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做梦了。

身在梦里,却清楚地知道这不是现实。会拥有这种分辨能力,完全是因为——同样的梦境,已在她的漫长生命中出现了无数次。

几乎能背下场景的每一个细节和人物的每一句台词。

比如,开场一定是这样——

“我听说,神界住着一群二货。”

用懒洋洋的语气毫不在意地说出大逆不道的话,这只能是神弑。

魔法帝国的女王斜倚在王座里,缀满蕾丝、金线和珍珠的华袍垂下王座,顺着红毯长长地拖曳而下。同样肆意蜿蜒的还有她瀑布般的雪白长发,与发丝同色的眼珠带着几分讪笑停留于半空中,那个方向上,象征着王者威严的权杖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样浮在半空中,随着她指尖懒散的动作转来转去。

没人接话。华美空旷的宫殿中寂静一片。

神弑不高兴地侧了侧目:“不要不理我嘛。”

“哗啦”,书页翻动的声音响起在宫殿一角,这才让人发现,原来还有一道纤细的人影坐在立柱阴影下。光线太暗,看不清人影的脸,只隐隐可见稍稍蓬松的发梢和在发梢间似隐若现的雪白脖颈。

听到女王的抱怨,这道人影淡淡开口,清甜嗓音中有着难以复制的微哑音色。

“为什么这么说呢?”

“什么嘛,根本就是在敷衍我。”神弑一针见血地指出事实,却依然很有兴致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因为他们都活得太久了。一个人有了很多很多的生活经验后,就会变得自以为是,自私偏狭,把所有跟自己不一样的人看成假想敌。比如说,神话中的灾厄之神琉克。”

“他怎么惹你了,偷吃了你的苹果吗?”

“会做这种事的人只有你。故事里说,琉克长着三只眼睛,一只观察道德,一只审视规则,一只确认传统。要是人间有谁违背了这三条律令之一,琉克相应的眼睛就会刺痛。这时候,你知道这个老混蛋会怎么样吗?他会通过一根透明的管子,把自己的痛苦转嫁到触犯规则的人身上。”

阴影中读书的少女无动于衷地说:“假如这故事有一半是真的,在你把权杖当风车玩的这会儿就应该开始痛不欲生了。”

“有道理耶,没准琉克现在就盯着我呢。”神弑嘿嘿一笑,无畏地说,“毕竟,我可是触犯了神族容忍人类的底线哟。”

她玩笑的语气在宫殿里激起了又一片沉默。下一秒,阴影下的人影合上书站起来,一语不发地朝殿门走去,从殿外射入的光线把她纤小的影子拉得老长。

神弑见状有点着急地坐起来:“诶,你要走了吗?”

前方,作侍卫打扮的少女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回头,默默伫立片晌,终于道:“阿弑,世界上真的没有你在意的事情吗?”

神弑的嘴唇微微一动,却没有说话。良久,她银亮的眼睛悄悄柔和了一点:“我在意你啊。从小到大,在这座皇宫里,我唯独不是你的女王。”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伫立殿门前的少女最后停驻数秒,提步离开了宫殿。

皇宫的走廊总是长得没有尽头。少女腋下夹着书本安静地沿着走廊行走,脑海中始终回荡着神弑最后的那句话。

——我在意你。

然而,你不需要在意我。

西斜的光线静悄悄地游离在她湖青色的静澈眼瞳中,隐约远处,回响着青鸟的啼鸣。

我只是一名平凡无奇的杀手,是杀手公会中随时可以被取代的“凤凰”。

而你不同。

你是统治着全大陆的帝国王者。

是魔法帝国建国至今最有天分的法师。

是在成年仪式上同时佩戴着六系魔导师徽章的犯规的存在。

最重要的——你走进了不该由人类法师触碰的领域:时间。

自古以来,时间只该掌握于神明之手。人类魔法师的法杖,从来就不被准许操纵时间的流动。

这样的你,才是真的应该被在意的人啊……阿弑。

你最应该在意的人,是你自己。

少女停下了脚步。她伫立廊下,任由穿堂的风卷起衣摆上长长的流苏,然后,垂下了目光。

但,无论怎么都好。

我会一直……一直停留在你身边的。

场景切换。这回是在阳光清润的早晨,光线透过窗户照进皇宫的图书馆,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的味道。

突然,一道阴影“哗”地从书架那边跳出来,一身便装的神弑笑嘻嘻地背着手走到侍卫打扮的少女身后,声音脆亮地说:“你还在看这些老到不行的书啊,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哗啦。”

一本书的封面伸到了神弑面前。

她俯身慢悠悠读出书名——“《神谱》……?啊,这本书我听说过,超级枯燥无聊的。为什么要研究神界的八卦呢?”

凤凰收回书翻开,继续阅读起来。“《神谱》是记录众神之间关联与历史的书。有‘关联’存在的地方就会有‘弱点’,神界也不会例外。”

神弑从她肩膀上探了个头出去:“已经看到灾厄之神琉克了诶。这个挫人也有弱点吗?”

“是的。书中记载,琉克的宫殿建在‘十三灾厄天’中。那里永远弥漫着阴雨与雾气,四处一片沉寂。没有人胆敢在灾厄天中大声谈笑,因为声音会削弱琉克的力量,他为此厌恶一切声音——更厌恶音乐。琉克曾在众神之宴上公开侮辱乐神缪斯,为后者深深记恨。”

“果然。”

“什么?”

“神界住着一群二货。”

“……你……!”

神弑却毫不在意地坐上桌子,饶有兴趣地接过书自己看起来,一边翻页一边开始嚷嚷:“原来如此,他讨厌音乐诶。太好了,我要找一把世界上最厉害的琴弹弹看,气死那个心理阴暗的挫老头!”

穿着侍卫制服的少女扶额了:“拜托……”

“你看过很多很多书吧?快告诉我嘛,世界上最厉害的琴是哪一把?”

突然之间被问到奇怪的问题,少女轻一蹙眉,随即展颜:“嗯,肯定是缪斯在前往神界之前遗留在人间的古琴‘碎玉’。它取材自精灵族的生命树‘七叶铃歌’,是一把拥有生命,能不断在自己的灰烬中重生的——”

一阵快乐地呼喊打断了她未完的话。伴随着欢呼,神弑信心满满地跳下桌子,干劲十足地说:“好极了,我一定会找到这把琴的!”说话间,她已经像一道雪白的旋风一样冲了出去,留下制服少女一个人坐在桌边满头黑线——

——你……稍微像女王一点啊,阿弑。

心念未定,雪白旋风又卷了回来。神弑半个身子探进图书室,眼睛晶亮:“哎,哎,找到碎玉琴以后,我会天天弹琴给你听的!”

凤凰的目光微微一怔,旋即柔和。

阳光倾洒在图书馆古老的桌子上,折射开一片清润的颜色,美好得不像真实景色。

场景再次变换。凤凰走在皇宫长长的走廊上,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绯红光幕沿着流云石地砖向前铺展,四周安静得一塌糊涂。她忍不住开始想,明明是女王的宫殿,为什么这里永远都没有人呢?

除了我和阿弑……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见过其他的人呢?

为什么,身为凤凰的我,却穿着侍卫的衣服,一直一直徘徊在这座空旷的宫殿里呢?

为什么我会翻开《神谱》,还有其他那些我一点都不感兴趣的书本呢?

为什么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为什么会陪伴着阿弑。

为什么……每次做这个梦,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真的“存在”过。

心中针刺般的迫切是为了什么?好像……有什么人在等着我回去,又好像再也无法回去了。强烈地思念着谁,却寻找不到目标。明明……我的世界里只有阿弑一个人啊。

她停下了脚步。

远方,华丽的殿门朝她敞开着。她知道,只要自己走进去,就会看到魔法帝国的女王。可这一秒钟,她不想进去。

……某种迫切的思念,在心中越来越强烈。至少在这一刻,那是远比女王的友谊更让她冲动的东西。不……所谓“冲动”这样的感情,真的在我身体里存在过吗?

她又迟疑了。终于,缓缓抬起步子,走进了殿门。

幽暗扑面而来,灰尘弄痒了她的鼻子。在这座宫殿里,只要女王的力量仍在,就永远不会出现“肮脏”与“破败”。

可现在,却有灰尘。

她的心脏微微一紧,凝聚视线看向殿堂深处的王座——褪色的天鹅绒上落满了灰,扶手上金漆斑驳,权杖断成两截,无望地垂挂在王座边沿,在旋转的光线中断断续续地折射微光。

神弑不在这里。

她的力场也不再庇佑这所宫殿。

少女僵硬数秒,陡然回身跑出宫殿,沿着走廊一边跑一边呼哨。听到她的召唤,一点青影从远方天际飞旋而来,迅速露出了青鸟的轮廓。她的呼哨声起落数次,指示鸟儿去寻找神弑,自己继续朝前奔跑。伴随着她奔跑的身影,走廊上华美的立柱一根根倾颓、倒塌,发出轰然巨响。

她忍住心中的惊讶和疑惑,跑下石质风化的阶梯,跑过石板开裂的广场,推开摆满腐烂苹果的厨房大门,穿过堆着虫蛀书本的图书馆……都没有,到处都没有神弑的影子。

!!!!

一面宫墙突然倒塌,千钧一发之际,她凭着凤凰轻盈的身法惊险地躲开了。站在瓦砾中央,她看着整座宫殿在面前迅速崩毁,正惊疑不定时,青鸟尖利的啼鸣从寝殿后传来,她立刻掉转方向追了过去。

——找到……阿弑了吗?

大风迎面吹来,裹挟着她以前从未感受过的寒冷和凛冽。她一边躲避到处坠落的砖瓦泥灰,一边顺着青鸟的指引奔跑,终于在绕过半截断墙后——看到了她记忆中唯一熟悉的背影。

女王伫立在广场正中。

纤长的背影披覆华袍,缀满蕾丝、金线、珍珠的雪白拖尾婉伸瓦砾之间,折射着强烈的违和感。长及腰畔的白发被烈风吹动,起落无定,可她回头时,脸上却依然挂着全无所谓的笑容。

“抱歉。”银白色的眸子微微弯了起来,明脆的嗓音不曾浸染任何一丝阴影。女王注视着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悠然道,“似乎……真的被灾厄天的老头耍了呢。”

随着她话音的进展,她脚下的大地迅速塌陷。几粒碎石滚过来,压住了王袍的拖尾。

听到“灾厄天”三个字,凤凰的瞳孔收缩了一刹,但她没功夫想这些,一边努力在不断震动的大地上保持平衡,一边提高声音喊道:“你快点出来,那里太危险了!”

神弑摇了摇头,视线回到了天空上,眼底闪烁着难以窥测的亮光:“你想得太简单了。降临在我身上的,可是‘神祗的惩罚’啊。再挣扎的话,就太可笑了。”

“不管怎么说——”

“——我都是逃不掉的。杀死我的代价太大,即使像琉克那样脑子被踢过的人也不会这么做。我面临的事情,充其量不过是……”神弑像在讲笑话一样扬起了明亮的笑容,“……‘灾厄之神的封印’。”

“那种东西——”

“是三界最强大的封印力量。我恐怕要消失很多很多年了……真对不起——”

“不要说这种无聊的话。”凤凰懒得再和这个永远没有危机感的人多费唇舌。她躲避着被飓风吹来的石块,正要去把神弑拉回来,脚下陡然传来一阵猛烈的震动,让她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天地剧烈地抖动着,伴随着滚雷般的巨响,大地轰然开裂!

“阿弑!”

想要跃过天堑,想要冲到她身边,可却连站稳脚步都做不到。远方,女王雪白的背影终于微微摇晃了一下。她伫立在缓缓下沉的大地上,眼底的光点渐渐淹没在了白发的阴影里。

“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真的很开心呢。”大地开裂的声音震耳欲聋,从中隐隐传来了她清脆的嗓音,“我啊,太早地看穿了自然世界与人类心灵的秘密,结果变成了现在这样没心没肺的可悲样子。无法看重任何存在着的事物,也没有人真的看重我,只有你,是愿意生活在我精神世界的人——”

凤凰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蒙灰的眼睛无法完全睁开,被石块划伤的手背更是传来一阵阵刺骨的痛。“可以了。”灰尘呛得她一阵咳嗽,“不要像……在留遗言一样——”

“嘛~我不会死的。”神弑笑着回过了身,“世界上不存在永恒延续的封印术,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可惜啊,那时候大概再也找不到碎玉琴了。”

她未完的话音被石头“隆隆”滚动的声音所淹没。凤凰竭尽全力跃上面前一块突刺的巨石,心脏顿时沉了下去。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末日的景象。

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宽阔平整的流云石广场已变成了无垠的废墟。地面剧烈颤动着,像不甘毁灭的巨兽一样转动、倾塌、拉扯、嘶吼……不断地有巨石被抛上半空或卷进深渊,大地中央渐渐崩毁,朝着地脉更深处陷落。

就在旋窝的最深处,那一抹银白的影子朝她扬起了头。

“再见咯。”神弑的眼睛弯了起来,“这辈子很高兴能认识你。”

凤凰的手指蓦然收紧,完全没有迟疑地,朝下喊出了那句话——

“……我也要看到那一天!”

几乎快被掩埋在碎石流中的女王微微一怔,短暂的刹那,凤凰透过渐渐朦胧的视线大声说:“你不是已经看透了‘时间’的秘密吗?那……那就冻结我身上的时间好了!我会一直活下去,一直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

永远闪烁着亮光的银眼睛因惊讶而凝滞了。

两人之间,碎石块还在不断地坠落,撕裂大地的力量越来越狂暴,神弑脸上不在乎的笑容却终于稍微地……柔和了起来。

“那是很痛苦的。”她低声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几乎同时,混合着碎石、沙砾、砖瓦、尘土的洪流咆哮着涌向她,瞬间吞噬了那道银白色的身影。

……

空间顿时坍缩。

像被整个挤压进细长管道一样的窒息痛苦,让凤凰连勉强的站立也无法再维持。混乱之中,天空似乎碎成了片片,一边破碎一边跌落,与大地混成了无法分开的一体。

可是,就在这天地倒错的刹那——

一道旋转着的细长雾气从乱局最深处直直射出,将凤凰拥在了怀里。

!!!!!!!!!!!!

头颅轰然裂成碎片。

剧烈的痛楚,仿佛将全世界突兀地塞进了头脑里。毫无准备之下,她无声后仰,直接晕了过去。

这一片黑暗,是什么呢?

这一片死寂,又是什么呢?

……

啊,对了,这是阿弑离开后的世界。

而我,已经成为了不会再有生老病死的存在。

……

躺在这片黑暗里,不想动弹,不想思考,不去想过去,也无从想未来。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几个昼夜,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仍然好好活着的自己算是怎样的怪物。黑暗中的世界平静得让人开始依恋。

可是,心中那一丝隐约的迫切又是为了什么?

焦灼的、炽热的、不甘的……带着悔恨与憎恶的那一丝迫切,像是在深深地思念着什么人。这情绪燃烧在她身体里,微弱却固执,犹如一摊炙热的余烬散发着暗红色的光芒,让人不安。

为什么……我会思念着阿弑以外的人呢?

纯粹只为了解开这个疑惑,她终于缓缓地——抬起了手。

“哗啦啦啦……”

碎石块滚动的声音响起在她上方。指尖感受到了清冽的风。

摸索着撑住一块稳固的石头,她坐起来,拈掉头发里的枯草,拂开肩膀上的沙砾,抬头仰望洒满星星的夜空。然后,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前方响起。

“一万年——这是你需要等待的时间。”

低沉悦耳的男子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磁性。她一怔低头,看到了不远处背对着她端坐巨石上的男人。

清瘦的背影套着宽袍,发丝微微绻曲,呈现出孔雀石般的墨绿色。分明是微风轻送的夜晚,他的袍袖却像鼓满了风一样猎猎飞扬。

看到这背影的刹那,凤凰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身体中不安的余烬蓦然爆开了火星——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男子没有回头,平静地说:“灾厄之神的封印拥有三界最强的力量,尽管如此,他依然无法永远锁住女王。一万年后,女王将重临此世,那就是——你等待的日子。”

他正在讲述的事情非常重要,然而,她却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湖青双瞳倒映着他的背影,没有办法移动。混乱的记忆像被烙铁灼烧一样隐隐作痛。

——熟悉的感觉……这个人……

“哦,似乎还没有自我介绍。”巨石上的男子终于反应到了这一点。他的发梢轻轻动了动,安和的声音淡淡传来,“我是风系神圣巨龙,鬼刹•白沙瓦涅。无视混沌的阻碍透视未来是我的能力之一,然而,除了‘一万年’这个数字,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了,否则光明神大人会生我的气。”

风系神圣巨龙或者光明神什么的,她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自我介绍完毕后,男子懒洋洋地跳下巨石,头也不回打算走人了。她的瞳孔轻轻一缩,完全只是为了留住他,她数天以来第一次开口——

“琉克……为什么要封印阿弑?”久未进水,声音异常沙哑。

白沙瓦涅的背影停住了。“出于嫉妒。”他的回答迅捷而坦白,“他害怕神弑的力量会超越神祗。”

“他一个人做的么?”

“不。他借助了人类的力量——是你熟悉的力量。”

寂静,只一刹。带着三分迟疑,她轻声道:“……杀手……公会?”

“准确地说,是杀手公会中飞鸟流、扶风流、散花流、耀雪流、辉月流的力量。琉克为了报答杀手公会的帮助,答应让它在‘新世界’继续存在。”

“新世界?”

“你还不知道这件事?”

“什么事?”

白沙瓦涅第一次没有立刻说话。他静静伫立良久,终于带着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道:“神弑……她不仅仅是一个有天分的法师而已。她的力量太过惊人,不仅惹来了神祗的嫉恨,也让她成为了‘超人’的存在。简言之……她成为了这世界的‘魔法漩涡’。”

“魔法漩涡是人界一切法术赖以存在的源泉,是精灵、矮人、半兽人等仰赖魔法力量生存的种族的生命之源。仅以人类而言,你们迄今为止的文明,都是建立在魔法之上的。魔法与你们的生命与记忆融为一体,毁灭魔法,就是毁灭你们。而毁灭神弑,就是毁灭魔法。琉克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仅仅出于一己偏狭就封印了神弑——这种举动,已经让你们的世界坠入了无可挽回的深渊。”

不会有比这更惊人的答案了。

一时间,她忘记了内心深处难以索解的炽热想念。前方,白沙瓦涅的声音仍在安然继续:“等你离开这里,很快就会看到外面那些被剥夺魔法、坠入混乱的人类。他们遗忘了历史,失去了文明,充盈他们内心的,只有仇恨、杀戮、争夺与暴力。他们的智力急剧退化,很快就会连语言和文字都统统抛弃,变成猴子一样的存在。而琉克在看到这一切后许诺给杀手公会的,就是让它在乱世之中仍然保持清醒的能量。但无论如何,你们的公会势必会迎来一段低迷时期了。”

震惊之中,她下意识低声问道:“那……他们还会想起来吗?从前的事情……”

“光明神认为,既然事情已经成了这样,他们最好能重新开始。”白沙瓦涅懒洋洋地说,“所以,未来一段时间里,大家恐怕会很忙了。毕竟,建立一个没有魔法的世界这种事情谁都没有经验……目前最靠谱的提议是,在不同的地层里埋上不同的动、植物残骸,这些残骸相互之间呈现出某种递进的关系,让未来的人类相信,他们是由某种低等生物进化来的……不过这个只停留在讨论阶段啦。呃,我似乎不该告诉你这些的。”

他有些懊恼地抬起手揉了揉鼻子。这个动作瞬间牵动了她心中某根敏感的神经——记忆里,似乎有另外一个人也这样做过……

……在某个繁华的宴会上……

……宴会……

头颅剧烈地痛了起来,疼痛回荡在比梦境还遥远的地方,丝毫没有感染到远方独自伫立的男子。他正像刚刚想起什么似的,一边回头一边说:“顺便说一句,如果神弑之前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不妨去帮她完成好了。反正,一万年的日子嘛……也是……够无聊……的……你说……是吗……”

他最后的话音像隔着重重云雾一样模糊了起来。

她瞬也不瞬地看着鬼刹•白沙瓦涅的眼睛,无数的记忆碎片“哗啦啦”涌进了脑袋。

……宴会……

……蓝槿……

……凯瑟琳•伦诺克斯……

……红发……

……药水……

……盲蛇……

……伽利略……

……幽暗光线……

……安然独立的背影……

……康乃馨……

……血……

……金属……

……子弹……

……刀刃……

……鲸须……

……梳子……

……康乃馨……

……风……风……

头痛欲裂。她不自觉地摇晃着脑袋,盯着远方那一双满浸宁静碧光的狭长凤眼,心脏、血管、骨髓、眼睛……开始随着脑袋一起剧烈作痛。想起来了……自己本应在哪里,本应在做什么……本应面对的黑暗,本应面临的命运,本应守护的人,本应……思念的名字——

——风……邪……

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涌出了眼眶。

固定的梦里……本来不该有这个情节。

白沙瓦涅青碧色的凤眼因惊讶而微微眯了起来。而在这之前,他已经用宁和的声音唤出了她的名字——

“……爱丽丝•玛丝特莉昂?”

爱丽丝•玛丝特莉昂……爱丽丝,爱丽丝,爱丽丝。

那是她在冥神袍角的名字,是委托室的电脑会用机械的声音念出来的名字,是曾被某个人说“很美”的名字,也是她……真正的名字。

——我……全都想起来了。

雾瞳缓缓睁开眼睛。滚热的泪水,已经浸湿了她的发梢。

琴声停了。

“果然……没有用啊。”神弑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明脆嗓音回荡在宽阔的空间里,激起一片回音。“小瞳的精神力实在太强了。”

雾瞳没有说话。

黑暗深处,隐约浮现出了最后的景象……安静残忍的战场,合金光点不断闪烁,血液纷飞,一片片康乃馨消散在夜幕之下……最终,这一切都消失了,唯有一对眼睛宁静注视着她,青碧凤眼中流淌着鲜血,绿与红的相映,亮烈而无望。

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没有什么时光能再书写续集。

四周很安静,却还可以听见数秒前缭绕屋宇下的琴音。那音乐已经开始隐没,停留在她记忆里的,只有琼珠碎玉般的空灵远音,是她穷尽万年的生命也从未聆听过的天籁。

世界上只有一把琴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她用一万年时间探访到下落的琴。

乐神缪斯遗留在人间的最后杰作——碎玉。

琴声渐渐消失了。她的右手无声前探,碰到了轻刀的刀柄。五指合拢,将刀柄紧紧握在掌中——这是她几小时前无法完成的动作。

可是,就在心脏抽紧的同一瞬,手背碰到了腰间另一样细小坚硬的东西。

动作凝固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悄悄收紧手指坐了起来。

似乎身处于一间废弃的教堂里。

穹顶很高,大半面隐藏在暗影深处,古老石墙透着衰败的气息。对面墙上,星光透过破碎的彩色玻璃斑驳照落,夜色中的玫红、翠绿、水蓝仿若宝石,折射开大片幽诡迷幻的冷光。

冷光正中央,窗台上,斜倚着记忆中最熟悉的身影。

雪白长发垂落腰畔,雪亮眼眸微带讪笑,缀满蕾丝、金线、珍珠的王袍顺着窗棱的阴影曳泻而下。神弑懒洋洋坐在那里,带着与一万年前毫无二致的满不在乎与血肉丰满,怀里一把奇异的古琴辉映星光,让人想到浩淼林海,无垠星空,还有绵延永续的生命。

那是“碎玉”。更准确地说,是刚刚诞生在这世界上的碎玉“子琴”。

由精灵族生命树“七叶铃歌”制成的碎玉琴,琴身上剥落的每一粒木屑,包括雾瞳从玉满堂博士家拿走的古琴碎片,都能成长为与“母琴”一样的“子琴”。促成这种成长的唯一方法就是——木系魔导师的催生法术。

此刻,失去魔法漩涡足有一万年的地球上只有一位魔导师。她现在就坐在这间破烂小教堂破烂的窗台上——并在看到雾瞳坐起来的时候,露出了稍微柔和的表情:“我本来想让你……忘记今晚的痛苦。可是,凭现在的我,果然是没有办法影响你的。你的梦境一开始还能保持纯粹的客观,可越到后来,就越受到‘此刻的你’的影响。呐,瞳瞳……”

她顿了顿,雪银眼眸闪烁着难以窥视的亮光,“……在你心中,扶风流的少年比我还要重要么?”

阴影深处,雾瞳已经站了起来,闻声亦没有回头,只凝视着圣坛上残破的神像语无波澜地说:“那是不能比较的。”

“这种回答太狡猾了。”神弑撒娇般道,“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不能比较’的事情嘛。问你个最简单的问题好啦……假如,你这辈子只能留在一个人身边,你会选择谁呢?”

在朋友经历了非常痛苦的事情后还毫不在意地问出这样的问题——这种举动,只有神弑才做得出来,对此雾瞳早就习以为常了。刺她两句并非难事,但现在的凤凰不想开玩笑。

她只是沉默了几秒钟,转身朝教堂的正门走去。

同时,淡淡道:“我已经不可能留在他身边了。”

脚步声回荡在穹顶下,发出空旷又单调的音色。她拔掉门闩,抬手推门,老旧的门轴发出一阵“嘎吱”低响,几乎没过了神弑瞬间高兴起来的声音——“也就是说,瞳瞳会选择我咯?”

一阵微小的厌烦掠过脑海,雾瞳加大了推门的力度,冷声道:“随便吧。”

“真的?太好了~”

“嘎——”

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呻吟,木门终于完全敞开了。夜风扑面而来,遥远天际传来了青鸟啼鸣的声音。很显然,它正在为主人平安无事地苏醒感到高兴。雾瞳提起脚步——

——动作瞬间凝滞。

电光火石的刹那,她倏然朝后空翻,足尖在椅背上稍一借力,整个人弹上了半空。一霎间,光影摇乱,纤细青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门扇上狭窄的立足点。

几乎同时,一缕白雾蛇一般从她刚刚站立的地方蹿了出去。

寂静哗然覆落。

门外幽暗的光线斜斜照入,将凤凰的身影分割成了截然的两半。她的脸淹没在黑暗里,从目光到表情,尽皆幽暗一片。

良久,凤凰终于开口,微哑嗓音中冷雾缭绕——

“你这是什么意思?”

湖青眼瞳倒映着彩色玻璃下的窗台,以及——几秒钟前突然出手,用精神系法术毫不留情袭击她的那个人。

神弑显然是怔住了。她困惑地看着雾瞳,慢慢道:“我……让瞳瞳回到我身边啊。瞳瞳不是已经答应了么?”

阴影中,凤凰蓬松的发梢微微一动,声音一分分沉了下去:“谁跟你说那种事了。我在问——阿弑,你为什么要偷袭我?”

神弑恍然大悟,摇动着手指说:“你误会了,误会了啦,我怎么会偷袭瞳瞳呢?我想做的事情,只不过是让我们再像以前一样生活在没有其他人打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呗。换言之,”她托腮注视着雾瞳,声音明脆,“回到我的——精神世界。”

“……”

疑惑像灰雾一样把雾瞳整个罩在了里面。她觉得自己压根没听懂神弑在说什么。

可是,在灰雾最深处,一根尖利的针“嗤”地扎进了她的心脏……那种异样的、刺痛的、令人作呕的……强烈违和感……

像是为了让她更难受一样,神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那不是任何心思污浊的人能够拥有的笑容。然而,她说出的话却深深浸染着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因为,瞳瞳你……”

“……从一开始,就是生存于我脑海中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