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一头稍显凌乱的黑色短发的少女背着淡蓝色的书包在街道上徘徊。
从生理上来说,少女无疑是一名健康的人类,身体状况没有任何问题,不存在暗伤,也没有罹患什么无法治愈的疾病,各个器官也都没有丢失或残缺。
可是她看起来并不像人类。
她的双眸没有半点神采,死气沉沉的,就像是因闲置时间太长而蒙上了灰尘的玻璃弹珠,或许正是什么事物遮蔽了她的眼睛,使她如今这样盲目地行走着,找不到目的地,更不必谈论前进的方向。
今天是国庆节长假结束后的第一天,大多数人都开始了工作,此时又正是早晨上班上学的高峰期,大量的工薪族与学生从少女的身边经过,愈发地凸显出她的孤立来。她像是在这白日的洪流中被冲刷的一块石头,就矗立在那里,短时间内不可能被消除,更不可能被同化。
在这一切都按部就班的城市里,所有的行人都沐浴在朝阳之下,专注地前往各自的目的地,这种场景只能说是司空见惯,是这名为现代化都市的机械中常见的一幕。每一个人都是这台巨大机械的零部件,但在这一处地方,这个少女却像是坏掉的发条人偶,无法再按照规定好的步骤去行动,只会歪歪扭扭地移动,甚至还有跌倒的可能。
这名显然是个普通学生的少女找不到名为“存活”的事物带来的真实感。
明明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可是她还是会在梦境里不断的反复体验那种灵魂被抽离而导致的精神上的疼痛感,一次次地在那残酷的循环中感受着无法拯救任何人的苦涩和那样的画面再度在眼前放映的悲恸和强烈的惊恐。她好像是一只牛,吃下了逐渐致死的毒草,可是却没有办法将其排除,只得一遍遍的在反刍中重新咀嚼,让毒性更加根深蒂固地植入心脏。
她多么希望现在经历的事情都是假的,度过的所谓人生不过是一场大梦,醒过来便忘却梦中的苦楚,继续过上普通的生活。那样的话,爸爸和妈妈就还能对她微笑,还能温和地呼唤她的名字,还能和她一起其乐融融地共进晚餐,哪怕之后可能会因为她的成绩下降而挨骂,可能会因为和父母犟嘴而挨骂,可能会因为观点不和而争吵,那也比谁都没有了要好得多。
可是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无论是父母已经死去的现实,还是凶手仍然逍遥法外,继续犯下罪行的现实,都无疑是这世界上真真正正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的事实,是不可能简单地被篡改的已经记录下来的真实。
少女茫然地抬起头,瞥见一边服装店巨大的落地窗和在那之中穿着华美服装的纯白人偶,以及投影在玻璃表面上的黑色短发少女的模样。她恍惚间无法判断这一切是不是现实,下意识地觉得那纯白的人偶与黑发的少女是相类似的事物,看起来都像是人工制品,没有生命体特有的那种存在感。可是在想到这一点时,她猛然意识到,她在之前自己剪短了自己的长发,而在这落地窗之上宛若幻梦的扭曲形象,正是自己在这悲惨的世界中展现出来的样子。
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哭。因为她已经遗失了自己的心灵和眼泪,也丧失了未来的目标和长远的打算,只是单纯地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调查这起事件的中年男人给了她经济上的帮助,还为不敢回到那个家里的她租用了一间酒店客房,她此刻可能已经不站在这里了。若是没有这份帮助的话,她现在应该已经化成了灰烬,变作农田里的肥料了吧。
她不止一次想过自杀。使用药物、上吊、跳楼、割腕、割喉、撞车、瓦斯中毒、触电、投水、自焚——各种各样的想法都曾在她的脑海中闪过,她也无数次想到“只要这么做就可以逃避这荒诞的世界和这凄惨的人生了”,但是那个人给予的经济支持就像是限制器,像是一跃而下时拴在腰上的蹦极绳索,让她每次怀恋起死亡那浓暗的拥抱之时会想到还有人希望她继续活下去,并为此生出强烈的负罪感,认为自己若是真的选择了自杀,会对不起那个帮助了她的人。
因此,她现在仍在这世界上苟延残喘,活得痛苦,无法追求死的解脱。
她经过家电城的玻璃门。这块地方的斜对面有个小区,所以在这个地方开个家电城也完全可以说是非常寻常的事情,毕竟占据着地利。小件的家用电器是这里的主营,不过这里也贩卖液晶电视机之类的东西。至于卖彩电的原因,用老板的话说,就是“家电城就应该搞个大的落地窗,里面放满各种各样的电视机一起放古典戏剧和电影,那样看起来才有牌面”。
此刻少女的身边正是那巨大的展示窗,那其中有着十数台大小不一的显示屏正播放着相同的内容。
穿着黑色礼服的男人站在镜子前对着自己说话。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他用低微的声音开了口,说出无疑是谁都清楚的台词。
那是《哈姆雷特》中最著名的一段独白。
“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显示屏里的男性似乎在进行某种心理上的挣扎,脸庞轻微的扭曲着,“死了。睡着了。”
少女没有为这大量的电视上播放的电影而驻足,只是想着或许要迟到了而浑浑噩噩地继续向前方走去。
“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
尽管环绕着她周身的那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仿佛真空的墙壁,阻隔了声音被她大脑所接收的可能,背后的电视仍然坚持将那些台词送进她的耳朵,直到她离得足够远以至于从客观角度来看也听不清那些台词为止。
在稍远的拐角转过弯,边上是一家个人开的小书店,兼有书店和咖啡馆两种性质,每周都会在店门口张贴海报宣传一本好书。
作为店老板的是个戴眼镜的优雅中年男人,每天都穿着熨得笔挺的制服坐在小吧台里看书,工作时便站起身来非常有风度地把事情处理的井井有条。
这周的推荐书目海报从少女的身边掠过,上面是书籍封面的照片、书名以及和内容相关的简短句子。上周这里的推荐似乎是太宰治的《人间失格》,而这周的推荐则是195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尔贝·加缪的哲理散文集《西西弗斯的神话》。
在海报的下方有着老板手写的一句从书中摘录的话语。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尽管不断地从这些地点擦肩而过,可此处存在的一切对少女而言都没有留下一点印象——明明几家店在附近这片地区都算是有点议论度的场所,其鲜明的风格也会让人眼前一亮,更何况它们同少女就读的学校也不过相距百米。
若是追究造成这种情况的本质,答案就只有一个。
少女的灵魂丢失了,遗落的灵魂被永远地束缚在了猩红色的房间里,就连呼救都做不到。
有着一头纯白如冬日夜晚被月光照耀的积雪般短发的少年在稍显冷清的街道上行走。
他在道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观察着四周的人群和路边的各类建筑。
“海静好像还是没什么变化啊。不过好像开通了地铁来着。”少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索了一下,“这么说起来,今年是几几年了?”
一时间记不起年份的少年靠着街上各类商铺外的显示的数字确认了这一天的日期。
2015年10月8日,星期四。
终于再度踏上这片土地,少年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常说时过境迁,不过从少年的角度来看,物理上的变化并不太大,最多也就是一些细节程度的调整罢了。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这座城市的少年此刻忘却了所有属于城市的肮脏,在钢筋水泥搭建起的伪象森林中顺着沥青构成的黑色河川漫步。听着时不时从身边冲过的钢铁猛兽从内部的引擎中发出的低沉的嘶吼,看着有点像是洗过的牛仔裤般泛着白色的淡蓝天穹,呼吸着并不算好闻的新鲜空气,他再一次被自己在自己出生的城市的土地上行走这件事所感动。
过去居住的房子怎么样了呢?想必应该已经卖掉了吧?那幢房子里带着他过去记忆的各类物件恐怕都已经被销毁了吧?
他的记忆此时像是自壶中向玻璃杯里倾注的水,充盈之后便自然而然地满溢出来,年幼时和住在隔壁的少女一起在小区的人造河里抓蝌蚪,在长满小树的草地边上折花枝,拉着手在各个地方四处游荡,玩累了就回家里躺在铺了地毯的地上,有时候回她家,有时候回自己家。两家人的关系与其简单的概括为邻居,倒不如说亲密得像是一家人。
可是那个少女却在他十岁的时候迫不得已的和他分离了。那是他第一次体会离别的感觉,从中他感受到了某种新的悲伤和被命运洪流冲散的无力感,他像是在湍急的河水里挣扎的不会游泳的人,除了挣扎以外什么也做不到,而这一切只能加速分离的接近。
那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并不是不想联系,而是找不到联系的方法。年幼的他们根本没有什么联系方式之类的东西,也没有去考虑这样亲密的两家人,父母怎么说也会留下对方父母的联系方式这件事。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再去思考这些不过是痴人说梦。
尽管如此,那个女孩相关的记忆对少年来说依旧是很重要的东西,因为那既像是轮船上的锚,又像是迷雾中的灯塔,一旦失去了,他就会把自我迷失在无穷无尽的轮回之中。
虽然相比之下,那个在他痛苦时轻柔地安慰着他、在他自我否定时温暖地肯定着他,作为他苦闷生活中的精神支柱的少女在他的心中占据的比重更大,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幼年陪伴着他的少女也很重要。
回想起过去,少年记起在他还在海静的时候,很喜欢去逛当时新开张没多久的书城,也不知道现在书城变成什么样了。思索了一下,少年没有多加犹豫,向书城的方向走去。
熟悉的街道带来熟悉的记忆,可是重看这片土地上纷繁复杂的建筑物,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种感觉若是能够被共享给其他不相关的人的话,恐怕这位感受者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思考这种感受来自于一个少年的可能性。因为这种怪异的感觉中包含的时间跨度是那样的冗长,简直像是一位迟暮老者一生的长度,甚至可以说比那更长。
从这方面说,这位少年身上的神秘感和诡异感变得更为浓厚起来。但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却又显然是个普通的少年,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助人为乐的热情和对探索世界的兴趣。
可同时他又是那样的不引人注目。明明单是那头纯粹得过了头的白色头发就足够牢牢抓住他人的目光,但是所有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的目光却都只是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然后很快地掠过去,继续直视自己的前路。也不知道是现代社会的异化导致人对他人漠不关心,还是少年身上有某种特殊的事物可以使他变成一名“局外人”。
走过曾无数次奔跑过的桥梁,书城就矗立在不远处。
整个海静书城的外观就像是一本巨大的书本被竖立在桌面上一般。总的楼层大约有个20层,可是属于新华书店的部分不过只有位于最下端的四层,而且还并不完全都是书店,也包含了像星巴克、启路这样的连锁店,也有小超市和其他一些卖东西的地方,还有可以坐着看书的内部小咖啡吧,甚至还有一部分是与银行相接。如今书店内部增添了许多座椅,大概是为了让看书的顾客坐的更舒服些,不过数量比起客流量而言当然还是太少,所以坐在书架边上看书的人也不在少数。
当然,这里所讲述的对于书城的描述,有很大一部分与少年印象里的书城是不一样的。因此当少年走进书店里时,也稍稍地吃惊了一下。
此刻为时尚早,书店里还没有太多人落座,所以还有许多空位。少年通过看简介来判断故事的有趣程度,从附近的书架上挑选出了一本已经拆封的、由约翰·狄克森·卡尔写下的名作——《三口棺材》,接着随意地挑了个位置坐下,翻阅起来。
“‘密室杀人’这种‘不可能犯罪’的模式自世界公认的第一篇推理小说,埃德加·爱伦·坡的《莫格街凶杀案》中被展现出来后,便影响了许许多多的人。无论是伊斯瑞尔·冉威尔的《弓区之谜》,还是卡斯顿·勒鲁的《黄色房间之谜》,抑或是范·达因的《金丝雀杀人事件》,还有埃勒里·奎因的《中国橘子之谜》、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古墓之谜》等都是与这类诡计相关的推理名篇。但是无论是谁,一旦聊起‘密室杀人’题材,有一个人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那个人,就是被称为‘密室之王’的约翰·狄克森·卡尔。卡尔一生中创造出了五十余种不同的密室,这种惊人的成就直至今日仍为推理爱好者们所赞叹。而在卡尔所有与密室有关的作品中,最为人所熟知的和称道的,莫过于他的这本《三口棺材》。”
在书前由编辑部写下的导读里有着这样的一段,让少年想要看下去的心情又强烈了几分。于是他悠然自得地继续阅读下去。
也不知道是在多久之后,少年听见了自己耳边传来了声音,抬头一看,发现是两个粗略一看年纪并不算大的女性坐在了自己所在的椅子边上的两个空位里。少年没能理解为什么这两个人会坐在自己的边上,但是环视了一圈后便了解了情况。因为这个书店里其他的位置上都坐满了人,他身边的两个算是仅存的座椅了。
虽然有些不太礼貌,可是少年还是借着书本的掩饰仔细地观察了这两名女青年。更靠近他的那位女性带着圆框的眼镜,从侧面看去镜片比眼镜架稍厚一些,显然是深度近视,她的头发自然的扎成简洁干练的马尾,脸上有些许的雀斑,是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人。远一些的那位女性没有戴着明显可以看出来的眼镜,至于是否真的没戴眼镜,是靠这样的观察无法确定的事情。她比同她一起过来的朋友看起来更为时髦,大概是那种对于自我保养和打扮有点研究的人,她那不知道是不是天然的大波浪长发被染成亚麻色,披在两肩,耳朵上有着一对水钻的耳钉,脸上则化了点几乎看不出的淡妆。今天毫无疑问应该是国庆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大多数人都应该是在上班或是上学,这时候仍然有空闲的,可能只有家庭主妇和无业游民这类的人了吧?可是眼前的女性当然不可能是家庭主妇,气质上来看也不太像无业游民。
两个人从包里拿出了几本书铺在座椅边的桌子上,开始边看边记,又时不时地聊上两句。
少年没确定这两个人可能拥有的身份,也没打算继续就这个问题深究下去。对现在的他而言,看书才是最值得继续下去的行为。
然而,那两名女青年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却像钕磁铁般牢牢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尽管那两个人有礼貌地放低了声音,可是仍没有逃离少年那敏锐耳朵的追捕。至于少年会去注意陌生人聊天的原因,不过是从对方所说的话语中察觉到了与自己有关的内容罢了。
“哎,林林,你看见没,那边坐着的那个男生在看《三口棺材》诶。”亚麻色大波浪低声说着,轻轻用肘敲了敲一旁的圆框眼镜。
“嗯,所以呢?小望,你别一看到推理小说就激动好吗,我们今天出来是来总结笔记加买书加聚餐的,不是来讨论推理小说的。”圆框眼镜仔细地看着书,头也不扭地回了一句。
“啊?我还以为我们是来约会的呢……还精心打扮了一番。”少年没有抬头去看对方的脸,但是他可以根据这略带着几分幽怨的语气推测出一个刻意摆出的不开心的表情,而对方话说到这里,语气便发生了转折,“你说我看到推理小说就激动是歪理!我本来也没打算和你说的,但是那是《三口棺材》!你懂吗?那可是‘密室杀人’中的代表!”
“你莫非真的觉得最近这段时间里发生的那些事情都是所谓的‘密室杀人’吗?”圆框眼镜用没好气的声音说着,“现实中哪来的‘密室杀人’啊。你啊,要明白,诡计是为了增加故事的精彩程度而使用的把戏,而在现实生活中,根本没有人会大费周章的去创造一个密室。”
“但是你不能否认,‘密室杀人’就是出现了,而且如今仍然在发生。”
“你对案件有多少了解?你是警方吗?不要老是把网上看到的东西当成真实啊。”被叫做“林林”的女生把视线从书里抽出来,转向她口中的“小望”,“网络上疯传的什么‘连环密室杀人案’,什么‘密室灭门惨案’之类的,不过是为了增加文章浏览量的噱头罢了。在当今这个碎片化阅读横行的时代,网络上的东西还是带着审视的眼光来看才好!”
“可是无风不起浪不是吗?会有这种传言出现,肯定就代表着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连环杀人案’和‘密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乱编的东西早就该被人喷了。”小望似乎对林林的说法不太赞同,反驳道,“我认为‘密室杀人’的诡计和手法在现实中也是可行的,而最近在海静发生的这些事情,毫无疑问就是对于这个观点的一种印证。”
“那么我想请问你,如果你是凶手,你会选择使用密室杀人这种手法吗?我想你是不会的吧?因为推理小说里的那些密室杀人都不过是理想化状况下的产物,很多时候一点微小的偏差就能摧毁整个精妙的布置。更何况如今警方的调查细致入微,为了创造密室的步骤留下的些许痕迹都可能成为出卖凶手的关键,不是吗?”林林说道,“我们都是推理爱好者,我想洛卡德物质交换原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在犯罪现场做诸如‘制造密室’这类的多余行为,在现代这种刑侦学高度发展的社会背景下,完全就是作死的行为。”
“更何况,在现实中实施密室杀人的手法可是会让像你这样的推理爱好者哭出来的哦。”林林似乎没有恶意地嗤笑了一声,“大多数都是什么‘用了备用钥匙锁门’这类毫无新意可言的情况。”
“你自己去网上看嘛,按照网上说的,你想象中的‘用备用钥匙锁门走人’这类的根本不可能发生。”小望瘪了瘪嘴,轻轻地打了林林的手臂,“网上说,监控里根本就没拍到过有陌生人出入案发现场的画面。不,如果单纯的说没有‘人’出入可能还不够,准确地说,网上给出的信息来说,是在案发前后,连个能藏住人大小的东西都没有出入过。”
“……我说了,不要太把网络上的东西当一回事。”林林一时语塞,最后还是把问题归咎于网络信息的不准确,然后她打断了想要继续说下去的小望的话,“好了,就到此为止吧,好好看书整理笔记吧。”
她们的对话少年就听到了这里。
因为少年感兴趣的事情她们已经说完了。
“‘连环密室杀人案’吗?现实中居然还有这种事情?”少年喃喃自语道,咀嚼着这个分开来可以简单地理解,合起来就带上一种莫名其妙诡异感的词汇。
少年沉默地思索了一分钟左右,最后没有再继续深思下去,重新将注意力移回手中的书本上。
一如往常的校内生活在宣告放学的下课铃声响起的刹那化为破碎的泡影,少女浑浑噩噩地站起身,简单地收拾了书包自顾自向门外走去,影子被多种不同方向的混合的光拉长、撕碎、严重地歪仄扭曲着。
今天要结束了,请期待明天会变得更好哦!
代表着正能量的那个脆弱的自我像是推销保险的卑微营业员一般在脑内说着几乎毫无作用的话语,如果说这其中还存在着某种意义的话,那么不让自己的心灵被黑暗的情绪吞没就是它最杰出的成就了。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她找不到。
记忆一遍遍地提醒她,生命是多么多么脆弱的东西,只需要一把不到人体重量千分之一的小刀就可以轻易地毁灭和剥夺。
人类和西红柿根本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破碎时会四溅出红色汁液的东西罢了。
如果追求梦想的自己不过是那样简单就可以被毁灭的东西,那么追求梦想的意义又在哪里?害怕死去是正确的吗?还是说追求死亡才是正确的事情?活着和死去的界限是什么?跨越那界限就可以脱离这苦涩的世界了吗?悲伤就不会像坠落在大洋中央遇难者身边的海水那样带着腥咸的味道涌进身体里了吗?
无数的问题由她自己提出来,然后如同木乃伊的裹尸布般带着死的意象与腐烂的恶臭一同紧紧地缠绕着,不肯轻易地放过她。那些怪异的想法已经牢牢地攫住了她的心智,她此时仍在这世界上续存的理由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
人并不都是没有支柱就活不下去。
只是那种活下去里到底有几分正面的情感掺杂这件事不得不被视为没有解答的问题。
少女在熟悉的道路上行走,要归去的场所却并不是自己的家。
她的家已经早已化作了一片废墟——并非物理上而言的废墟,而是心理上的。所有的亲情都在那一天土崩瓦解,全然地解离,除了那一点记忆里的残渣,什么都抓不住。
物理层面的毁灭并不能算作毁灭,正如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那颇负盛名的句子所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但是她的精神已经被杀害了,她被打败了。打败她的是明明白白的事实,是无法改变和修正的事实,是过于残酷和冷酷的事实。
她走着,终于接近了她此刻居住的地方,在她家附近的一个酒店。
她就那样如傀儡一般行走着,却在这城市惯常的嘈杂乐曲中听见了不和谐音。那是和任何机械音都挂不上钩的人类的喊声。
“那个!你是连漪浅吧?”
听见自己被呼喊的少女——连漪浅,终于从那种茫然地状态中脱离出来,扭头看向身后。
没有任何钱的少年没有吃午饭,在书城里依靠看书来忘却饥饿感。一本看完之后就换下一本,不知不觉间就已将近傍晚。
“晚上要去哪里住呢?”一个崭新的问题跳进了少年的脑海,少年走出书城,没有得出自己的答案,只好没有目的的四处游走。
也不太清楚走了多久,一个看起来需要点钱才能住的起的酒店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这种地方根本不可能住的吧。少年在心里吐槽自己。
这时他察觉到有一个少女从自己的身边走过。
那个少女有一头凌乱的黑色短发,给人一种发条人偶的感觉,只是那样走着,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除了空虚什么都没有,好像若是放任她就这样走下去,迟早会爆散开去,化作一堆残缺的零件,少年甚至能想象出那种扭曲的弹簧、破损的齿轮、裂开的铁皮、粉碎的玻璃眼球、难以成型的头部堆在一起的画面。
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女却给了少年强烈的熟悉感。就好像,她曾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一般。这份记忆若是换上共感的描述方法的话,应该是带着某种浓烈甜香味的粉红色碎片和有着咸和苦涩味道的深蓝色残片合并起的东西。
于是他搜刮着自己的记忆,从中找出可以与这少女憔悴的面容匹配的那个人。
可是他真的无法想象,记忆里的那个人和此刻正向前方走去的少女居然会是同一个人。
但是他心里的某些情感让他鼓起的勇气最后还是驱使着他开口喊出了属于小时候一同玩耍的青梅竹马少女的名字。
“那个!你是连漪浅吧?”
于是那个少女停下了脚步,扭过头来,看向他。
他看见那个少女的眼睛似乎在一瞬间恢复了光芒,接着少女向着他跑来。
“你是……小葬吧?”少女似乎像是无法确认一般询问道,“可是你不是几年前就在车祸里失踪了吗?你不会是我的幻觉吧?”
“我是小葬哦。不过我已经舍弃了我的身份了。”少年苦笑了一下,“我现在是‘查无此人’,你也可以叫我‘不存在者’。”
“好久不见了呢,小浅。”少年说着,似乎是为了让少女获得几分真实感,摸了摸她的头。
从少年的手上获得了温暖和真实触感的少女仿佛终于抓到了情感的宣泄口,双手紧紧交叉握在了一起,用仿佛是挤压出来的声音询问道:
“你可以陪着我走下去吗?我找不到路了……”
话语的后半句已经带上了哭腔。
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的少女脆弱地提问,获得的答案,可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可能是将她从深渊中拖拽出来的救命稻草。她已经燃烧了自己最后的那一些情感,问出了对如今的她而言最沉重的问题。
少年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某个夜晚,那个有着星星般明亮眼眸的少女对他说出的话语。
“约好了,等到我出去之后,一定也把你救出来!”
他想要拯救面前这个名为“连漪浅”的少女。
“当然。我会陪你一起走下去。如果你找不到前进的道路,那么就由我来做你的导航。我会保护你的。”自称“查无此人”的白发少年收回摸着名叫“连漪浅”的少女的头发的右手,伸出了小指,似乎是为了与她拉钩做保证,可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连漪浅已经牢牢地抱住了他。
连漪浅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简直可以与呱呱坠地的婴儿那新生的哭泣相提并论,那哭声不知道压抑了多久,当它爆发出来时,就像是打开了填充满了悲恸的包裹一般,把强烈的凄凉在空气中晕染开来。
查无此人看不见连漪浅的泪水,可是他听得见,那终于从心灵中释放出来名为“孤独的痛苦”的野兽的哀嚎。
他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默默地收回了右手,紧紧地抱住了连漪浅。
于是在这夜晚的黑侵蚀着黄昏的橘红的天空之下,少年与少女拥抱着,作为背景音的是城市的大量杂音和婉转凄凉的女声咏叹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