,说“你可真不孝顺,胳膊肘净往外拐!”,贾敏听到这话便放下手中的韭菜,笑着大声喊回去:“你怎没把新买的裤头扯给老家一尺哩?”

众人听后哈哈大笑,彼此都清楚这不过是解闷的玩笑话,但年幼的白兔不理解大人的笑话,经常会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谁又知道,每次白兔拿卷尺并非为了严格均分,而是从几块麦芽糖中量出最宽最长的那个,将它悄悄塞给贾敏。

工头王俞也很关照白兔,他常将自家不需要的旧衣物、旧书籍送给白兔,这其中白兔最喜欢一本学生用字典和一条碎花小白裙,裙子不穿到完全脏的话,她是舍不得换的。

喜欢读书的白兔光是自己汲取知识还不够,她常拉着母亲挑灯夜读,反而成了贾敏的小老师。

幸福的日子就如一锅温水,享受其中的贾敏完全被罕见的温暖所麻痹。

8

贾敏看着钢筋床上的白兔,大脑一片空白。

汩汩鲜血从白兔白皙的股间流出,顺着瘦弱的腿的微曲线流下,至脚踝后滴落在土地上,床单与白裙都被绯红的鲜血浸染,散发出一股腥味。白兔舒张眉头,阖着双眼,被勒青的小嘴微张,手中还攥着沾血的报纸,那模样仿佛只是累到睡着了而已。

贾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干涩的喉咙吐不出一个音节,发酸的眼一滴泪都流不下——她几乎全身的机能都因眼前的惨象太过震撼,而停止运作。

门外淅沥沥的雨声开始变响,一道闪电划过,转眼间雨势变猛,棚顶上噼里啪啦的声音让人担心棚子会不会被压垮。

自己早该察觉到的。

早在一个月前,白兔总爱漱口时就该察觉到。

早在两周前,白兔总扶着腿走路就该察觉到。

早在今天中午,白兔没有来吃饭就该注意到。

早在不久前,白兔偷偷摸摸跑回棚子,嘟哝着“妈妈,我不舒服,想回去睡觉”时,就该察觉到。

早在王俞的眼底闪过诡异的光时,就该察觉到。

贾敏的膝盖因重击磕得渗出血来,但神经早已麻痹的她感觉不到痛,她蹭地前行直到床边,中途有锋利的石子划破了贾敏的膝盖,其所经之处拉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贾敏颤抖的双手捧起苍白的小脸,将残有余温的尸体揽入怀中,她深呼吸了半天,才终于能吐出一个“a”的音节,霎时间所有机能都恢复运作,一股热血直冲上自己的后脑勺,热泪顷刻间夺眶而出。

在昏暗的天空落下一道巨雷的瞬间,凄厉的哀嚎响彻整个工地。

9

自那晚起王俞就没了踪影。白兔的尸体被拉去解剖,棚子被黄色封条隔离,贾敏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缩在角落里,看着零星的警察在棚子内外来回穿梭。

白兔逝世才过去三天,王俞的母亲就来求情了不少次——恳求贾敏不要告王俞。那打扮时髦的尖嘴老太太时而柔声细语,时而破口大骂,时而跪地嚎哭撒泼。

人心叵测,自白兔死后,周围的闲言碎语从未停止。有人忽略白兔年仅十岁,牙都没换齐的事实,指责“那个小丫头勾引工头”;有人空穴来风,污蔑贾敏故意将重病的白兔弄死,好讹些钱来,反正是捡来的孩子,不心疼……类似的话贾敏听过千万,每一个都不同,又相同。

这出惨剧在看客眼里,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现在的贾敏只求案子快些结束,王俞早下地狱,爱女的尸体能够安葬。

10

案件发生已经有一周了,由于王俞迟迟不出现,贾敏的存款也不够支付尸体保存费,无奈之下她只能把女儿的尸体从殡仪馆拉出来。

无处可去的贾敏抱着白兔的尸体游荡了一个晚上,可就在次日,不知哪股风将王俞吹到了自己面前。

这七天来,王俞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油光满面,好像还胖了一圈。

被吹来的不只有王俞,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秃头与五、六个体格强壮的青年。他们围成一个圈,将贾敏与白兔牢牢困在长椅上。

秃头自称是市委书记,从上衣内兜掏出一张纸摊开在贾敏面前,“声情并茂”地劝说起来,大意是:这是份调解书,只要贾敏签个字,就能得到巨额赔偿金,足够满足她下半辈子的所有需求,但条件是不告发王俞。

贾敏文化程度虽低,但她清楚的认得、并理解纸上那“火化”二字——这是张火化同意书。她抱紧白兔,决不点头。

秃头见诱骗不成,脸迅速耷拉下来,厉声道:“今天你女儿必须火化!你现在同意还有赔偿金拿,要是再给脸不要脸,遭殃的不止是你,你爸、你妈……你全家人都要遭殃!”

“我早和他们断绝了关系,你尽管放马过来!”

秃头气得涨红了脸,刚想再吼些什么,王俞上前拍了拍秃头的右肩,他摇了摇头,然后对周围的青年使了个眼色。刹那间,几个青年一齐扑上来,三个生生将白兔从贾敏手中剥离,另三个死死按住贾敏。

秃头见此长叹一声,不紧不慢地从上衣内兜又掏出一小盒印泥,用大拇指撬开盖子,然后抓起贾敏的右手,费力掰开她紧攥的拳头,揪出大拇指然后压在印泥里,秃头把印泥撇给王俞,使劲地掐着那红彤彤的大拇指往火化同意书上狠狠按下——协议生效了。

秃头甩开贾敏的手,如释重负地收纳好协议,向王俞微笑着点了点头后便离开了。王俞瞥了眼被擒住的贾敏,冷笑着比了个手势。贾敏还未反应过来其用意,鼻子就遭到猛烈的一击。

拳头如雨点般落在贾敏身上,她怒吼,她哀求,却都无济于事。

贾敏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失去了意识,自己苏醒时仍是当天,但不是自然睡醒,而是被冰冷的雨水打在伤口上,活生生疼醒的。

11

一万块。

贾敏愣愣地看着ATM机的屏幕,这张写着密码的银行卡,是她前天从长椅上被雨浇醒后从裤兜里发现的。

——这大约就是赔偿金吧。

现在,她不是纠结钱的数目,也不是思考如何有效使用这笔钱,而是震惊,震惊到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如掉进冰窟一样寒冷。

在那些人心里,白兔的命早就被被明码标价了。

贾敏骂不出来、喊不出来、哭不出来、笑不出来,她像个木桩子,在ATM机前站了整整一下午。

12

为了与警方方便联络,贾敏在报案王俞抢尸后的当天,从手机店里淘了个二手小灵通。自那以后贾敏只敢假寐,她害怕一个闪失就错过了电话,可这手机除了平均一天能接到三次骚扰电话外,再无其他。

无数次上门询问警方案件的进程,却每每得到“请再等等”的回答。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月又一月,在苦等了半年后,贾敏决心只靠自己。

桥洞、地铁站、公园长椅……只要是能歇脚的地方,贾敏都睡过。

为了正义,颠沛流离的苦她甘愿咽下。

“尊敬的xx领导……”

贾敏握着只有拇指大点的铅笔,将纸摊在石桌上一笔一划地写到,她不时翻开那本曾与女儿挑灯夜读的字典,订正自己是否有错字,措辞是否恰当。

这是她第五次写信寄给地方政府,前四次都石沉大海,也许第五次也不例外,但她相信总有一封能惩治王俞。

闲暇时贾敏会翻看那本字典,不但是为了看看女儿稚嫩而认真的笔迹,也是为了学习汉字。

贾敏相信,只要自己能认得更多字,就能看懂书店里的法律书籍,就能自学相关法律,就能自己去告发王俞,就能不再被律师们当成烫手山芋扔来扔去。

——只要还有这本字典。

13

“你好?”

在公园里,一个青年突然向贾敏搭话。他说自己总在这附近看见贾敏,今天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便试着搭讪。

贾敏本想糊弄下眼前的青年,但由于苦闷一直被憋在心里,她不自禁地将一切吐露出。随着话题的深入,贾敏开始哽咽,豆大的泪珠簌簌落下,打湿了衣领。

渐渐地,哽咽声盖过了诉说,贾敏的心被悲伤浸没,她几乎是哭着拼凑不成句的字眼,就像一个阀门坏掉的水管,悲伤如水一股脑地喷涌出来,冲乱了语言逻辑。

青年一直静静倾听,等贾敏终于诉说完时,他的眼眶也红了。青年从衣领里拽出记者证表明身份——他叫瞿崇,有三年工龄,虽谈不上资深,但也颇有经验了。

瞿崇希望贾敏能提供相关资料与证据,他要写篇报道曝光此事,并帮助贾敏一起上访,自己一定要还母女二人一个公道。

也许是在悬崖边坠落太久了,贾敏不假思索,伸手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14

起初,贾敏和瞿崇的合作还很顺利,她终于拿到了尸检报告,尽管步子很小,但总归是迈出去了。

然而短短几周后,那个记者就人间蒸发了,连同贾敏苦苦搜寻、整理来的证据。

当然,瞿崇在失踪前给贾敏留下了最后一封短信:

你知道王俞他舅是谁吗?

15

睡了醒,醒了睡,睡了再醒,醒了再睡,睡了还醒,醒了还睡……

被最后一根稻草甩开后,贾敏一直以来绷紧的弦倏地断裂,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瞬间崩溃。

是该咒骂瞿崇的恶毒,还是责备轻信他人的自己?贾敏有时分不清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走投无路的她只能用睡眠来麻痹自己,麻痹伤痕累累的心。

她无数次梦到发现白兔尸体的那天,又无数次从惊醒哭到昏睡。

两年,贾敏奔波了整整两年,却没有一件事能遂了她的愿。

在某个又被噩梦惊醒的早晨,贾敏没有选择再次昏睡过去,她强打精神从桥洞底钻出来,昏昏沉沉地走到附近的一家银行,将卡里的500块余额全部取出。

贾敏先去了趟澡堂,又去了趟理发店,还去了趟“挥泪甩卖”的服装店,将自己拾掇出一个人样。

最后贾敏去商店买了支打火机,将那本已经翻散架的字典烧了。

16

自正午后,天空就阴云密布,狂风大作,不时响起的闷雷声催促寥寥行人快快回家,只是雨水像被什么堵塞住了一样,没有滴下一滴。

贾敏百无聊赖地趴在方向盘上,她瞥了眼身旁的瞿崇——他于正午被勒死,除了脖子上有一道青紫色的勒痕外,其它地方都好好的。比起白兔的死相,瞿崇走得要风光的多。

贾敏瞅了眼表盘,上面显示着“22:01”,时间到了。她深吸一口气,挺起胸直起腰,发动车子,双手紧握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

这条街是王俞风流过后回家的必经之路,或许是为了面子,又或怕暴露,他从不开私家车而是步行回家。

一个能心无愧疚的安然活到现在的罪犯,为什么还会在意这种事情?贾敏暗忖到,但很快又将这无意义的问题抛掷脑后。

从调查王俞的行动规律到实施这个计划,前后总共用时不到一个月,比起之前走告发王俞的路要轻松得多。

22:10,王俞的身影出现贾敏的视野里。贾敏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紧握方向盘的双手渗出些许汗水,她猛一蹬脚踩下油门,急速向王俞驶去。

醉醺醺的王俞被刺眼的白光吸引了注意,当他回过头看见驶向自己的汽车时,所有的睡意与醉意瞬间散去,他惊慌地原地起跳,拔腿就跑。

可人怎能跑得过车子?

王俞刚跑两步,就被怒吼的汽车狠狠地怼进了冰冷的水泥墙上。

在驾驶座上的贾敏也没能逃过一劫,她感觉脑袋一阵钝痛,随后温热的液体从头上涌出。她冷冷地看着碎裂的车窗上流淌的鲜血与碎肉,长长地舒了口气,甲苯的味道漫入她的鼻中,她轻咳两声道:

“咳咳......破车。”

贾敏闷哼一声,头撇向左边,抬眸望向阴沉的天空。在路人的嘈杂中,她缓缓阖上了双眼,表情安详的仿佛只是累得睡着了——她确实累了。

在路人的围观中,车子“轰”的一声爆炸了,熊熊烈火如一只愤怒的怪物,它上蹿下跳,想要烧尽身边的所有东西。

恰在此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雨水如潮。烈火在雨中张牙舞爪,疯狂地抽打雨水,哪怕被揍得滋滋呻吟,它也绝不妥协。

随着时间流逝,火势愈来愈小,终于,火焰在发出最后一声哀嚎后,“啪”的一声消失了。

火焰曾存在过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滋滋的噪声与刺鼻的气味,只要雨一直下,那噪声迟早会消失,那气味迟早会被冲淡。

只要雨一直下,那些灰烬也终会被洗刷干净。

——然后,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过。

那天晚上下着倾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