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的惨状在生理上轰击着我的底线。
墙壁以及顶棚都贴满了报纸,它们在热蒸汽的蒸腾下变得湿皱。地板上放着两个电磁炉,上面都坐着筒状的蒸锅,正盖上盖子咕嘟咕嘟的煮着什么,我根本不敢也不想推断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沸腾的热气将这个小房间的气温变的难以忍受,并且将整个空间染上一股油腻令人作呕的气味。而占地面积最大的浴缸,上面盖着一张绿色的防水塑料布,塑料布还点点血迹。
我强忍着呕吐的念头,靠近浴缸,防水布底下貌似掩盖着什么。
我大致已经有了个推断,理性的做法应该是退出这个房间,然后报警,卖一张回北方的车票,将这两个星期的遭遇全部扔在潜意识底下。
可我不能这么做。
这是对我自己的背叛,是精神自杀。
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必须把它们囫囵个吞下肚去,直面他们。
想清楚以后,我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复,让自己变得冷漠,将意识和肉体分离,这是我在多年的义务教育里唯一熟练掌握的技能。我开始欺骗自己,进入一种拒绝眼前资讯的状态,因为这样,不论一会看见了什么,都能更好的将其接受,然后进行理性的判断。
我上前一步,把盖在浴缸上的肮脏塑料布整个撤下来。
腐臭味铺面而来。
先说结论吧。
里面堆着一堆貌似是人类肢体的毫无意义的肉块。
我屏住呼吸,靠近观察,我的判断没有错。人类肢体的易分辨度是所有动物肉块里最高的,死者貌似是成年男性,虽然已经没有面部或者生殖器这种易于观察的物件,但是从粗壮的手臂切块和以前是躯体的东西能发现不是女性。它们被分的十分细致,已经有一些腐败迹象,我不是专业人士,推断不出他是何时被害,但是已经足以肯定他们已经以这种状态存在一段时间了。这些尸块被杂乱的堆在一起,浴缸底部还积着一层油质的血液和其他令人恶心的液体的混合物。
不可思议,明明我是个连鸡都没杀过的货色,却除了一些生理性的反胃外没有更多的感受,我以前都自诩为善良的家伙,认为自己的同理心高于同龄人,但如今面对着另一个人的尸体竟然没有恐惧或者哀伤。
我原来如此冷漠,今天长见识了。
我伸手把地上两个正在煮着东西的锅挨个打开,腥臭味更甚了,其中一个里面装着一个圆滚滚的玩应,蒸腾的蒸汽让我无法分辨,上面好像粘连着挺多的黑色毛发,我不想猜测它是什么。另一个则是一堆肉块,看起来就像是把几斤猪肉整个扔进锅里咕嘟咕嘟煮着。
这不是我能处理的情况。
我把锅盖从新盖上,从浴室里退出来。我必须赶在宛尘欣回来之前离开。
为什么没有在那天晚上就思考一下那股不合常理的恶臭从何而来,为什么没有考虑究竟是什么事能逼着一个妙龄的女孩自杀。我自认为不探究就是保护她,但实际情况是,不论是我还是她都被拖进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她杀了人。
总之先离开。
这么想着,我赶忙从浴室退出,向房门走去。
但这时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况出现了。
走廊传来房门关闭的声音,宛尘欣应该正从我家走出来。
那一瞬间,大脑停止了转动。那是确确实实的短路,从头皮喷出的冰冷寒意一路从上到下蔓延到脚后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有不到两秒她就会走进这间屋子看见我,这是最坏的状态,它会使情况更复杂,而且我失去了仔细冷静思考的时间,让自己能够慢慢摸清接下来要如何做的机会。
我开始像被堵在捕鼠笼里的耗子一样慌张着寻找着周围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但可惜的是,这间屋子真是朴素的要命,别说可供藏身的大件家具了,就连我上次扶起来的那件餐桌也不见踪影。
刚才面对被分尸的尸体我都没有感到恐惧,但现在却确确实实的让我浑身胆寒。
我害怕,并且拒绝面对她。
我只是一个放出大话的胆小鬼。
我只是想像那些晨间剧的主角一样通过做一些无关痛痒的温柔举动来博得一位女性的好感,好自我满足。
我不想牵扯进来,这里充满了危险和我最不愿意面对的负面情绪,我不是能够成为他人支撑的强者,说什么拯救她,那都是伪善,是彻彻底底的自我谎言。
但客观事实不容我想这想那,地上既没有出现一个洞,时间也没有变慢,我只能像一个失去思考能力的智障一样站在房间中央傻盯着那扇被缓缓推开的门。
在门后,我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
她愣了一下,脸上看不出惊讶,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悔恨,也没有或者其他电视剧或者电影里看到的那种侦探揭露谜底后,凶手或癫狂或苦涩的戏剧化行为。
她仅仅是在那里愣着,保持着开门后准备进屋的姿态,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也不敢动。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家里养的豚鼠,那是十分可爱的玩应,当你把它拿在手里摆弄,它就会露出呆傻的姿态任人摆布,只有弄疼它或者失去平衡的时候才会发出凄惨的叫声。
我们两个都被事实捏在手里反复搓弄着,一言不发,大气都不敢喘,只是瞪着茫然的大眼睛盯着对方。
她还穿着我在走廊里看见的那一套,不同的是,手里多了两件东西。一样是料理喷火枪,一样是大约三十厘米长的主厨刀。我三天前还用那些东西做了烤秋刀鱼,但现在,这些玩应儿大概率会招呼在我身上。
该做的对于我们都很明显,我的角色是大呼小叫转圈跑的第二个受害者,而她是急于灭口目击证人的杀人狂,可我们没人移动,没人做出下一个动作,身边的空气仿佛凝固成极其脆弱的固态,只要稍有闪失就会破碎,将事态带到不得了的地方去。
我是跑不掉的,眼前浮现的是秋刀鱼表面因为高温蜷缩泛黄冒出香味的样子,喷火枪要是对着人来那么一下子可是非常要命。但现在也不能干愣着,必须防止情况恶化,比如出现第三个目击者。
身体的所有部分都紧张极了,仿佛不受自己的控制,想要张嘴,可嘴唇却死死的黏在了一起,等我强制自己开口时,舌头又不听使唤。
宛尘忻应该也时刻紧绷着,她看到我要说什么,突然向后蜷缩了一下子,好像是要逃离这里似的,看来这位演员没有背熟台本,不晓得自己的角色。
我让自己的动作轻缓,压低身体姿态,慢慢把手举过头顶。这几天我已经看出,她这人精神非常不稳定,这时候不能刺激她。
“我不跑,你先把门关上。”
她好像一时间没理解我的话,看起来有些茫然无措,我姿势没变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身后。她反应过来,进入这个燥热而且恶臭的屋子,反手将房门关上。
天天烦恼二十岁死的我真是个智障,我应该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看起来有些慌张,但也没想辩白。她盯着我,表情下隐藏着让我感到窒息的悲伤,好像随时都能哭出来,可眼神里又泛着一丝光。
别用那个眼神看我,杀人犯不会这样。
我没说话,精神分析是我做不来的,让我像一个正常人在临死前奋力奋力也做不到,因为那意味着我需要和另一个女孩拼死相搏,我没有勇气将另一个人置于死地,即使不反抗的结果是死,真是窝囊。我在此刻就是一只豚鼠。
她看了我一会,把手里的东西拿在怀里,向我一步步走来,而她离我越近我的心跳也就越快。
她像是梦游的人抵到墙壁,瘦弱的身躯靠在我身上,额头贴上了衬衫。
对异性如此心跳加速,即使这种紧张的刺激感不是我想要的,身体却自动做出了反应,我搞不清这是因为异性的刺激还是求生本能的呐喊,事实上我的心跳速率可能已经赶上四缸发动机的转速。
我有些懵,她靠着我的胸膛闭上了眼睛,我能感受到这瘦弱身躯的一部分重量和温润的体温,并且微微颤抖着。她的身高比我下巴还矮了一截,躺在浴缸里被大卸八块的那位究竟是怎么被这种脆弱的家伙搞死的,我想不通。
叮的一声,主厨刀掉落在地板上,她的一只手绕到我的后背,轻轻的抱着。
已经挺久没有和异性亲近过,宛尘忻应该也想从我这里寻求些什么,这时候需不需要说个下流笑话缓解一下气氛?
但是还没等我考虑好笑话的内容,一个金属制的管状物就抵住了我的下巴。我的身体瞬间像根木棍一样僵在那。
她抱的更紧了,闭着眼用脸颊在我的衬衫上轻轻蹭着,像是在渴求水源的斑鹿,这无论从什么视角看都是富有挑逗味的举动,但另一只手举着喷火枪顶着我随时准备来场脱毛处理,这让我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你都看到了?”她的声音极小,并且声线颤抖。
“嗯。”
她把头埋在我的胸膛上,眨巴着眼睛,没再说什么,只是抵在我下巴上的喷火枪更加用力。
过了好一会,她又问道。
“你会怎么做?”
假如这是galgame,我的眼前一定会浮现出选项框,而且是关键选择,选错了就是bad end。
可惜,人生不是游戏,我不能把一切都交给那个选项然后坐观其变,或者对于这种关键问题用无所谓的态度都糊弄回去。
我当然痛恨杀人犯。
他们夺走其他人的生命,不尊重这独一无二的宝贵存在,因为一时的冲动或者私欲剥夺了他人最基本的东西。
这确确实实是一生也无法洗清的罪孽,即使靠死也无法偿还,因为一个人的死不仅只属于他自己,还属于他身边的所有人。遗族会痛恨冷血的魔鬼夺走他们的亲人,朋友会惋惜在人生路上又提前退场一个不错的人,哪怕是毫不相关的陌生人也会在报纸上看到那一小条新闻后心头一紧。
死者带走生者的一部分死去,生者带着死者的一部分活着。
她的问题我之前也回答过,但我欺骗了她。
这是太过沉重的罪孽,即使是两个人分担也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是一个喜欢用伪善获得自我满足的差劲的人渣。因为畏惧受伤所以把自己关在壳里,当看到比自己更加悲惨的存在就会一面在心里鄙视一面伸出援手。所以这一阵子的温柔其实都是和喂养流浪猫狗差不多的性质。当握着的另一只手下的重量危及自身,就会断然放手,冷漠的看着他人坠入马里亚纳海沟。
想到这,我有些愣住了,看着身前的她。双臂不自觉的搂住她的肩膀,用力的寻求着她的体温。
我好像搞懂了一件事情。
我切实明白了自己是一个混账。
我最开始为什么要收留宛尘忻对她温柔相待呢?
为了自我满足。
我因为自己临死前人生价值的缺乏,决定做点什么,然后傲慢自大的想着,我要拯救眼前的悲惨存在,因为这就意味着我是被人需要的,我是有价值的。
也就是说,被我喂养的流浪狗,它越悲惨,我就越有价值。
我带着诧异的眼神看着自己怀里的家伙,她不解的抬头看着我,眼圈还有些肿,脸看起来傻里傻气的。就是这么个蠢姑娘能杀人还在事后分尸。我抱得更用力了,好像找到了个宝。
还能有比她更完美的对象吗?背负着惊天罪孽,痛苦无比,只希望一死解脱。还有另一个更能满足我需求的人吗?
我仿佛回到了那个我与她邂逅的雨夜,这一定是命运,是我不屑一顾认为不存在的命运的好心安排。
嘴角不受控制的上扬,无法抑制的喜悦从心里涌出来,困扰我的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我要站在她的那一边,与她共同背负这份罪,我要拯救她。这与世间一切的道德良俗相悖,并且违反法律,但是我不在乎。
我只有一年可活了,我要承认自己是个差劲并且令人恶心的角色,然后抓住这黑暗里的蜘蛛丝。
宛尘忻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喷火枪被扔在地上,眼泪大滴大滴的从眼角涌出,扑在我怀里紧紧抱着,温热的液体湿透了我的衬衫。
“欺骗自己吧,然后欺骗她。像个混账那样。”我对自己说。
“我说过会让你幸福。”我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