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那天,沉没前的船上──
‧01‧
每当我闭起双眼,回想起我自己过往的人生时──那家伙的那句口头禅,不知为何总是首先在我脑内响起。
“探究人类,深爱人间。”(人類を探究し、人間を愛する。)
这就是那家伙──名为「福来智司」(ふくらい ともかず)的男人的、作为一名科学狂人所抱持的某种近乎于病态的信念。
当然,我并没有那个资格和闲情去对他人的信念或者价值观说三道四──我的人生并没有幸福到也没有不幸到能对特定的某类人进行完全的概括。就像我们地球人永远都只能看见月亮的其中一面一样──我们无法对我们没见过的事情进行描述或者概括,毕竟,抱着一知半解的想法去评论他人,对那个人来说只会是「你又知道我的什么了?」程度的东西,到头来落得要不被嘲笑、要不被怒骂的下场。
可是,即使看不见,即使只一知半解──也并不代表那些人事物并不存在,并不代表我们就能对这些人事物主动别过视线。我认为我必须去了解月球的背面──去了解那些隐藏于美好表象背后的黑暗、以及不能浮于水面上见光的那些事实。即使这本质上只是种多管闲事,即使这结论上只是种多此一举──可我还是必须去亲自踏入那片黑暗之中。是的,我很明白,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肯定改变不了什么──可如果,如果我至少能让那家伙意识到自己并非完全处于「高高在上的安全位置」上的话,那我今晚打算采取的行动应该是会有意义的吧。
所以,为了今晚──
我必须趁现在,好好放松自己。
「准备好了哦~!前辈!」
一把听起来很有精神的女性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说是黑暗,其实是因为我闭上了双眼。是对方要求我闭上的──在她准备好之前,我都不能睁开。
也就是说──
现在她所说的这句话,正是解开我睁眼禁令的许可。
我这方面也做好心理准备后──
缓慢地睁开了自己的两眼。
「哇……这还真是厉害。」我边用全身感受着正承托着我的这张躺椅的舒适感,边环顾起了四周──那本应不存在于我四周的景色。
草原。
或者说──无尽的绿色。
虽然常说绿色对人眼健康,多看点绿色还能使精神变得清新一片──但我没想到的是,居然能用投影技术投影出这么真实且自然的绿色;也许是我落伍了吧,我对科技发展的认知总是落后他人很多──既然早在我小学生时期已经有能把对眼睛伤害减至最低的、模仿纸张的电子书阅读器,那么,在现今这个全方位的科技发展大爆炸的时代,利用投影技术创造出完全真实的虚拟立体环境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站在离我不远处的草地上,以山林作为她背景的是──
亲纯小町(おやすみ こまち)研究员,我一般称呼她为「亲纯桑」。
深褐色自然卷的短发,金色的瞳孔,白色短袖衬衫,红领带,黑色短西裤,白短袜和深红色的厚底鞋──
整体而言非常朴素的穿著──也正因如此才使得身材娇小的她看起来很坚强、健康且高大。
「怎么样?这就是我想出来的──5D精神健康疗法。前辈你试着嗅嗅看?」
「嗯……?这是指──哦?真的有草的气味……」
我深深吸气又深深呼气──
且重复了好几遍这个动作以确定进入了我鼻子的不是嗅觉上的错觉。
「很厉害吧?正因为五感上都完全再现了这片景色──所以才是5D。虽然这种东西在游乐园之类的地方早就不新奇了……但,我想!我想应该能够用在精神健康的治疗及保养上!」
「听觉的话我还能理解──毕竟能听到树叶随风吹的沙沙声。不过触觉要怎么搞?这个房间不见得有草地呢,也没有铺类似的地毯。」
「是风啊,前辈。后面的风扇不正吹得你头发轻摆么?」
「意外地挺随便。」
「我这里只是个小研究室,没有那个钱能做到像游乐园里那种立体电影的效果啦。倒不如说,光是投资这套立体投影技术就几乎花光了所有钱……哭哭,哭哭。」
亲纯桑很率真地露出一副哭相──
我察觉到她研究背后的经济困境,只好以一笑给对方打气:「没事的。这种新奇的玩意,天河未来都市的年轻人们肯定很喜欢的。」
「可是,我总觉得在这种天才云集的城市──这种东西反而不稀奇吧?而且我还觉得我可能方向性错了!」
「方向性错了?」
「毕竟把像是游乐园或者技术展览会里才会有的东西当成医疗技术来宣传,现在仔细想想这好像各方各面都搞错了方向般──要具体形容,大概就是『收集了一堆从寿司上剥下来的海苔再丢到火锅里煮来吃』吧。」
「这什么奇怪的比喻……」
「不过,谢谢前辈的打气。其实现在也容不得我后悔了!我已经事先联络了好多家天河市的疗养院、老人院、孤儿院──希望他们能采用我这套技术作为一种休闲娱乐的设施!」
「结果还是休闲娱乐吗?那或许这是歪打正着,搞不好会很好卖呢。有可以专注其中的工作是很幸福的事情,加油吧,亲纯桑。」
「这么说的前辈你倒是刚才闭上眼时一直满脸苦瓜的样子──怎么了?最近是有什么特别烦恼的事吗?」
「这妳能看出来吗?」
「当然了,我好歹是取得过心理治疗师的资格──只不过我在做的研究似乎不太符合这个身份而已。」亲纯桑看起来好像很自信,她继续看着我说:「我能看出来,前辈你最近是有什么大事要做吗?」
「这妳都能看出来──也许妳可以顺便在天河市拿个认证资格?」
「咦?前辈你不知道天河市的认证是要居住一年以上才能申请的吗?」
「呃,是这样的吗?」
「是啊,而且好像说如果没有在当地的学校或者企业内累积点成绩的话,一般来说很难通过的哦。除非在海外的成绩真的耀眼过头。」
「是这样啊……我对天河市的印象光是『对天才福利好』了,没去仔细查过详细……」
「前辈你该不会也想拿个认证什么的?」
「怎么会?而且如果真要拿的话,我也不会光这样一知半解,肯定会去查清楚认证方面的详细规定。」我说到这里,迟疑数秒,补充道:「……我只是个顾问而已,或者说只是个记录员。我在岛上众多专业人士当中,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是吗?记得前辈是『人类科学知识顾问』……──我觉得这很专业喔?起码听起来比我正在搞的研究更像是门正经的学问喔?」
「这构不成圆场喔,亲纯桑。」
「对了,前辈。」亲纯桑竟无视了我的吐槽,擅自地进行起了别的话题:「前辈不要再叫我亲纯桑了──这是我突然想到的,接下来的也是我心血来潮的想法──叫我『小町』或者『小町酱』,怎么样?」
「……」
我沉默了数秒──
只因我被吓了一跳,虽然我并没有真的跳起来。
现在──
亲纯桑看着我的眼神仍然是很认真,笑容也很亲切──她的表情里没有半点迟疑和怯懦,完全的真诚。
我不禁觉得这个人的器量真大。
我推了推眼前的眼镜,故意装出冷酷的态度:「是呢……如果说妳也叫我『晃』或者『晃君』的话──」
「晃君!」
「……」
这就是大器的人和小器的人的差别么……
顺带一提──
目前正在以第一人称叙述着的这个小器的人名字是「三田川晃」(みたがわ ひかる),对,也就是我的名字。
再顺带一提──
我有个今年12岁、叫「三船千里」(みふね ちさと)的女儿,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可爱而又聪明的女儿。
至于为什么女儿的姓氏和我不一样──
这里面有很多理由,等之后有机会再说吧──啊不,其实没什么理由,单纯只是因为她是我的养女。
总之──
我在攒时间。在攒思考如何回应亲纯桑的时间。
「……为什么突然要……?」
到了最后──
我只能小器地作如此提问。
「嗯……我觉得以我和晃君的交情,这点要求应该没所谓吧?」
「妳已经很自然地在叫了!」
「嗯?称呼这种东西不能互相自然地叫出来不就没意思了吗?」亲纯桑像是在说「你怎么会对这种事惊讶」般睁圆了眼,接着──
她沉下眼角──
「而且,我总觉得──晃君你好像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所以说,我还没──咦?」
我愣住了──
虽然对方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最后那句话──
「我说过我好歹是个心理治疗师,前辈。是今晚吧?」
「嗯……」
我只轻轻应了一声──
因为我发现对方对我的称呼又变了回来──证明她不再胡闹,证明她现在是认真的想要听我说。
可我只能坚定地这么回答:「妳不要过多询问。这是我自己的事,必须我自己解决的事……」
「我觉得,我应该至少能当个聆听者……」
「不行。这事妳要是听了,可能会为妳招来一些不必要的危险。」
「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亲纯桑先是疑惑地睁圆了两眼,接着,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般──
她也紧锁起了眉头,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不要瞒着我,前辈……是和千里酱有关的吧?凡是住在岛上的人,这方面的事或多或少都──」
「『或多或少』──或多或少的话当然没问题。可是,一旦知道了太多,跨过了危险的界线──」
「难道真的没有、没有任何我能帮忙的事情吗?」
「没有。妳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也想帮上前辈的忙,我也希望千里酱她能健康地──」
「够了,亲纯小町研究员。」
我直狠狠地盯向了亲纯桑──
这是我今天首次以前辈的身份、前辈的态度、前辈的地位面向着她。
「……」
她沉默了下来。
我不清楚她为何沉默了,只好继续对她作出忠告:「亲纯小町研究员,妳甚至连『千里眼计划』(SENRIGAN Project)的『表面人员』都不是。」
「表面人员……?」
「不知道就可以了。很多事情,只要维持在『表面』就好,只知道『表面』就好──就像永远只能看见月球一面的普通人们一样。」
我又故意装酷般说出这段发言。
「……」亲纯桑默不作声且一脸不满似地盯着我看了约十来秒后──
「好吧,前辈,我不会吐槽你那段有如青春期初中二年级学生般的发言,也不会作任何过问。」
「谢谢。」
「可是,作为补偿──我们今天起互相改称呼。我叫你晃君,你得叫我小町酱。」
「这也太──」
「我可是心理治疗师。」亲纯桑又一次搬出了这个头衔堵住了我的嘴──
可这次我完全听不懂这个头衔和刚才的话有什么联系,带来了什么作用。
「这样的称呼比较健康。」
「……」
「有异议吗?」
「有。」
「异议太多即表示烦恼多,烦恼多即表示不健康。」
「妳赢了──」
我说完,站了起身,「但等我办完今晚的事再说吧。又不是和妳说的每句话都得叫出称呼。所以──等我今晚办好事……」
「拜托,晃君你能不能别立这种奇怪的Flag?你害我也不安起来了。你这话听着像是你今晚要去送死一样。」
「对不起。」
「不用向我道歉,就算真有要道歉的对象,那也应该是千里酱。你可别扔下她一个人跑去死喔?」
「怎么会?这船又不是泰坦尼克号。」
「我不是指会沉船……而且沉船的话全部人都会死了啊。」
「就算是泰坦尼克号也没有全部人死掉啊喂。」
我们两人间持续着这互相吐槽的无聊对话──
同一时候,我向着眼前这片草原踏出了脚步。
总之──
有件事我是必须在离开这个房间前说的──
「谢谢妳。」我没有回头,继续走,「让我在迎接今天晚上的大战之前──能够在这里稍微喘息、放松一下。真的谢谢妳。」
「没什么,我只是尽了我的本份。『新精神健康技术研究室‧特里尼蒂号分部』随时都欢迎你的到来,无论是为了大战前的稍作休息,还是为了大战后的疗养身心。」
「……」
我没有回应任何话──
因为我不喜欢太过体贴的幸福。人会因为幸福而变得盲目,从而忘记了藏在了幸福背后的诸多不幸──既然我已经在这里休息过了,那现在的我就必须忘掉已过去的幸福,去准备直面今天晚上的──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的许多事实。
我不能在这里迷失方向,乱了阵脚。
是的。
没错。
我不能迷失方向──
不能──
(啊咧咧……?)
才刚装酷耍帅地说了「不能迷失方向」后就打脸虽然对我来说是一大糗事──
但我不得不讲明事实。
谁叫我现在是第一人称叙述者。
总之──
我在这片大草原转了几圈,又转了几圈──
转了比旋转木马都要更多圈的圈数后──
回到了亲纯桑──啊不,小町酱的面前。
「抱歉,我找不到房间的出入口……」
「哎呀。」
对方只应了这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