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拔8500米，交错”】
向高处爬升的时候，我经常会分心。
这片苍白的荒原上方、上方、再上方，在深蓝色天空的尽头，风的声音会是什么样的呢？
手中的驾驶杆微微震颤，12缸机械增压引擎输出的动力，足以让高度计指针在这个海拔还能平稳地转动。
高空的风敲打着座舱罩，发出令人困倦的白噪音。
在无线电接通的蜂鸣想起之前，我一度产生了能够这样飞到天空边境的错觉。
“确认敌机编队，航向220，到达交战距离。各小队，准备接敌——”
战争第五年的秋天，我成为了荣耀的帝国之鹰的一员。
耳边回响着嘈杂的无线电通告，心跳也随之加速起来。努力集中精神之后，我看向了右前方不远处，安奈特驾驶的长机。
看起来安奈特也意识到我慢了半拍，她抬起左手，给我打出了改变飞行姿态的信号。跟随她的动作，我调整方向滚转了半圈，高度计的指针也渐渐慢了下来。
“别太紧张了，茱莉亚。”小队频道里传来了安奈特沉稳的声音。
“收、收到！”
好在我神游的原因并非紧张，因此很快就找回了状态。
敌人的轰炸机通常在7000米的海拔出现，这次也没有例外。
大大小小的轮廓穿梭在稀薄的云层间，偶尔因为座舱罩的反光而变成几个刺眼的白点。
和先前无线电中通告的一样，可以目测到20架左右的重型轰炸机，以及不到十架护航战斗机。相对他们要轰炸的铁路调度场而言，这个规模绰绰有余。
但我们前来迎战的力量，应该更胜一筹吧。
其他中队的“百舌鸟”战斗机解散成十多组双机编队，背对阳光，如扑食的鹰群般向轰炸机编队俯冲而去。30毫米航炮的威压之下，几架轰炸机已经开始下降，渐渐落后于编队。
这次拦截任务，原本只需要他们就能完成。但为了在实战中测试最新型的“游隼“，我们所属的第15中队也被指派了同行支援的任务。
听从安奈特的指令，下压机头开始俯冲前，我瞥了一眼高度计——8500，这应该就是今天的极限了吧。
“唉……”
轻叹了一口气，我将注意力移回驾驶杆和方向舵踏板上，修正刚才走神时偏差的角度。但显然，安奈特飞向的不是敌机前进的方向，而是稍微靠后一点的地方。
“安奈特？”我打开小队频道，想要确认她的意图。
“四点钟方向，有护航编队。”
“诶？”
我下意识地朝右后侧看去，才发现比我们稍低一点的高度，有三架战斗机像幽灵般隐藏在云雾之中，正高速接近我们的先遣队。
“我们的任务是支援，优先击坠战斗机。”
“知、知道了！”
“要做好僚机的工作，别再让我提醒你啦。”
“是！”
在前线还总是分心掉链子，如果小队长不是安奈特，我今晚大概会被罚沿机场跑道蛙跳一个通宵吧。
抱着十万分悔意，我紧随安奈特，向埋伏的敌机发起进攻。
但下一个瞬间出现在眼前的景象，让我当即倒吸了一口寒气。
——是血色蔷薇。
从云层中钻出的三个黑影，位于最前端的是一架全身鲜红色涂装，在几公里外都能一眼发现的“卫国英雄”式战斗机。其后两架白色涂装的僚机，尾翼上也有着醒目的红蔷薇图案。
联盟国最具威胁的王牌之一、那架沾满鲜血的战斗机，仿佛无情的镰刀，掠过交战空域的一刹那间，就击中了一架正在改出俯冲的“百舌鸟”。
但她并没有穷追不舍，而是仰起机头，快速滚装了两圈。随后无视失去平衡、拖着黑烟滑翔而去的“百舌鸟”，径自回到原本的高度，继续狩猎下一个目标。
“真的是……比起击坠数更在意护航任务么……”我不由得感叹道。
“这才是值得一战的骑士啊，跟上我，茱莉亚。”
安奈特话音未落，她就打开了战时应急动力。机身侧面的排气管接连喷涌出橙红色的烈焰，轰鸣着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喂喂——”我慌忙调节好瞄具，也加力跟了上去。
一架白色的僚机显然注意到了后方袭来的安奈特，大幅度仰起机头，似乎想要通过垂直机动反咬住她。
“安奈特！”
“拜托支援啦。”安奈特没有动摇，她如同平日训练一样，淡定地回应道。
“说得简单……”
我奋力向后拉起驾驶杆，高速俯冲中做出这样的动作，巨大的过载让我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暗了下来。
顶着大脑缺血的晕眩和窒息感，我凭借本能瞄准了敌机上方，扣动了扳机。
白色的机身上溅起了几朵火花。为了避免继续处于不利位置，他放弃抬升，借低速的优势敏捷地滚转一圈，向低空的云层逃去。
勉强拖下一架敌机之后，我急切地在空中寻找另一个红色的踪迹。
——但战况不容乐观。
血色蔷薇和仅剩的僚机配合，将安奈特拖入了缠斗。三人在剪式机动中不断消耗能量，速度明显不如先前了。
而“游隼”为了超高空性能而设计的狭长机翼，在低速缠斗中只会成为阻碍，驾驶过类似的“百舌鸟”的安奈特，应该深知这件事才对。
快一点，再快一点——
还没进入有效射程，我就迫不及待地点射了两轮。血色蔷薇和她的僚机连忙从加速，飞向不远处的轰炸机群。
“我正在干扰敌机，快趁机脱离！”
“多谢支援！”安奈特回答我的嗓音中，明显带着重重的喘息，“不过……”
“放弃追击吧！”一瞬间，我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谢谢你，茱莉亚。我会赢的。”
安奈特似乎不想放过眼前的机会，开足马力，强行抬起机头追击毫无防备的敌人。
我将节流阀杆推向顶端，试图追上她。
——但还是没来得及。
“安奈特！”
她没能恢复速度，就已经冲进了轰炸机的自卫火力网。从四面八方散射出的红色线条，汇聚在了那架逐渐减速的“游隼”身上——
【1.5 “第15中队”】
“茱莉亚，我总有一天会在那个地方死去。”
第15中队编成后的某天，安奈特指着天空对我说道。她嗓音低沉内敛，听不出太多的感情。
“然后，我不想住在烈士公墓里，想请你把我埋葬在北边海岸的悬崖上。”
“我们为帝国战斗，不该抱有这么消极的心态吧？上尉。”面对长官的闲谈，我不敢做太主观的评论，只好这么回答。
“哈哈哈，你真的是为了帝国在卖命么？”她斜靠在躺椅上，放声大笑起来，盘起的金色长发从贝雷帽下中滑落而下。
午后的暖风从机场上方漫步而过，肆意打探着人类所谓的机密。
机库里临时搭设的幕布上，正在投影一段空战录像。那是不久前，安奈特在西线击坠敌国最新式战斗机“烈马”的录像。第94战斗航空团各个中队的新兵，全都被集中在这里，听着漫长枯燥的技术讲解。
而身旁这位比我大两岁、刚刚取得上尉军衔的女子，毫无疑问是第15中队的标杆。而与她精湛的空战技术一样，安奈特也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内心。
“上、上尉，难道不该是这样吗？”我慌乱地辩解道，“您在三个月内击落四架敌机，应该也是被这份荣耀驱使的吧。”
“是！当然‘应该’是这样！”她说完沉默了许久，又恢复了原先沉稳的声音，“但你和我不是。”
我想，这也许就是她会看上我这个新兵的理由之一吧。
如果问我为什么想成为帝国之鹰，我可以列举出足以占满报纸版面的理由。但为什么要加入战争呢，这个问题我却无法回答。
“他们还在研究怎么对付血色蔷薇吗？”安奈特改变话题，问道。
“是的。”
“说什么都比不上能跟她交手一次吧……但话说回来，多亏了她我们才有机会上前线。”
“……确实。”
第94航空团的指挥室墙壁上，还贴着联盟国羞辱帝国空军被他们一个少女飞行员击坠的报纸。第15中队被批准成立的初衷，正是为了争回这一口气。
“你没必要看那个录像，跟我出去走走吧。”安奈特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上尉！”
我跟着她走向机库外，和宣告盛夏即将结束的最后一股热浪撞了个满怀。航空团驻扎在边境的荒原上，沿着机场跑道的尽头眺望，可以看到连接着地平线的青蓝色天际。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场合，叫我安奈特就好了。”她站在混杂着燃油气味的热风中，梳理了一下飘散的发梢，“包括无线电的小队频道。”
“这、这样妥当吗？”
“嗯……那就先说说我的心事吧。”她沉思了一下，“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倾诉对象呢。”
“诶诶？十、十分荣幸！”
从还没认识多久的战友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我一时受宠若惊。
“茱莉亚，你父亲是开飞行学校的吧？”
“啊，是的！”
“真好啊……”安奈特背过身子，仰起头继续道，“我没有见过我的爸爸。”
“……这、这样啊……抱歉。”
“没事啦。我对他的印象，全部都是从妈妈那里听来的。”她向刚才一样，指着天空说道，“他在那里去世了。”
安奈特的父亲，是二十多年前的战争中，驾驶战斗机保卫祖国的英雄。她参加战斗，同样想要成为英雄，都是为了追寻母亲口中那个人的足迹。
她想要守护的，不是给予她荣耀的名分的帝国，而是保留着母亲回忆的祖国。
不知沉默了多久，我才意识到安奈特的心事已经说完了。身后的机库中，那个冗长的研究会似乎也刚刚结束。我们的谈心只能告一段落。
“对了，这个给你。”
安奈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物件，抛了过来。我下意识伸出手接住，随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是上一次战争中的英雄才有资格佩戴的勋章。
“下次有空的时候，就来说说你的故事吧，茱莉亚。”
“……嗯，安内特小姐。”
虽然还不确定自己在这场战争中寻求的是什么，但我相信，我的故事会让她满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