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从早上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但我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只是一种感觉或直觉使然,又或者是因为其它什么原因。

下午的课结束后,我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有去部室,而是通过校内路的捷径落叶林小道,走进校内咖啡厅的某个角落坐下。当然不是我忽然有来品尝咖啡的情趣,而是事出有因。不过也不好意思什么都不点就占去一个座位,就叫了最便宜的大麦茶。

我双手抱着胳膊,视线游移在咖啡厅内部的各色装饰上,桌面漆着漫画样的图饰,略华丽的吊灯悬挂在头顶,配合着带有书架的柜台与墙壁,让这里的确有了被称为校内咖啡厅的资本。话说回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光临这个小巧的地方。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我的情调与这里格格不入吧。

下午坐在咖啡厅里喝麦茶,嗯。这个组合怎么看都不像刻意来品咖啡的。

我看了一眼手表。指针指向16:16分,我在一个小时前向他发去的信息也该已经发现,如果他会来,这个时间大概也吃完饭往这里走了吧。

由于我不想在班内跟人通告一个于我较为在意的事,所以我找到了班级名册并从那里面查出他的电话号码。虽然对他来说是一个陌生号码,不过我在信息里已经向他给予提示,他也应该能够发现是谁给他发去信息吧。

在我喝完一杯味道平淡的麦茶的时间里,他从侧门进入,并少见的换上了便服。然后在这个只有一道屏风的空间内立刻发现了我。

他笑着向我走来,并扬起手,最后一屁股坐在我面前的位置。

“哎呀,没想到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某个场景将要发生我身上呢。”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班长。”

“那个吗?”他向我探出上半身,重复着我给他发去的信息,“‘你好,班长,有事要找你,能请你放学吃完饭后到咖啡厅来吗?’这个倒是说得很清楚,不过后面那个就有点意义不明了。‘我是班上34个人中的一个人。’”

“要不是我提前了解过你,还真的把它当作是女孩子发来的了。”

“……”

我看了看他的便装,你已经当作了好吧。

“那么,在班级内的‘一个人’,你有什么话要说呢?”

看吧,你果然还是知道。

“啊……因为我担心以我的名义邀请你这个大忙人你大概不会来,所以就用这种办法了,抱歉抱歉。”

“没事,与你说的正相反,我闲得很啊须谷同学。”

我拿起第二个茶杯倒上大麦茶,推到他的一边。

“班长,我不太习惯说一些委婉托辞的话,所以就直接说了。我邀请你来是想问你能不能当一个部的幽灵部员呢?”

“真正诚恳的请求应该带上名字。”

我深呼吸一次,脑海中浮现出名字。

“额,翟明……班长”

“去掉班长。”他没好气的强调道。

“翟明。”

“嗯。”他得意的点点头。“如果只是幽灵部员的话没问题哦。我现在也只加入了院学生会而已,不过是什么社团?”

“文芸部。”

他做出思考的样子。然后奇怪的看向我。

“文芸部?文学社我倒是听说过。”

“那你总该听过校园传说里的‘无名社团’吧。”

“嗯……”他含糊的点了点头。

我一阵无奈,毕竟真相只有少数人知道。于是解释道:“那个就是现存的文芸部,只不过,原因一时半会没法解释清楚。”

“哦,我其实也比较好奇你会加入什么样的社团。但是须谷同学,或许是我刚刚不该用听说过这种容易造成误解的词,姑且问一下,那个部是隶属于文学院的吗?”

“对。”

“那么……须谷同学,你说的文芸部可能真的没有名字,至少我在我们院的社团准录名单没有见到过它的名字。”

“你是不是看错了?”

“这个,虽然不敢一定保证,但是应该不会看漏的。作为班长兼院学生会办公室成员可不能不了解这些。”

怎么回事?如果是学姐骗了我……不,绝对一定完全不可能。

岩遥的述说出了问题吗?但她也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我一时间里思绪纷繁,眉头也在不知不觉中皱了起来。我少有的乱了阵脚。

“须谷?”

“不好意思。”

意识到我正在办的事后我捏住额前的刘海重新冷静了下来,再这样下去就一点也不像我了。

“是因为我刚刚的话吗?”

“嗯。”

“那我可能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你说的……文芸部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重要……老实说,我感觉它只是我刚加入的一个社团而已。”

“但也想做点什么吧。”他以仿佛能看透事物本质的眼神看着我,“不然也不会以部员的身份邀我入部。”

“那是……”

“我答应你的请求。但是须谷同学,在其它方面我可能出不了什么力。”

“你能答应就已经够了,谢谢你,班长。”

随后我从书包里拿出入部申请书,他毫不拖拉的在上面写下他工整的名字。连学姐早上交给我的社刊和文集都用不上了。

向他告别后,我没有立刻去往文芸部。我给妈妈发去了晚回的短信,然后一个人在黄昏下坐在博苑广场里的长椅上。

秋天的夜晚来得很早,在我还对暑期时的长昼怀念不已时,这时迟暮的黄昏已经与夹杂的凉风把我的愿望打破无遗。我把两手插进上衣的口袋里,适应着这份温度的同时,双眼无目的的望着绯红的天空。

如果非要说的话,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平淡无奇的生活。我一直所憧憬的生活。但是现在,我不允许自己再那么想。答案显而易见——我已经加入浅沼学姐的社团,在这所校园里,我已经不是一个人在生活了。

有了牵绊,就要为那份牵绊付出应有的代价与责任。这是最清楚不过的道理。但有人就是无法明白,比如说我,比如说浅沼学姐。

但这件事不管是在主观还是客观上来看,或许谁都没有错。

谁都不犯错。那是不可能的,我对我的疏忽大意感到十分遗憾。对文芸部到最后还是不知道究竟存在与否无法接受。

四年前,文学社因为内部原因分裂,是因为‘芸’的出现。

一年前,学姐在拿到那本文集后哭了出来,她对这本文集的创作者感到某种共鸣般的同情与惋惜。到这里都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忽视了一件事。一年前,学姐也只是一个新生。一个刚加入文芸部不久的一年级生。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为尚未谋面的前辈流出眼泪,又为什么只在那次事件之后才决定对外以奇怪的方式招新?

时间差太长了。

我与岩遥谈起时都难以相信,但事实不会改变,只有造成事实的原因会人为的变味。

岩遥的姐姐裕枝没有对岩遥说谎,因为她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待这件事。浅沼学姐也没有说谎,因为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关于她自己的事。她们所口口相传的只不过是文芸部的来历与当年第一任部长和副部长的遭遇。

而它们的源头则来自‘芸’文集创作者,晓泽学长与悠远学长。他们述说当年的经历,为文芸部定下传统,他们把自己塑造成了成功的受害者。

事实上,能成为历史,即成为了“传说”。

我停下思考从包里拿出早上从浅沼学姐那里得来的四年前的文学社社刊。封面的独角兽一动不敢动的蹲伏在大树的阴影下。

我再拿出“芸”文集与之对比,那是一只猫在枯芒草中酣眠。景别的运用,颜色的深浅,以及同样对动物的处理方式。即使让一个外行来看,两者相似的地方也能被轻易发现,两本文集的封面作画毫无疑问出自同一人之手。

也就是说,当年第十四期文学社社刊看似像是对晓泽学长与悠远学长的纪念,倒不如说就是由两人联合的主创。我终于知道早上让我不舒服的原因了。

学姐哭了出来。因为她得知了不为人知的真相。这一点可能连裕枝学姐都不知道。

那么,当年学长们离开文学社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们又为什么能够在离开前执笔第十四期文学社社刊?

我再次看向那只独角兽。

第十四期文学社社刊的封面——独角兽,招新展出的宣传图——独角兽。无名的社团——学生会检举——传说。

“啊……”我的喉咙不由得发出了声音。

为证实之前我所犯下的错误,我拨下社团名册上的电话号码,铃声在响起两次后接通。

“喂。”

“岩遥吧?”

“啊,是。你是须谷同学?”

“嗯,听着岩遥,我现在想要问你一件事,昨天我太自大了,应该接着向你确定下文。但是我……”

“须谷同学,你问吧。”

听到她那头传来比平时更平静的声音,我放松下来,并深呼吸一次。

“请问,四年前两位学长脱离出文学社的真相是因为社团内部的高层对‘芸’的窃取吗?”

“嗯,窃取……是这样没错。但是你的确有些自大了哦,那并不是文学社内部的某一份子,而是那个集体的决定。”

“嘁。”

我不由得发出自嘲的声音,但好像有点重过头了。电话在一下刻挂掉,接着,我的耳边传来岩遥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她穿着卡其色的薄休闲装,耳朵上挂着白色的耳机。

“须谷同学,不要恐吓部员啦。”

“欸?啊,对不起。”

“哈哈,真是巧啊。我正准备去跑步呢,结果接到你的电话就到这里来了,没想到你也在这儿。”

她凑到我的旁边坐下。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发现我忽略了很重要的事。”

“没关系啦,只是推测出了一点小问题而已。”

我低下头,如果只是小问题的话也不至于这样。

“岩遥,你在听到关于‘芸’的真相时,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吗?”

她歪着头想了想,“非要说的话,我感到很遗憾。”

“是嘛。那么浅沼学姐恐怕感受到的是更强烈的东西。”

“为什么这么说?”

我咽下一口唾沫。

“因为我们相信了真相。”

岩遥一脸疑惑。

一阵温度比刚刚更低的风吹过,我抬起头默默地看了看远方。太阳已经西沉,南侧的大厦重新暗淡下去,我们身旁的路灯相信会在不久后整齐的亮起。同时空气中的沉默让秋虫的鸣叫变得十分清晰。

随后,我向好奇的岩遥阐述了我所猜想的真相。四年前的、以及一年前的知道真相的契机。她似乎并没有多么惊讶,的确如此。这不是什么值得人惊讶的事,她听完后从长椅上站起身,向我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

“真不愧是须谷同学。”然后迈开步子离开了那里。

我在内心感谢她能够让我倾诉。

四年前,‘芸’文集的创作者在离社前之所以能够负责第十四期的文学社社刊,是因为没有人以为他们会离开文学社。

我问岩遥对于社刊封面的看法。她对我说,“独角兽的选择很奇特。”这跟我在半个月前的招新会上的感受一样,没错,独角兽很奇特。

他们决定用独角兽来当做主题,是因为他们打心底喜欢文学社这样一个享受文学的环境。独角兽的意义,是一个整体,是只有一个文学社。

他们在第十四期社刊留下的并非是想要人歌颂的事迹。而只是对文学社全体的敬告。以及,那隐晦的不得而知的真相。

一年前,浅沼学姐同文芸部仅剩的成员说出自己的决定,理由大概如我和岩遥之前所想的那样,怀念过去且敬告新人。

但仔细想一想,学姐没有理由让无关紧要的新人自己去了解真相,新人只是为了加入社团参加活动而已,没有义务更没有责任。学姐会是这么偏执的人吗?我认为不是,更不是单纯为了怀念。

那么之所以会刻意在招新上保持这样的方式,是认为只要这样去做,在百家争鸣、自由开放的校园中一个不起眼的社团就一定会被发现并检举吗?

如果是能够监测隶属于一部分的社团动态就可以做到这点。比如说院学生会,班长所在的地方。但实际上,学生会并没有职权明确规定可以监测每个社团的招新程序,它只是负责对数据进行统计和整合。并把分发给各部门的资源安排下去。所以,能够做到监测并施以警告的,是学生会的上一层,负责老师。

负责人发现文芸部的招新方式,并产生了某种情绪,但又不可能因此而剔除一个合格的社团。最后予以警告。且就此以后,文芸部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名义上被抹除。它仍旧存在,但在名义上已被抹除,并很有可能已被某个名字所代替。

不过文芸部依旧达到了它的目的——无名社团能够成为校内的传说。

就像做到我没入校以前就能够有所风闻那样,让一个传说可以人人皆知。

耳畔传来啪的一声后,路灯整齐在我头顶亮起。我微微眯起了眼睛,在适应这份光亮后把视线重新投到膝头上的社刊。

昏黄灯光下,文学社社刊被染成复古的黄色,社刊的封面看起来却十分清晰,勾勒出的黑色线条让每一个景物都可依稀分辨,一如学姐摆出的招新宣传图。

——独角兽笼罩在大树的‘阴影’下,其余的兽们‘安详的食草’。

四年前,晓泽学长与悠远学长加入文学社并借‘芸’让它大放异彩,正当这份荣誉将要落到两位学长的头上时,并非文学社内部的高层而是直属于文学社的高层社团负责老师开口了。

他或许说过这样的话。

“芸让我们文学社能够更好的延续下去了啊,你们也这么认为吧?文学社以及文学院这个集体可以得到学校的认可,这很好吧。”

我再次翻开扉页,“‘芸’——文学院文学社著。”

文学社众人沉默着。没有一个人反驳,也就成为了默认。如果能够平分这份荣誉,连嫉妒心都不需要产生。但这片阴影永远地笼罩在了独角兽之上。

负责老师借全员的群体倾向性情感与集体性的利益。让他所负责的社团之一在校内有了一席之地。并作为社团负责人理所当然的占有了这份个人成果——‘芸’。

晓泽学长与悠远学长在对文学社感到绝望后离开那里,随后创下文芸部。又考虑到这一真相是否应该全部告知后辈,但这份规则终究太过沉重,所以他们在记下历史的同时予以改动,留下两人是社团内部利益争夺的牺牲者这个事实。

要我们注意不要再制造这种事件的同时,在编下第十四期社刊后隐晦的向我们提醒到,

“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混淆不分,这种现象仍然存在着。”

然后在得知晓泽学长与悠远学长“隐晦”的谎言后。浅沼学姐哭了出来。我想,那大概是这件事的第一次发声。

学长们顺利毕业后,想必也已经准备在内心深藏往事。但是学长。

独角兽,依然发出了哀鸣。

我把东西装进提包,吊在背后。然后在月光与路灯的灯光下踏上返程。

我决定不再向学姐询问关于社团名册的事,既然它仍旧存在,那么其代称正确与否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大可在门牌上贴上大大的“文芸部”三个字。

“如果缺乏想要主动去了解的愿望,那么愿望本身能够被发现也就成为了一种奢求。”

但是有些愿望仅仅被人知道就已经是一种奢望了。我很想这么告诉岩遥。虽然这些只是猜想,但我现在深谙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