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在回到我和女儿共用的房间的途中──

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了一段回忆。

躺倒在了黑暗中的、大量尸体。

大量幼小的──

儿童尸体。

纯花寮(あやかりょう)是一座位于京都市左京区内的、很不起眼也小规模的儿童养护设施。

我曾经在那里以打工实习的名义担任儿童指导员──简单地说,就是看小孩的职务。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我的女儿──千里,三船千里。

在现代社会下──

儿童养护设施所接收的不一定孤儿──倒不如说,父母健在的同时还入住设施的儿童其实占更加多数;这也是为什么现在这类设施不叫做孤儿院(这都上世纪初到中期的叫法了)──因为只接收孤儿的儿童养护设施基本上不存在了。

然而,即使如此──

即使在这个不存在「孤儿院」的现代背景下──

我曾工作过的纯花寮却是家名副其实的孤儿院。

那里所接收的──

都是真正意义上无亲无故的、孑然一身的儿童们。

那是在5年前──2021年10月底发生的事情。

我记得,那一天的下午──是要庆祝万圣节派对来着?总之,就是有机会把孩子们都聚集在一起的、对那家伙来说应该是众多很方便的可庆祝节日之一;当然,当时的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而是纯粹地认为这是个可以和孩子们一起快乐庆祝、并沉浸在万圣节日气氛中的好日子──我在那天之前已经买了大量的糖果,准备好了要应付孩子们「Trick or treat?」的大量攻势,可见我确实只是把这天当成了普通的节日看待,没有注意到隐藏在其背后的可怕阴谋。

当然,那场悲剧不能只以「可怕阴谋」总结掉──那天所看见的情景如今仍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永远忘不掉。

不可能忘得掉。

我只是个很正常的人类,拥有正常喜怒哀乐的正常人类。

我曾经、直到现在,都一直在想──「从准备迎接至高无上快乐的瞬间堕入到绝望的深渊」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我想我那天是体验到了类似的事情;然而,讽刺的是,我对那场悲剧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悲伤之情──有的只是不断爬上我全身每个角落的恐怖感、绝望感,以及──空虚感。我没有为死去的孩子们流下任何眼泪──不,或许是流过,但却无法胜过恐惧感。总之,若要以我拙劣的语汇力去形容那一幕──

就是「地狱绘图」。

我只能用这么老掉牙的形容方式──可孩子们的尸体大量躺倒在地上的漆黑空间,除了「地狱绘图」还能是什么呢?

现在想来──

正因为那是家全是无亲无故孤儿的孤儿院──

那场悲剧、那起事件才能这么顺利地被隐藏于水面下。没有太多的媒体去报导那起事件,没有造成任何社会恐慌,也没有发展成任何社会问题──许多的小生命,就在无形的沉默之下白白牺牲掉了。

要我无视掉这种惨绝人寰的人间惨剧才是有问题的──

因为──

我才不是什么只看到月球表面的一般人,而是曾经多次站在了月球背面的当事人。我不能逃避我的过去、我的记忆、我的良心──所以我必须行动,就在今晚。

「……」

我进入升降机后,依序按下了「7」和关门。

回忆的闪现没有停下来──

那个时候──

我回过神来时──

本来应是欢乐融融的、用作派对会场的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陷入了完全的黑暗状态之中。

完全黑暗──

当我睁开眼、步履蹒跚地站起身时,我就察觉到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停电。

纯花寮整体都──停电了。

如果只有这个房间的灯被关上了的话──不可能会漆黑成这样。加上由于万圣节派对为了制造气氛,周围窗户的窗帘全都被拉上了──是的,那一刻房内的光源几乎只有隔着窗帘从外面轻微渗透进来的、几乎没发挥到「光」的作用的光之微粒──而且纯花寮是位于京都市接近郊外的位置,所以窗外的光源不靠谱也是正常的。

总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没有再迟疑,立即从裤袋里摸出了手机,打开了手电筒──

就在我手机背面顶端的手电筒往我前方的黑暗射出耀眼白光之际──

那个瞬间──

我差点被吓死了。

因为有大量的儿童──我所熟悉的纯花寮的孤儿们,乱七八糟(很抱歉我只能想到这个词)地躺倒在这派对会场的到处。

当然──

作为一个正常人,作为一个居住在和平国家里一生中应该没有几次能看见死人的正常人──那一刻我首先浮现于脑里的想法是「孩子们都睡着了吗?」此一乐观过头也积极过头的猜想。我并非是脱线到半点不祥预感都没有,倒不如说,正因为那不祥、不安、恐惧感过于强烈,为了避免自己的理性崩溃,为了避免自己的心灵受创,我的脑子不得不发出警报──并不断以「孩子们只是睡着了而已,肯定没事的」此一心理暗示来暂时欺骗自己。

心理准备──

我需要先站在原地深呼吸、并做好心理准备的时间。

而当我做好了这准备之后,我二话不说就冲向了躺在了离我最近距离的小男孩文彦君身旁──

“喂!天都暗下来了,该起床了!”

边说着这好像不太合时宜、同时也是一种自我催眠的台词──边缓慢、谨慎地扶起文彦君的上半身。

我边用左手轻托着他的后脑,边把右手手机的手电筒照向了文彦君的脸──

(咦……?)

我发现了不对劲。

并不是文彦君的长相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传来不对劲的感觉是我的左手──正承托着文彦君后头部的、我的左手。

奇怪。

好奇怪。

文彦君的头部有某种说不清的违和感。

这违和感违和到使我忘记了要确认文彦君的呼吸和心跳此等首要该做之事──我同样以温柔、谨慎且缓慢的动作轻轻放下文彦君的后脑勺(这说法听着像是他只剩下脑袋般,但再怎么说也不能出现这种限制级画面,所有死掉的孩子都好好的保留了全尸)后,站起身,又一次举起手机的手电筒,照向了其他孩子──

果然很奇怪。

不──

这次我没有亲自接触这些尸体,所以无法夸大到「很」的程度,也无法确凿到「果然」的地步──总之就只是类似于有天回到家,看到了应该是稍微剪短了点头发的家人,心里产生「嗯?」一声疑惑感程度的东西。

话说我上段下意识地就用了「尸体」这个词──我可以辩解说这是因为我现在回想往事当然会知道这些孩子都已经死了,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如实以告;当下,那一刻,那一瞬间,透过手电筒的光看着因不明原因躺满地的孩子们,我确实只产生了「死尸累累」这个印象。我在没有确认任何人的呼吸、脉搏或者心跳的情况下,觉得这个派对会场死尸累累,要说不谨慎那确实是不谨慎──但我相信任谁被置于这个环境下,都会变得不谨慎。

也正因为那一刻我已经觉得大家都死了──

即使仍在心里默念着「大家没事的」这种自我催眠话语,我也确实地觉得孩子们全都死了──

所以,我才会在接下来的瞬间,受到了比刚看到这幅死尸累累的地狱绘图时更大的惊吓──

“咦……?周围怎么──”

那把女童的声音都还没说完──

“是谁!谁在那里!”我因突然传来的声音而惊吓过头,大喊大叫的同时几乎是用甩手的方式把电筒光的方向甩向了声音传来的、黑暗彼端──

在这会场的尽头墙壁前──

唯一的生还者。

正确来说是除我之外的唯一生还者──

三船千里。

她依偎着什么,缓慢地起了身──然后她看到了我,看到正用手电筒的光对准她的我。

她哭了出来。

那个时候还不是我的女儿的、7岁的三船千里哭了出来。

但不是嚎啕大哭──

而是自己抱起了头,把脸埋进双膝间,默默啜泣了起来。

强调,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千里哭的真正原因──当时的我只是很随意或者很漫不经心地猜测「可能以为我是犯人吧」这种大路的原因,但当然实际上并不是──关于这点我不打算在这里详述,因为即使是现在的我,也未必完全了解她当时的心境。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总之,比起去在意为什么千里哭了,那时我更先注意到,或者说从一开始就应该注意到的事情是──

(有生还者……)

(有人还……活着。)

(千里还──活着。)

不知为何,直到那一瞬间──我才忽然恍然大悟般察觉到现在的我有更加该做的事情。

报警,以及确认孩子们的生死。

我慌张地想要操作起手机,却突然想到在打电话前是不是该先关掉手电筒?然后准备关掉手电筒时又想到在这之前是不是该去找有没有别的孩子生还?不,应该先去尝试安抚千里──就这样,由于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行动,太多必须做的事情也随之而挤满了我的脑子,害得我一时乱了方寸,手足无措,于是,我弄掉了手机。

手机在地板上打滚了两三圈后,才屏幕朝下地掉在了门边──我从没见过掉手机能滚这么多圈,可见当时我慌乱的程度──总之,我边担心着「该不会碎了屏幕吧?」这种不是这种时候该担心的事,边依靠着还没被我关掉的手电筒光源,在近门旁蹲下身,准备伸手捡起手机。

可我一时停下了动作。

因为──

我听见了门外传来脚步声、以及像是蒙上了一层膜般的男人们模糊的交谈声。

“根…指…,…们应该还……的吧,……尽快确…她…的人…。”

“…他死掉的…么办?”

“那些是…头会负……通的…,容…着我们……个心。”

“真是神通广大。”

大概就是这样的对话。

别怪我把这对话写得像是破了一堆洞的比基尼泳装般,我不可能听得清从门外的一段距离之外前来这里、且带着防毒面具的男人间的对话──我又没有顺风耳(话说日本到底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和千里眼相对应的超能力呢),能听到这样的程度已经算不错了。

而且比起这段因一时停下动作听到的对话──

在那之后的记忆更加模糊。

(嗯……让我努力想想。)

记得──

那个时候──

大量戴着只在电影里看过的那种防毒面具的男人──

破门而入──

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应该是叫了出来,惊叫了。没记错的话。

注意到我的存在的防毒面具男们──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应该是领头的那位──

好像对我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

那句话是──

“咦?怎么连你也……”

「……」

回忆中断。

我回到了现实世界,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站在了我和千里共用的房间7B23号房门前。

我拿出我在海马之虹岛(海馬ヶ虹島/かいばがにじしま)上的员工证件,解开了门锁并推开──由于这艘邮轮是海马之虹岛所独自拥有,所以事前分配好房间后都是用员工证件进行开锁。

当我关上门,脱掉鞋,并进入室内的时候──

我发现半坐半躺在靠窗边那张单人床上的千里,正注视着窗外──那占满了一面墙的展望窗外。

(下雨了……?)

窗外一片漆黑,雨水不断拍打着窗面──仔细定睛看,还能看见漆黑中不远处的海浪有在翻滚的迹象,即使是邮轮在这雨天天气下也能感受到很明显的晃动;不过从船身摇动的程度推断应该没有到台风的程度,所以现在这艘特里尼蒂号仍直接航行在风雨中,而没有更改航线吧。

「怎么了?怕下雨吗?」我出声叫了看窗外看得出神的千里──

「啊,爸爸……」

而她本人好像到了这一秒才注意到我已经回房──回过头来看着我。「爸爸……这么大风大雨的,邮轮真的不会沉吗?」

「什么?妳真的在怕?」

「不,不是这样……」千里像是想要说什么很迫切的事般,猛地摇了摇头,「我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就是看着外面下雨时,很不安,感觉好像快要沉了……这样的。」

「不用担心,邮轮本来船身设计就都会把海浪的冲击减到最弱……所以不会沉的。」我走上前,边拉上了窗帘边解释道。

「就说不是这样了──爸爸你有在好好听我说话吗?」

千里看起来很生气,也很急躁。

看来没能理解女儿话中话意思的爸爸不小心惹女儿生气了──不过,我很清楚千里的性格,她总是会突然有一两天心情变得异常消极;我也在尽我努力去鼓励她,但──

「嗯,爸爸我不懂。可是妳光坐着发呆胡思乱想就能懂了吗?即使懂了又该怎么做呢?」

「……我真的……觉得、不安……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

「没事没事,爸爸会陪着妳。」唯独今晚,我这句话是谎言,都不带眨眼的,「别想那么多了,赶快睡觉去吧,明天醒来又会是一个好日子。」

「……」

千里沉默了下来,然后──

她就这么躺下,两手拉着被子整个盖到了头顶──也就是把整个人都藏到了被子里。

虽然很想说她一句,但还是立刻打消了念头──我不想被千里觉得我是个烦人且啰嗦的爸爸,我只要在她需要我时能够陪伴她就好。千里眼的超能力者──我的女儿三船千里,是个已经经历过太多不幸的可怜孩子。

我关了灯──

装作也钻进被子睡起觉来。实际上,我是回收了被我藏在了被子套里的两个厚重的文件袋──这就是我今晚的武器,用来和那家伙进行谈判、或者说讨价还价的材料。

我仔细听着──

等了好长一段时间──

(好,千里睡着了……)

虽然那呼吸声只是出现了极细微变化──细微到其他人应该听不出来,但我能听出来。这并不是因为我是她的父亲──即使是父亲也不可能连女儿睡觉的呼吸声都能了如指掌,这只是我的一种不知道有什么用的技能,从小我就对人的呼吸声很敏感。

这么说──

那时我之所以会下意识地判断孩子们全死了,也是因为我这个技能的原因?可我认为自己并没有厉害到在那个情况下,依然能够集中精神去留意躺在地上的孩子们的呼吸──所以我也不会去作订正,那天我确实是在还不知道孩子们生死的情况下就擅自判断他们全成了死尸。

总之──

我抱着两大文件袋,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谨慎地不发出任何动静──

前往门口──

穿上鞋──

然后──

我完全无惊无险地离开了7B23号房。

我对于把正在害怕的千里独自一人留在房内这件事感到了无底的罪恶感──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一直留在房内陪她。

可是,我不得不选这种大多数人都睡了觉的时间行动──

能够在不被大多数人目击到的情况下──独自前往见那家伙。

我也是被这么忠告的。

总之──

为了千里更长远的未来──

为了未来更多孩子的幸福──

我必须去见那家伙,那个男人──福来智司。今晚(实际上应该说是凌晨)──我要和他做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