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积累了亿万年的黑暗都沉淀在此一般,此刻这无边的黑洞完全寻不见任何光芒。

曾经这里尚存有幽冥鬼火,纵使它们的数目多达成千上万,或成圆圈或成方阵地变动排列,但这些暗淡而寒意满盈的光不像是为点亮世界,而更像是为映衬世界的黑暗而诞生。

因而,再无别处比此地更适合开始仪式了。

那些暗之光自觉地在虚空中游移起来,相互围绕与簇拥,以黑暗为养料的魑魅魍魉从不需要指引路线的光源。不多时,它们全部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逐个熄灭。

燃烧灼气的巨人收敛了全身疯狂外溢的绿色火焰,混沌虚无的魔鬼双眼中诡异的亮色也被一抹而去,带来毁灭的战士手中扭曲的兵刃也映不出半点寒芒。此刻万物皆杳无声息,死寂无比。这世界之渊正是宇宙的缩影,虽其间有生灵无穷,却黑暗冰冷,广袤孤寂。沉寂久到令人怀疑那些消失的光芒是否存在过,方有声音传来。

“大人,仪式可以开始了。”似人非人的声音在对他说。他在此地等待已不知多少岁月,只为等待此刻到来。

“很好。”他的声音亦不可名状,若为确凿无误的词句发音,也无法有人能辨出自己的声音实为生物的语言吧。

若自己失去的力量还在,此刻他定会用那曾洞察黑暗,透视虚无的感官扫视,聆听这一切,看无数环绕周身的可怖之物,听它们扭曲灵魂的低语,但他已无法知晓黑暗中的事情,亦不知晓向自己报告者的面貌。他只能期望:驻于此地的一切灵魂,理智无不被欲望与怒火焚毁殆尽,感情无不被仇恨与冷酷冰封难融,正如他自己一样,然而他却从未认为这是错误。正因如此,他才能作为失去生命的一切属性而成为不受人性束缚的毁灭机器,又能拥有生命一切原罪之恶而作为灵魂本质的绝对象征永存于世。

回应着沉默片刻,然后向只属于自己的军团宣布。

“我全部忠诚的军团们,曾经一道与我侍奉黑暗,播撒混乱的仆从们。感谢诸位能够再回到此地与我战斗。我们也曾战无不胜,将死亡与毁灭带给一个又一个世界,让它们永不复还。但此刻却被这渺小的世界阻挡在外,无数战士也因此战死,我的肉身也被摧残而无法再轻易现界,只能在这片狭窄的黑暗中与你们对话。”

“我们从未忘记那些耻辱,更未忘记您,我的大人。”第一个声音向他回答,一如他的期待。

“我相信诸位的忠诚,但我要问:我们失败是因为我们的力量太弱吗?不!因为我们过去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真正力量!但在我那饱受敌人所致的伤痛折磨的灵魂在茫茫宇宙漂泊漫长岁月后,终于得到了!我等此刻所在既是宇宙残破的虚空一角,亦是太初一切次元诞生之时,所产生的至暗之力的精髓!它乃是我们顶礼膜拜的‘黑暗’的本体!惨败之后苦苦寻求无数年,我终于将其发现。而今它已经有复苏之兆,一个穿越次元而来,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的灵魂已来到此地,我已用我自己的力量使其停驻于此,与那神力相契,而它也将化身为生命的形态降临人间并为我们效力。我召唤你们至此,便是借你们的力量开启这空前绝后的伟大仪式!我问你们,尔等是否心甘情愿,供奉出肉体,成为它的养料?”

“乐意之至!”群魔一道咆哮。

“尔等是否心甘情愿,献祭出灵魂,成为它的力量?”

“乐意之至!”群魔一起嘶叫。

“这正是我忠诚的部下应有的回答。既然你们做出了承诺,那也为我们那混沌伟力做出回应吧。于此时此地,将你们心中所有的仇恨,哀伤,欲望,恐惧,将一切被我们敌人斥为罪恶的感情伴随着你们生命灵魂都激发出来吧!让它尚在苏醒中的灵魂吸纳人间一切痛苦与扭曲之物,让它的灵魂之混沌甚于我们全部之和,直至彻底不见光明!”

群魔不可辨明的狂暴呼声顷刻盈满这无底虚空,仿佛万籁之声都为聆听至恶诞生的第一声啼哭而聚于此地。世间最大的喧闹与最深的寂静同现一地,反差之大而无人能忍受,更何况是此种魔音。除了魔鬼,还有何物能在这染上极恶之色的躁动中活下哪怕一瞬?

他麾下军团的每一个体都投入到死亡颂歌之中,而他也再也无法平静灰暗的灵魂。他控制着自己的异能,将心灵深处藏匿的一切黑色记忆尽数激发,他歇斯底里般在脑海中搜刮自己曾目睹的一切悲剧,制造的一切罪行,被杀死的每一个人的哀鸣,遭焚毁的每一片土地遍布瓦砾焦土的景象。他狂热的爱着这一切,继而生出狂热的仇恨。

他仇恨那些执迷不悟的敌人,那些歌颂着从不存在的信仰,固执地将不可能实现的秩序硬套于万物之上并束缚它们的虚伪家伙:明明被他部下的魔剑穿过身体,还硬挤出声高喊“王国万岁!”的骑士,面对他们的屠戮不知反抗,却一味向那什么狗屁圣神祈祷的可悲农夫,还有那些胆敢用笑话般的光之魔法反击,杀伤他大军的僧侣们。

啊,可憎的光,黑暗从不欺骗他,光却企图迷惑他,使他的双眼刺痛而无法看清一切,还唆使那群无知的畜生将他击败。憎恨让灵魂怒火中烧,狂乱使他不住地乱舞,他毫不抑制自己喷涌的感情,用异能一并将其打入到无垠的黑暗中。惟愿那新生的黑暗比自己更痛恨这一切,最好痛恨世间万物。

此间的声之狂潮又添入新的感情,千万魔鬼过分消耗自己的肉体力量而痛苦不堪,他们鬼哭狼嚎着,已无法知晓是在赞颂黑暗还是诅咒它。他自己亦在怪声尖叫,声音连自己都无法理解。他一面抽搐一面呼喊,却不知是因痛苦还是因狂热。眼前模糊不堪的视线与耳际辨不明的声响混乱一如他的脑海,能量枯竭的灵魂仿佛脱水的大地干燥几欲燃烧。支撑他继续的唯有狂热的信仰,而唯有以此才能的得到高傲的神的垂怜,当他终于再也无法延续自己的狂暴而意志重新集中于外界时,视线中四周的黑暗竟然淡了几分。

他惊恐地以为光已侵入到这片死亡净土,而忙定睛观察。却发觉原是漆黑无物的头顶上方,有一团比这本不可能再黑的黑更为浓厚的黑色混沌,其色之深乃至四周之黑在其映衬下竟似淡色。四周始有惊呼声加入旧有的音海中。

这不能再强的先兆使他狂喜无比又焦急万分,黑暗蔓延的速度过慢,若此刻他的敌人来袭该如何应付?。因而他用有生以来最大的声音命令自己的部众。

“无上伟大的至尊黑暗已经现出一角了!这正是对我们过去虔诚的最高赞赏。它曾给予你们所拥有的一切!现在是时候将闭门自己献出作为回报了!愈发加快耗尽自我生命的速度吧!我等终将成为绝对黑暗的一部分!力量与不朽将与我等同在!”

此言出毕,万灵狂暴更添三分。信仰之物降临眼前的恩赐使它们纵使瘫倒在地动弹不得,亦在对自己崇敬无比的神灵呼唤。在他的带领下,群魔方能言语,而那正是恶毒胜似诅咒的召唤赞歌。他已迫不及待,渴盼真正的力量来拯救他,领导他,哪怕他将不再是领袖而是仆从。但他不介意,失去武器的他会亲自用双手撕裂敌人,啜饮他们的献血,吮吸他们因绝望而甘美的灵魂。他将会亲手制造他的敌人最为痛恶与恐惧的罪行。你们不是对我恨之入骨吗?他想。那我就让你们变本加厉的痛恨我!害怕我!

“汝乃宇宙至暗中所诞之子啊!”他领导着魔鬼们一道合唱,那正在出世的生命一定听见了。“汝乃孕育世界一切罪恶之母啊!”如此恶毒的诅咒,如此炽烈的怨恨,如此虔诚的祈祷,那正在苏醒的灵魂一定听见了。“汝为散布人间无尽灾祸之神啊!”他已经毫不怀疑那正在降临的力量听见了。“汝为君临亿万次元之皇……”

仿佛未吐出的最后一词在体内炸开,异样之感毫无征兆便攫取了他的灵魂,使他莫名不适却不知原因。任何肉体痛苦也不应在此刻胜过精神的愉悦。部众的怒号仍在,但他分明听出恐惧在其间散播。他不能理解这一切,自己竟对无比崇拜的黑暗感到害怕。是我的信仰不够坚定,以至于还无法直面那真正的力量?是它过于高深莫测以至于我们过于肤浅而无法理解它?他不自觉地停止了祭拜。我们将整个世界,无数次元,所有种类,至深无比的仇恨,欲望,恐惧,悲哀都献上,它还不满意吗?

他试图环顾四周,却无法在黑暗中了解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有能量阵阵袭来宛如风暴,每一波都更猛烈,更令他难以承受。他竟然忘记了自己的信仰,不断升涌的恐惧迫使他想立刻逃走。绝望的喊声不绝于耳,毫无疑问已没有一个恶魔还在吟诵召唤的咒文。

失败了吗?他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可能,我们明明将此世全部之恶这宇宙间最完美无瑕的礼物献上,以求得它的降生。而它也的确相应了我们的呼唤。他怀疑自己误入了敌人设下的陷阱,这想法毫无逻辑,却足以让难以思考的他行动起来。

寒入骨髓之音在混乱中击穿他的灵魂,那感觉不会错,夺去他最后生机的力量正是他们挚爱的黑暗。

他没有分辨出那声音意义的理智了,恶魔大军的统领只知道失败了,又一波能量携恐惧袭来,带走他的理智离开。他希望至少有人能告诉他,因何故而至于此境地,但只有那些因他军队的屠杀而死去的亡魂用哭号作答。他确信黑暗意志听到了他们的召唤,是的它一定听到了它一定听到了她一定听到了——

明明依然睁开双目,却如同进入梦中。

无法忆起自己的过去,更无法预料世界的未来。

如果睁开双眼不会苏醒,反而使人入眠。那闭上双眼是否就能回到现实?它决定一试,尽管在无边暗夜中,这二者毫无区别。合上双目,却没有黑暗,无穷无尽的残像涌现于眼前。将它引入这个世界的东西选择将他们一切恐怖的记忆作为初生贺礼献予它,只为使它能有甚于召唤者自身的疯狂。他们成功了,这疯狂让他们自己都下了地狱。

然而那些罪与悲还留着。它的确醒了过来,看到的比任何人一生所见还多,它看见疯狂,欺骗,嫉妒,猜疑,愚昧,恐惧,仇恨,痛苦与绝望。它听见挣扎者痛不欲生的尖叫与垂死者奄奄一息的呻吟。它闻到流淌着的鲜血的腥味,无数尸体腐烂的臭气,以及只有死亡将至时才能感受到的冰冷气息。它看见包括那些召唤者在内所有生灵的影子,它能深切感受到他们的全部思想,而这些思想早已成为它精神的一部分。它是杀手,又是被杀者,它摧残他人,又惨遭折磨,它为世人所鄙夷,又憎恨着世人。它无恶不作,寡廉少耻,阴险狡诈,丧心病狂,以至于世人的所有罪恶相加还不抵它的灵魂一半龌龊。然而它的命运又是如此可悲,它的身心经历过世间一切恶意与攻击,以至于将全世界的勇气都集于一人之上,那人都经不起这痛苦哪怕一瞬。

但体会到这全部的它却麻木不仁地观察着脑海中地狱般的惨象,仿佛与己无关,回忆里钻心的肉体疼痛也不能触动它半分。它在自己被赐予的所有记忆中搜寻着某物,如同在一部卷帙浩繁的巨著中搜寻一段不起眼的文字。但它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翻阅自己的记忆之书都无法寻见欲求的真相。记忆的世界里,一个恶徒般的人正狂笑着殴打着另一个正在痛苦哀嚎的卑微的人,而转眼间那正在挣扎的人趁对方不注意的瞬间用全部力量将前者拉倒在地,抢过他的武器并将疯狂的报复施加到原本的害人者,二人的表情转瞬交换。它能同时感知到二人的思想,却发觉他们毫无差异。所有人不论作恶或是受难,都有着同一张脸,同一颗心,所有人都在罪恶与痛苦间交替往返。他们仿佛批量复制的灵魂,从一开始就无分善恶道德。

它睁开眼,重回寂静中,黑暗无声的世界令它舒适万分。的确,这才是梦,梦乡总归应比现实安宁,然而黑色梦境仍未告诉它问题的答案,那些惨状不论哪个世界都一如既往的存在。它却思考不出它们为何存在。

将它召唤而出者企图让它复制出更多的悲剧,为了表示它的谢意,它最先让赐予它新生者尝到了悲剧。它们本以为可以用此世全部之恶打造一个最纯粹的魔鬼,因为它们确信无物能在这远超人间万物所知极限的精神污染之下尚能保有自我。却不料正是这恐怖到无以复加的梦魇与那顶点黑暗之力使它本身便超越极限。它未被吞噬,反将其吸纳,成为麻木不仁的万恶之源。

因而它无法依召唤者的意愿行事,自己被赐予的使命有何意义?宇宙间本已存在如此之多的惨剧,又何必让自己继续添加?

只有黑暗的梦境与恐怖的现实相伴,它不禁感到索然无趣。它希望到达更远处,以求发现不同之物。它驱使身体不竭的力量让它得以移动,但毫无参照系的黑暗中,无法确认自己是移动或是停滞不前。它只能不断释放使自身前进的能量,持续的时间或许比凡人的一生还长。黑暗却如无底深渊,使人永远无法逃脱它的摆布,它不禁认为自己要永无休止地延续这飞行了。

然而无边的黑幕中央却出现了一个白点,体积也许不比微尘,但深不见底的黑色中,突然现出的白色印记比它记忆中的任何骇人的场景都更有冲击力。她第一次看见光。

在她的脑海中,所有回忆只有单调的黑白底色,不放出一丝带有生机的气息。但眼前的白点显然不同,它正竭尽全力与整个世界的黑暗相抗,向外辐射出的白色细芒如堕入深渊者奋力伸出求援之手一般,白点不断放大,正用自己微小的躯体改造这漆黑的世界。

未明的能量突然从前方直穿过她的躯体,这感觉使她的身体一阵抽搐而痛觉顿生。她立即用能量为自己编织了一件包裹全身的黑暗斗篷,免于直面前方的能量源。重归黑暗竟使她安心了不少。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前方令它不适的白芒。方才意识到与黑暗同体的自己正是与光明所不容的死敌。但那细小的光点却仍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吸引力,让她不禁想要靠的更近,她突然不知为何开始害怕起来。

她猛然想到,那些在恐惧之渊中挣扎的灵魂,几乎全都曾虔诚无比地寻求过光的救赎,他们乞求光芒能重新于自己头顶照耀,而其中停止沉沦逃出深渊者却少得可怜。光芒使它双目刺痛,全身如受炙烤,而在黑暗之中这些不适则消失全无。可为何光明仍有如此诱人之处?

她顷刻被未知感擒获,这是最令人不堪承受的感觉,它使人急切地盼望与自己命运攸关之事的结果能尽早知晓以缓解不安,又惧怕失败的结局出现时将无法承受,它使人在这自相矛盾的想法中挣扎,灵魂也被撕成两半。尽管她记得亿万生灵所有不堪回想的记忆,却没有哪一位死者能告诉她这世界究竟本意为何,创造黑暗时又生出光明,使人受尽苦难又让他们抱着无法实现的愿望一面祈祷一面哀嚎着死去。她惟有感到一股深不可测的意志存在,无法捉摸却定然不是善意。

她急切地寻求与宇宙沟通,用尽全部能量化为信号,向黑暗虚空的每一角落延伸以求回应。然而不论等待多久,都没有任何人或物应答。自己再强大也不过是宇宙的作品。她想,宇宙恐怕不屑于与它低下的创造物交流吧。

能做的只有继续前行,真空中毫无任何阻力,她也不需要呼吸。然而此刻感觉却如同在黑暗的深海中潜游一般,只要身心还在宇宙之中,从所有方向渗入内心使人几欲窒息的压迫感便如影随形。

光点随她不断地靠近而终于开始现出原本面貌,并且新添了一个与之作战的伙伴。接着是两个,三个……它们终于摆脱了黑暗的囚禁,正欲将被压制的力量全部释放般,不断加快扩大自己势力范围的速度。而眼前也早已不是微弱光斑,一个星系已在她眼前展现而出。

再微小的时间流逝也不能逃过她洞悉时空的双眼捕捉。此刻她看见星辰的涡流缓慢而有力地流淌在漆黑的河床上,每一颗星都宛如微小生命,闪烁着以向黑色世界里的同胞证明自己生命力的旺盛,或许她们中真有不少孕育出了生命。再瑰丽的星云在无边宇宙中也显得渺小无比,密集的黑暗随时都能将这些脆弱的星之花碾碎。但一切如故。那些星系毫不示弱地聚拢成团,结成紧密的白色方阵抵抗进击的黑暗之潮。光辉依旧,浮游于黑海中而不灭。

她们错了,她真想告诉那些群星,她们大错特错,而这些她却再清楚不过:她们孕育出生灵,却不平等地爱抚自己的儿女;在生灵们陷入绝境时不但不施以援手,但又贪婪地吸取众生的信仰。但傲慢的群星对她完全置之不理。任她一次次传达沟通的讯息。

她猛然醒悟,自己忽略掉一个重要的信息。这使她终窥到了宇宙未明意志的一角,但仅一角便足以使她胆寒。死亡之影与悲恸之声再次在她脑海中疯狂卷起,扭曲变形的面孔飞速掠过,留下无数道鲜红航迹,一团大如行星丑陋不堪的肉块将哭号尖啸的亡灵纷纷吞噬,其口如黑洞暗无边际。她终看见隐藏在自己记忆背后的真相:原来她被迫见证的一切都早已注定,万物的命运从一开始就牢牢掌握在那个东西的手中,无人能够逃脱,更无人能改变这既定的法则,除了她自己。

她第一次感到不可抑制的怒火,但这绝非那群四处杀戮的野兽那低贱的冲动。她愤怒于自己所背负的命运,更愤怒于这宇宙无比可怖的意志。她必须要让世人明白这一切。但又有何人会听信一个恐怖魔鬼的异端邪说?她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只能以一己之力将他们从宇宙中脱离开来以作为救赎。她唯有屈从那群召唤者的意志,将毁灭带给一个又一个世界,方才能使他们醒悟,使他们脱离苦海。但她仍有自己的计划,她的毁灭绝不会符合死去恶魔的期待。

她停止前进,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击。与宇宙那诡异莫测的意志不同,光从未打算隐藏对自己的敌意。她感到自己的躯体被千万细小而炙热的利箭穿刺而过,体内似乎正在燃烧,她的力量也变得微弱。过去的我是否也和那些人一样,热爱光明而惧怕黑暗?想到这里,她不禁对那些普通人感到一丝羡慕。不论光明如何使人欢欣,它今后永远只能成为与她水火不容的存在;不论黑暗多么令人生厌,都只有它才能使她安宁。她的力量与记忆已使她再也无法回归日常之中,在普通人的世界里,过平静的生活,与心爱之人一同度过一生。不论她将那些将自己灵魂的本来面目破坏到面目全非,再毫不留情加以污染的混帐消灭多少次,她都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过去,更无法变回过去了。

但她没有诅咒自己的命运,至少她得到了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她发现了那温暖动人的光辉远不似它外边所见般神圣,她察觉到了它们背后宇宙尚在进行的险恶阴谋。

她静静凝视同样沉默却恣意展示光彩夺目身躯的群星,她没有她们光鲜亮丽的外表与动人的魅力,但她却有她们无可比拟的强大力量。她暗自发誓要将她们毁灭,连笼罩在她们光环下的生命一道,但这远不能阻止那些事情的发生。她必须将自己上升到更多领域,直至完全理解她真正敌人的目的与弱点。之后她将摧毁一切,摧毁照亮宇宙的光明,甚至连自己赖以生存的黑暗本身,最后还要摧毁这虚无混沌的宇宙,而她自己——

她思索片刻,不论过去自己身为何人,从今以后自己永远只是宇宙全部之恶的化身,活着毫无乐趣,存在毫无意义。

她第一次开口,说给自己,一字一句,声音空灵的出奇。

“我将毁灭我自己。”

一定是个梦,卡洛林爵士曾无数次地说给自己听。

然而此刻,当号声四度响起,谁还能否认这一切只是个噩梦?

那时他向每一个人询问,而他们都回答自己梦到了同样的内容。尽管如此,他仍希望那些内容绝不会在现实应验。

虽难以启齿,但他无法否认,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般恐惧。那立于憧憧暗影中,气场压倒万物的身姿;那空灵虚无,不可名状的声音……他一声冷汗从噩梦中惊醒时,最先想到的就是万幸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他看见整个世界的人都出现在毫无他物的平整世界里,无限宽广的空间使人们身处其中时显得渺小无助,但真正的恐怖却位于这梦境宇宙的中心,源于其身的阴影投射开来,覆盖所有人的脚下。而他几乎是敢于直视这来自太古的无名恐惧之人中,少数靠的最近的。

“你是何人?为何而来?”梦中他如此问,靠近后才发觉对方竟出奇矮小,可为何气势能震慑万物?

“尔等之敌召唤我,引我至于此世,尔等之敌为汝等所败。其愿卷土重来,而我将其尽数灭除。”

后来他也不禁觉得那梦也未免过于荒唐,纵使那操着奇异古语的家伙果真到来,其力量也不应汝其所言般夸张。

然而最后一丝侥幸在那日正午时分破灭。当时他正在堡垒大厅用餐席上,与众骑士一同享用面包,土豆泥和麦芽酒。一阵前所未有的能量顷刻呼啸而过,横扫古老的木制厅堂。他的餐盘与酒杯纹丝未动,但他的精神却感受到了剧烈的颤动。

镇子中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极为不适的冲击,士兵们披甲带剑在小镇外来回巡视却没有发现任何敌情,农舍的牲畜个个狂躁不安。教堂的僧侣们对此束手无策,他们自己也完全摸不清状况。次日他们方才知晓,这来自世界中央的灵能震动在当日波及了整个世界。

“你将那些强大的军队?那些不可一世的恶魔?全部消灭了?”梦中他的惊异不输任何人。

“尔等自会相信。然我虽将尔等之敌消灭,对尔等亦将一视同仁。”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为什么要这样?你杀死威胁我们的敌人,难道不是为了帮助我们?”有人在质问。

“我的确是在帮助你们,但你们不会明白这一切。”那个东西改用了现代通用语回答。

“你在开玩笑吗?说清楚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想做我们的敌人?”又有人上前来。

“世界是错误的,你们的痛苦与罪恶都由它一手造成,但毁灭将实现痛苦的消失与公平的达成,你会理解吗?”

“疯狂无比。”他不让对方继续蛊惑众人。这个家伙与将它引来的那群恶棍一样疯狂,因而自相残杀也不足为奇。“那是他们的报应!你的胡言乱语与那些魔鬼一样疯狂。但你若胆敢步他们的后尘,我们全世界都会联合起来。让你明白不自量力的后果,诸神定会教你的受到惩罚!”

也许他在梦中勇敢与之对峙给同在梦中的其他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信使在那惊天的能量来到小镇后不久便将一个前所未有的消息传达给他们。哦,他们竟然又开始需要我了,需要一个曾经因不服从命令而被排斥的骑士。不对,为何我竟然如此恐惧?我何时需要鼓足全部的勇气才能直面自己的敌人毫不退让?这令他倍感不安。而更令他不寒而栗的是他在醒后方才意识到,那梦中怪人周身弥散开的使他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气息,正是与信仰光明的他战斗十余年的敌人——黑暗的能量。为了摆脱这些缠人的念头,他走出挤满军队的城堡,在小镇的街道上不断徘徊着。但村民们见到自己个个如同看见了救世主一般,充满敬畏的眼神过去从未有过。他无法抑制住自己,思绪不禁又回到那噩梦中,不知梦中他人是否也曾以同样的眼神注视着他?

“诸神?不自量力?联合?”那人语气中嘲弄的意味令他十分不满,如今却只有恐惧“我曾目睹宇宙近乎一切你所不知的秘密,你们那些诸神的真相我亦有了解,出于本意此刻就不让你们陷入绝望了;至于不自量力,此话恐怕还是我来说更为合适;而联合,我缘何有信心将尔等摧毁殆尽?因我根本无需动用自己的分毫力量,你们的世界千万年间的仇恨与愚昧,尔虞我诈与自相残杀,就足以成为供我创造灭世之器的原料了。”

“随你歪曲事实,真理也不会改变。”他转移话题“即使我们的世界中充满了许多的黑暗,但那也是缘于少数似你这般邪恶的存在。光明永不会熄灭,正义永不会死去。我们终将团结一心,将你那腐朽的黑暗击垮,我以一个骑士的名义向你保证!”

而对方则迟疑片刻“骑士?是那些用教条来掩饰自己,进而能方便地屠杀的家伙吗?”

这等侮辱已超出他忍耐的极限,他向那黑暗上前一步,即使他手无寸铁也必须捍卫尊严“你竟敢如此污蔑骑士精神!你若不在此道歉,审判不日便会降临在你的头顶!”

此话一出,黑雾便如狂风环绕那人周身,将他远拒在外。他不由得大退一步,比之前离得更远。他这才感觉到对方藏于翻滚黑斗篷下的怒意。

“不论你自以为清楚多少真相,我所经历的一切仍远多于你。我自然比你更了解世间万物。你若不服也罢,率你的正义之师,挥你的光明之剑,来证明你比我更有资格诠释骑士一词吧。但请不要忘记,我的骑士大人。作为一个幸运的生者,这世上还有许多歌你从未听过。”

之后的记忆仿佛全被那黑风吹散,他只记得在那难以名状的黑暗前身体一坠,为这重压所击倒。而其他人似乎正赶往此处,有着各自的问题与宣告想要传给那根本不可沟通的怪物,而最先体验到它的恐怖的自己则先从噩梦中醒来。

这些日子里那段梦的记忆如复仇的幽魂般挥之不去,而现实则如梦境一样荒诞到难以置信。互相征战,仇视千万年的的各个种族竟然联合在了一起。蓝皮肤与绿皮肤,死人与活人。一同应对这史无前例的大敌。若非白字黑字的信件与国王烫金的印玺,他宁可相信那暗影之人的狂言乱语也不会相信有着深到无法想象的仇恨的异族们竟会相互接纳,而不谈土地与信仰。

四声警告刺耳无比,在他出生入死许多年的经历中,最危急的情况下也只会听到三声号响。而今多一次备战之声,其意味不言自明。当日大领主遵照那信件上的指示,简单地部署了小镇的管理工作后,便携骑士团主力离开小镇,前往就近的大港口。再未回到那片令人安心的故土,反而一路朝向新的战场。只不过战地已变,过去为他们敌人所污染的土地也不再瘟疫横行,旧有的占据者已被那新生的劲敌驱赶到不知何处。而四分五裂的骑士团也于当日圣堂宣誓之后重新合为一体,大领主还推举他为攻击部队的指挥,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信任他。

这一刻他早已等待数日,卡洛林爵士奔至甲板,不忘带上他的武器,那是柄镶嵌着金色水晶的单刃巨剑,原本属于大领主。他犹然记得这神圣力量的象征参加的每一场光辉的战役,以及那被这制裁之力所净化的罪恶的灵魂。动身前他被邀请到大圣堂,那里的教士们一整天都在为那把剑附上神奇的魔力。而紧张使他那天彻夜未眠,在圣堂内祈祷到天亮。他掂量着武器的重量,虽然自己只是一名追随圣骑士团长征战的普通骑士,但用这样一把圣器作为他敢于直面强敌勇气的褒奖,那么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辱没使命。

他走出船舱,一只赤色巨龙从他头顶掠过,龙是唯一敢于抵抗那未明力量干扰,前来支援的动物。四目望去,全世界最精锐的部队都聚集在此,无数战舰在大洋中汇聚。无数桅杆与船帆挡住他的视线,仿佛海上森林。乌云暗如黑烟低悬于半空。冲锋的步兵全都来到甲板上。海风怒号,将雪白的浪花飞沫驱赶到晃动的甲板上。造型各异的战舰上,各色巨大的徽记随船帆在海风中舞动,有的歌颂勇气,有的象征智慧,有的昭示苦难,有的炫耀科技。哦,诸神绝对在守护着我们。卡洛林爵士确信那神秘敌人的话是谎言。我们过去曾经一道联合,击败过那不可一世的异界恶魔。现今他们已被消灭,消灭它们的正是我们现在的敌人。是这最后的魔王让我们终于摈弃了偏见,同仇敌忾。或许这个世界永恒的和平就将到来?而这正是诸神赐予他们最后的考验?他不禁开始幻想,但立刻止住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真正值得关心的只有现在的战斗,要让那些美好的梦幻成真,只有此刻拼尽一切。

在军港停留期间。他曾与舰队的一名指挥官与法师议会的代表有过交谈。指挥官是个年轻的海军,有着结实的身体,黑色卷发与古铜色的皮肤,显得拘谨而严肃。那名大法师是曾与人类王国为敌的精灵,高大而俊美,说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他们两人向他透露了作战的信息。

“魔法之城的能量探测晶体在那股能量波来袭的时候捕捉到了它的痕迹,我们的会议从那以后就没有停止,不过也取得了些进步——虽然我认为完全没必要大费周折。目前基本确认我们那个魔王,现在我们一般称其为黑皇,所操控的是黑暗的魔法,力量倒也非同小可,比之前那些异世界的恶魔都要强大。通过对残余魔力痕迹的分析可以判断对方应该在我们世界的中央位置施展极为强大的魔法。这些情报后来传给了各片大陆,所有的种族也就开玩笑一样决定组成联合军,旧仇恨就既往不咎啦。”精灵法师叙述得倒是相当轻松。

“爵士先生,各大领主皆会派遣精锐部队乘战舰前往那片海域,主要战斗成员为法师,但会有五艘三百人划桨的三桅帆巨舰载有上千于教堂正式册封并赋予圣光的圣骑士,他们将作为此次进攻唯一的正面部队。对此各大领主已经制定好了作战计划。”年轻的舰队指挥向他汇报。

“考虑到这次敌人的实力空前强大,我们打算派遣所有的大师级魔法师,其他的部族大概也会如此。我们考虑过敌人对魔法可能会有很强的抗性。因而才决定所有不同领域异能的研习者都要参战,即使他对某一种法术属性或某一种法术效果免疫,也不能保证他能无视所有的攻击,更何况我们基本可以确信——光是抵抗他最好的武器,但我们的法师似乎没办法抵抗那种精神干扰,所以只能依靠能够抵抗黑暗的圣骑士部队,这就是我们要将那把剑赋予最强大的光辉力量的原因。另外你们的大领主也注意到了你是敢和那个神秘敌人离的那么近的唯一一人,而许多人在它面前精神都会大受干扰,因而他选择让你带头进攻。”

“当我们航行到目标海域之后,便会形成阵列,主力部队会冻结目标所在区域的海水,这样大人您便可率领地面部队进攻。而舰队上的法术部队也会给予支持。诸位部族的大领主都会坐镇指挥,这将是决定我们世界命运的战斗……”

众人开始惊呼,他朝众人所指之处望去,以为自己看见了海上龙卷风。记忆中此地本应为大洋涡流的中心,而今海流汇聚为锥形的擎天水柱,与滚滚黑云相接。云中时有闪电击向那水之塔,仿佛诸神也无法忍受这渎神之物离他们如此之近。

全体战舰此刻一道调转方向,以左舷对准海之柱,沿逆时针前进,同时各舰的间距不断缩小,最后战舰皆首尾相接,环绕航行。他看见约有上万蓝色光线从其他战舰上射入大海,同时水底的海妖与天空的蓝龙也在喷吐着苍蓝的气息。四处传来海面冻结的声音,坚冰如打翻的杯中酒般在海面不断蔓延,船底也被牢牢冻住不再摇晃。寒冷的白色迅速地传到远方,攀上那高耸的水之塔,使其不再升腾转动。

属于我们的时候到了,大领主站到左舷中央,高举另一把剑怒吼“黑暗大敌就在眼前!圣光之剑无所畏惧!和平曙光终将引来!正义之师战无不胜!骑士团,冲锋!”巨大木板轰响着被抬到船舷之下,将船体与冰面连接。卡洛林爵士第一个跳下船。五艘战舰上的圣骑士未组成方阵便展开冲锋,头顶参战的龙族也飞向前方,骑士大多身着重板甲与铁护腿,许多人初踏冰面便滑到在地。而他只穿了一件环甲外衬带纹章的罩袍,外加毛皮手套与雪地靴。重装在此毫无用武之地。只有他没有步履蹒跚而冲锋在最前,约一里格外白色锥形冰塔如利剑直入天际,此地与他曾经参加的那场伟大战斗是何其相似。而寒芒之巅上的小小黑影毫无疑问是那噩梦中景象的具现,看见他的刹那圣骑士的呼吸近乎停止,但仍未停止冲锋。

随着身后又一阵警号响起,五彩斑斓颜色各异的光束顷刻便将天空切割的四分五裂,遗留的残像如同彩虹被击碎后散落在天空。全方向的异能大师都向中央上方的目标发射咒语。他们或专长火焰,或精于闪电,或善用光明。他们对法术奥义的领悟与对异类魔物弱点的了解远甚于任何人,因而他们得以将一切强大的魔法结合成无懈可击的火力体系而不使不同魔法相互排斥。

然而那黑皇的身体瞬间生长出密集而庞大的黑色枝叶,伸展开宛如死神的黑色巨翼,将其中的人紧裹在内,迎接随即如狂风暴雨般从四面八方射向自己的光流。一时间声响如巨雷,光束互相撞击着在白刃剑锋上炸裂。他能感觉到阵阵能量的余波穿过奔跑中的自己。而当黑翼散去时,其中的人却毫发无伤,所有的魔法,诅咒,净化,驱散,诱惑,沉默,伤害,禁锢,封印,全都未能通过漆黑无情的屏障。真正的暴雨从天空直落入大洋之上,而施法者却全陷入沉寂,一时间只有雨摔碎在冰面上的噼啪声能够听见。

离白塔更近了些时。他看见龙群已经赶到了目标的上空,当他以为致命的龙息即将喷吐而出时。只见一阵黑风在塔顶散开,他的灵魂仿佛都要被吹走,无比剧烈的威压无伤肉体却使他的灵魂几近崩溃。

只见成千上万道蜿蜒如闪电,跃动如火焰的黑色洪流从挂在头上的漆黑云贯通入海面与冰层之下。浩淼的世界仿佛在瞬间化为诸神无穷无尽的梦境圣殿,支撑穹窿的正是圣殿中巨大的黑色立柱。冰屑飞溅,水花四溢,这个世界无数大师都有强力无比的法术,但此刻友军之前的一切攻势都显得毫不起眼。他向前飞奔,身后传来的是被穿透的冰层不堪重负的呻吟,战友不知是因受伤还是垂死而发出尖声叫喊,更远处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被摧毁而沉入水中的声音。他拼命向前飞奔,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回头去看,一回头也许就全完了。

当那冰塔奇观近在眼前时,一只强壮的青铜龙落在了他的正前方它将身子贴在地上,翅膀与尾巴低垂并 “上来!你想自己爬上去吗?” 巨龙咆哮着。卡洛林呆立片刻,脑海一度被儿时那些龙骑士的传说填满。但他仍果断地从龙尾爬上龙布满坚硬鳞片的背部。龙威的压迫感全无,他突然发现。恐怕其他冲击早已被那无法形容的黑暗能量所盖过了。

青铜龙一声咆哮,一跃而起,顶着暴雨振翅而飞,环绕这高达数百尺的冰峰不断上升,巨龙一面飞行,一面口吐龙息,蛇形的闪电蹿上冰柱,在冰面上凿刻出一条不规则的螺旋形凹陷通道,他看见脚下许多飞龙都在将奔到塔下的圣骑士运上背,没有巨龙搭载的圣骑士则沿着冰塔上被闪电炸出的阶梯攀爬,缓慢却没有停止。而他和他的巨龙则身先士卒,与塔顶的距离不断缩小。直到他能够看见塔顶上敌人那飞舞的黑披风时,他惊恐地发现柱状黑潮混杂着雨点从他头顶坠下,卡洛林双目紧闭只待一死。然而他毫发无伤,身体却在不断下坠,他的青铜龙死命用利爪扣住的冰塔,却难以阻止沉重的身躯下滑。

“我不行了…靠你自己!”巨龙吼道,同时最后一次用闪电龙息在冰柱上掘出一条扭曲向上的坡道。圣骑士起身踏着龙头跳入冰柱中的凹槽,并将巨剑插入坚冰中。回身却发现被削去半个身体的青铜龙正飞速朝下方坠落,金色的瞳孔注视着自己,直到消失在雨雾中。

他用剑作为支撑,沿着崎岖而破碎的冰阶攀爬,若不是那条勇敢的龙临死前最后一次用闪电为他开路,光滑的冰面根本无从落脚。黑炎随骤雨不住地下着。他的发际满是雨水,黑炎却没能伤他分毫。暴雨使视线大大受阻,他不愿去想己方的部队是何种状况,骑士有圣光的加护,异能者会施展各自的能力保卫军舰,龙强壮而无惧于法术,至少本该如此。他惟能寄望于之前的所见都不过又是场梦。终于卡洛林离冰峰之巅仅有数尺,他甚至看到了黑皇斗篷边缘与衣角上镶嵌的繁复暗金色纹路。接着圣骑士看见长袖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对准他,他失明了。

黑暗毫无预兆便盈满他的视线,他疯狂地扭动身体,无法相信自己此刻竟看不到任何东西。他在黑暗中呆立了好一会,是否对方早就注意到他逼近了,只是现在才剥夺骑士的光明作为在梦中对它不敬的惩罚?他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不论是否能在这场战争中存活,现在他恐怕都没法继续前进。他大声呼喊,却只有风雨声回应。这里好冷,阵阵寒意传来,卡洛林感觉自己的须发与甲胄都开始结冰,圣骑士顾不得有坠下冰崖的危险,不断向上乱抓以图不被冻在冰面上,但四下光滑无比,无从下手。

卡洛林爵士的右手手背一阵刺痛,这让他立刻发现了机会。他用受伤的右手紧握住割伤他手背的冰中巨剑,左手则在无锋的刀背摸索,终于他摸到了那块被封入了巨大力量的水晶。

“光明啊!伴我同行,驱散黑暗!”他喊出咒语,水晶立刻变得灼热无比,他立刻松开手。被解放的圣光喷薄而出,蒙蔽双目的黑暗如烟雾般散尽。他不仅恢复了实力,一切伤痛也一扫而光。他将闪光大剑拔出,那巨剑瞬间膨胀出一股不可抑制的力量,仿佛它有着强烈的生命意志,誓要将前方的黑暗消灭殆尽。他乘着这份力量一跃而上,光剑携领他顺利登上滑溜陡峭的冰崖。

他提剑冲锋,敌人近在眼前,对方亦转过身来,诡异兜帽之下面目难辨。水晶的能量已化为一阵不可阻挡的光之风暴。他来到敌人眼前,高声怒吼,巨剑当头劈下。对方敏捷地双手按住大剑,周身黑色迷雾疯狂乱舞,光与暗的生死对决就此展开。卡洛林爵士手中剑刃绽放的金色光芒越发夺目,使他睁不开眼,黑色的洪流却不断将光芒吞噬。突破极限的精神压迫让他几欲尖叫。但圣骑士心知:这场战斗的结局,这个世界的命运都已赌在他的剑上。他咬紧牙关,死命将剑压向对手。他能感受到对方瘦小的身躯正因光辉的照耀而苦不堪言,敌人的双手在颤抖,压迫感也不断减弱。紧接着黄金之光卷起炽热烈风,将黑雾吹得无影无踪,也将那屈服于圣光的怪物用以掩盖真容的兜帽卷起。

卡洛林爵士大为骇然,他无力地松手,刹那间巨剑就被染满深不见底的黑色,光辉四射的水晶顿时黯然无光,化为碎片散落。他无法欺骗自己,无论暗影之风怎样扭曲那人原本的声音,无论恶毒之咒如何摧残那人已惨白如死者的外表。眼前的事实都毋容置疑,驾驭这世间最可怕力量之人仅仅是个弱小的少女。他更透过那少女空洞而黑暗满溢的双眼看到了隐藏与于黑皇面具之后,少女所背负的东西。

卡洛林跪倒在地,他顿时明白了为何自己的敌人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终结一切。仅仅对视一瞬间,那残像便让他泣不成声,而那绝非全部。那些天杀的魔鬼啊!他们究竟浇灌了多少这等污秽的养料,才培育出这朵恶之花?该死的诸神啊!你们缘何明明知道这一切却袖手旁观,还不让为消灭这些东西而战斗的我们知晓这一切?

那可憎却亦可悲的少女望了他最后一眼,又重新拉上兜帽,双手朝天高举。恍惚间他似乎看见少女的嘴唇似乎微微颤动了片刻,似乎是一个苦涩悲伤的微笑,又或许是一句无人听见的话语。他突然感觉也许她相当美丽,但他却无从知晓那表情的秘密,因为光怪陆离的幻象将他从现实世界中抽离——浩浩荡荡的钢铁军团在未明的旷野冲向前方,鲜艳的三狮旗,双头鹰旗与鸢尾花旗竞相飞舞,但骑士团却在无形的敌人面前消失殆尽,只留下一片布满瓦砾的异文明都市。焦土上残存的衣着怪异的人们紧紧围拢,神情悲痛地望着远方未知的恐惧,一个蓝发少年从人群中冲出挥舞着拳头将世界击碎。残片化为遮天蔽日的黑色巨翼,扑向山峦叠起的冰雪大地,却被地面一团微弱的火焰点燃。灰烬变成夜空中大小颜色各异的群星,在不设轨道的天际肆意乱飞,它们在相互碰撞中剧烈爆炸,所剩寥寥无几。他看见高山之巅上一个少年向着一柄倒悬于空中的光之剑祈祷,作为回应那剑身投射出比圣骑士自己的剑还亮的纯白光芒。他看见一座钢铁城堡在漆黑夜海中飞速远去,城堡之上一人如雕塑般挺立,俯视着空寂的宇宙。最后他看见了一个黑色太阳,一片日蚀般的影子,一团暗如永夜的黑洞,正悬挂在那高举双臂,名为黑皇的少女头顶上方充斥暴风骤雨的天际。内里始有歌声传出,圣骑士卡洛林确信这次不是幻觉,因为他听的真真切切,那歌声凄美无比,足以令任何人陷入永恒的悲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