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海拔6800米，追击”】
从一片空白的意识中回复过来的时候，我知道时间仅仅过去了一刹那。
周遭依旧响彻着引擎的轰鸣声和枪弹的爆裂声。无数被漆黑的浓烟包裹、或是燃烧成巨大火球的金属部件，在空中翻滚、缓缓坠落。原本密集如蛛网的曳光弹轨迹，开始逐渐变得稀疏。
在这中间找到安奈特是不可能的，我只好将目光锁定在那个鲜红的身影上。
被我击伤的僚机没有出现在她身边，也许在逃离的时候，被其他支援小队的“游隼”捕获了吧。
抛弃了一切多余的思考，我如同训练时一样机械而平静地，推动节流阀杆，拉起机头，穿过火星四散的浓烟，向忙于护卫轰炸机的血色蔷薇飞去。
三公里，两公里，一公里……
留着30毫米口径的炮弹也没有其他用处，我将手指放在了同时击发所有航炮的扳机上，等待着完美的射击距离到来的那一刻。
但血色蔷薇是比安奈特还杰出的英雄，她根本没有给我这样的新兵留下一丝破绽——
螺旋桨扯碎最后一团浓烟，即将进入射程的时候，那个本该醒目的身影却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我急忙环顾四周，只找到了向一侧桶滚抬升，进入和我交战状态的白色僚机。而无论是选择应付他，还是继续寻找血色蔷薇，都只会陷入被另一方偷袭的境地。
不……不能这么想。
我从来就不是会因为这点阻力就停下的人。就连帝国的英雄，安奈特也都如此信任我。
用力将驾驶杆一横，机身上下翻转之后，座舱前方果然出现了一架通体鲜红的战斗机。
血色蔷薇在被接近的瞬间，翻转机身，随后向下调转机头，钻进了爬升中的我视野下方的盲区。僚机只是用来让我加入缠斗的诱饵而已。
而在我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拉起的机头，喷射出了死亡的火舌——
“啊啊啊——”
我奋力嘶喊着，打开襟翼，将驾驶杆向后拉到底，在千钧一发之际错开了她的射击线。
“正在和红色敌机交战，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我一边试图将飞机拉升回原来的高度，一边对着无线电的公共频道呼喊，但回应我的只有电流杂音。
刚才的追击中，我已经越过了轰炸机群自卫火力的射击高度。这种时候唯一的选择，就是继续爬升，和掉头回来的白色战机正面交锋。
除了祈祷以外我还能做到什么呢……
座舱上方，几分钟前尚且一望无际的碧蓝，现在已经被人造的乌云覆盖。火光将仅剩的一方天空灼烧得通红，在书上读过地狱的图景，实际上也莫过如此了吧。
不知是被什么样的想法驱动着，我伸手关闭了无线电。狭小的世界宁静了一瞬，但随即就被密集如鼓点的心跳声充斥了。
我深吸一口气，在射程外扣下扳机。趁敌机被曳光弹的轨迹干扰，将机身一斜，在刺耳的呼啸声中，和他擦肩而过。
“……诶？”
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我向后一瞥，却发现白色的敌机被浓烟和火花吞噬，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着远去了，并没有要回头继续交战的意图。
“歪打正着，击中发动机了么……”我的心跳再次加速，不由得自言自语了起来。
虽然在训练时从未打空过一个标靶，但我还是没有想象过自己击坠敌机时的景象，没有想象过驾驶那架飞机的人，在这数千米的高空会有怎样的心情。
对安奈特也是。
在冲向轰炸机编队的时候，在交织的子弹击碎座舱玻璃的时候，她想到了什么呢。
她得到了她追寻的东西了吗。
我迟疑了一瞬，但随即稳住了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的双手。短暂的亢奋之后，漫无边际的懊丧和空虚涌入心房。
对不起，安奈特，我甚至连“我为你报仇了”这句话都说不出口。而且我也没有更多的余裕去深思原因。
咻——
咻——
几颗子弹撕裂空气，尖哮着从驾驶舱外掠过。我扭过头，看到那架红色的战机，如同狂怒的恶魔，紧随在我身后。我仿佛能看见，她的手指已经自信地搭在了扳机上。
安奈特，也许我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
【2.5 “飞行学校”】
毫不惭愧地说，我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都是伴随飞机度过的。
听到我这么说的时候，安奈特差点笑得从床上翻滚下来。战场上的沉稳冷静，和平时大大咧咧的脾气，在她身上完美地融合了。
但我没有理会她过于夸张的反应……或者说，每个人听到我的故事，都会这样笑出声来吧。
“明明是一个女孩子——”，他们中很多人的疑惑会以这样的句式开头，包括我的爸爸。
但安奈特和第15中队的其他人不会。
那个炎热而沉闷的午后过去几天，前线迎来转瞬即逝的宁静，我们也才终于有机会继续当时的话题。
因为看到飞机在军事和交通运输上前景，原本是汽车机械师的爸爸也学习了驾驶飞机。二十年前的战争结束后，他和朋友合作，在首都经营起一所飞行员学校。
因此，从记事开始，我就一直沉醉于引擎点火、拨动螺旋桨的声音；沉醉于能够像小鸟一样飞上天空的科技。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最后想要自己驾驶飞机，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说，你和你赌气了很久，最后他嘴上说着反对，却还是手把手教你开飞机了吗？”安奈特趴回床上低语着。
“是啊。”
“哈哈。”她把脸埋进枕头里，脊背因为强忍笑意而颤抖着，“我爸爸要是还在的话，是会同意我加入空军呢，还是给我一巴掌呢……”
房间里一片漆黑，但我也能感受到她充满热情的视线。
“如果战争没有爆发的话，你也不会有前面那个念头了吧。”我说。
学会驾驶飞机、从中学毕业之后，我一直在爸爸的飞行学校担任教官。
毕业的学员们，有不少在战争中加入了空军。偶尔会有关于他们的消息传回学校，有立下功勋、成为王牌的，也有牺牲了，被授予为国捐躯的名号歌颂的。
如果没有战争，这一切故事都不会发生。
“确实……就算是现在，我也希望和平之后，能遇到喜欢的人，和他结婚，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
“那你就更不能在那个地方死掉了吧。”我抬起手指向天花板。
“我会尽力的。”安奈特顿了一下，问道，“你有喜欢的人吗，茱莉亚？”
“喜欢的人？”
“想要见到他，想要和他在一起，想要和他一起实现一个梦想——这样的对象。”
——娜塔莉亚。
她提问的同时，我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这样一个名字。
不过我花了好几秒钟，才想起有关那个名字主人的一些细节——一个来自邻国的、内向的少女。
而那个邻国，正是现在与我们在边境线上针锋相对的敌人。
我想不起那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的样貌，更不知道她在战火纷飞的国度是否还能平安。
“曾经有过吧，一个叫娜塔莉亚的人。”我说，“但现在不可能啦……嗯，梦想姑且还是有的。”
“噗哈哈，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那个啊，你知道吗，离地面一万多米高的空中，空气的流动和下面是不一样的。”我说，“但现在只有气象气球飘到过那里，我想驾驶飞机，去亲眼看看那样的地方。”
而只有被战争驱使，拥有最先进的航空技术的空军，才能给我这样的机会。
“哈哈哈！”安奈特看穿了我假公济私的妄想，再次埋头大笑了起来，“能为了这点事，做到空军训练全科成绩第一，你这个人真是太有趣了。”
“……哼。”我稍稍有点不服气，“总有一天会做到的。”
“嗯，总有一天会的。”
安奈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开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