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探究人类,深爱人间。”
当想起那家伙,那个叫福来智司的男人时──他这句口头禅,又一次宛如某种咒缚般在我的脑内响起。
明明关于这男人的任何事情,我是一点都不想想起的──他改变了我的人生,也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也许在某些事情上他还有恩于我──但那些都是大学时期的事情了。我无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今后,从来都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扭曲信念──也不会想去理解。总之,无论我有没有欠他,无论我是否有资格代表人类,我都不能无视他扭曲的信念为许多人带来了不幸──这个事实。我并不是要去找他算账,我充其量只是希望他能正视自己做出的事所带来的后果是不道德的──虽然我不认为这个疯子会肯静下心来听我讲道理,也不认为他是个会接受他人说教的家伙,但我还是必须跟他讲清楚,起码得激怒他,让他认清自己并非完全高高在上、并非完全安全的立场。
人只有在自己身处于危险时才会不再自私,才会认清他人,认清世界。
福来──
我接下来就让你认清这个对任何人都不公平的世界。
我提起紧握成拳头的右手──
敲响了8C43号房门的门板。
我是故意不按门铃,这是我表现决心的一种方式──虽然对方大多数不会把这当一回事。
不一会儿──
门就被打开了。
福来出现了在我的面前。那头深灰黄色、以男性来说略显长的头发无论是什么时候看都令人不快──而比这更加不快的是那过眉浏海底下的那张脸,意外地帅的脸孔配上一双暗红色、看起来充满了狂气与病态感的瞳孔,令这整个头部都散发出一股异样的不协调感,彷佛是不应存在于此世界上之物。
他身上穿的是──
黑色T恤配上米白色背心外套,还有牛仔裤。
(咦?外出用的装束?)
这个时候,我就应该要察觉到不对劲──
可是对方在我观察他的瞬间,就开口阻止了我继续疑虑下去:「是三田川君你来了?有什么事吗你小子,进来吧。」
我被那把意外地很爽朗的嗓音给震住了──
只能顺着形势点了头后,跟着对方进了8C43号房内。
「上一次我们两人单独面对面交谈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真怀念大学时期还是个可爱学弟的三田川君。那个时候你明明还是那么的尊敬我,总是想要找我说话,向我请教各种各样的问题──你可还记得那些时候的那些小日子?三田川君?」
「……」
我没理会一进房坐到床上就开始滔滔不绝说起话来的福来──只是不发一语地,呆站在了他的斜对面,尽可能不离身后的房门太远。
「怎么?三田川君?以我和你的交情──应该不会是这样的吧?这样──我提到往事的情况下,你还依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真奇怪呢,以前明明是三田川君你话比较多,而我则是你说三句才应你一句的冷酷角色──怎么现在完全反过来了呢?难不成我们不知不觉间灵魂交换了来着?到底是什么事情搞成我们现在这样呢──是什么事情呢?」
福来像是意有所指似地说着这话的同时──
直盯着我看。
我有种像是被某种利刃刺穿了般的感觉,于是没再沉默,开口了:「这事不是你自己最心知肚明的吗?」
「心知肚明?是吗?心知肚明──是呢,我心知肚明的事实实在太多大多了,多到我根本想不起来你是在指哪件事。你试想想,三田川君──你会把你吃进肚子里的饭粒一一记住长什么样吗?这是一样的道理。你必须更加提示我,就像面对老人痴呆的老年人时那样──你不说清楚我是心知肚明哪件事的话,我怎么可能想得起来呢?」
「……」
(怎么回事?)
明明是我这边想要先掌握主导权,并慢慢诱导对方说出我想让他说的事──可现在却完全反过来了,像是他在诱导我说他想让我说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知道我打算来谈什么?
毛骨悚然。
我轻咳两声,接着说:「你过去做了那么多事……难道你的良心一点都不会痛的吗?」
「良心。很不好意思我的双亲[註1]早在我小时候就因火灾死掉了。」
「不是说父母的双亲!我是指你的心──你的良知!你别装傻了,难道你真就完全、彻底、根本没有一颗善良的心么!?」
「那你有那种东西吗?用来证明你所谓『良心』的东西。」
「我……」
我一时语塞,然后──
我拿出了一直被我藏在衣服底下的两个文件袋,出示给对方看:「我当然有!这……这就是我的『良心』!」
「嗬……?那看起来是很厚也很重的东西呢。没想到你居然能一直藏在衣服底下不被发现,就连独具慧眼的我都看不出来──你就是那种传说中的无论练得多强壮,穿了衣服就会立马显瘦的新品种人类么?真想把你剖开来好好研究一番呢,三田川君──你的身体,你的大脑,肯定都藏着非常有趣且值得研究的价值。」
「别再扯东扯西的了,福来。这两个文件袋里的都是『证据』。」
「证据?」
「是的,你做过坏事的证据。」
「做过坏事──坏事,这说法真可爱真温柔。三田川君,正因为这样你才会到了现在都无法对我怎么样。」
「你……」
「你倒是说说看,你那些文件袋里的东西──到底会证明我做的哪些坏事?来来来,让我们用『讨论人生』般的氛围,展开这个话题吧。」
福来笑逐颜开──
他好像很享受这一刻和我的交谈,丝毫没有被我激怒的迹象──岂止如此,反倒是我自己要更加气急败坏的感觉了。
「……」
我不发一语,拆开了其中一个文件袋──
从里面拿出了一大迭钉在了一起的A4打印纸。
「这是『第六感催化病毒』乃至于『千里眼病毒』的研发报告,每张上面都有你的签名。」
「喂喂,你该不会觉得光是我研发了病毒就等同于我做了『坏事』吧?你可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高杀伤力生化武器的研发都是在合法许可下完成的?三田川君,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搞到这些研发报告──可如果你只有这些的话,那我就太失望了。」
「我当然不会只有这些,福来──你也知道的,我针对考试的准备总是『齐全过头』。」
「有不少复习资料还是我给你准备的吧,那些年。」
「哼,不许再提那些陈年往事,你已经──早已不再是我『尊敬的学长』。现在的你在我眼中,只是个没有人性的科学狂人,坏事干尽的科学狂人。」
「明明是你自己先提『考试准备』这件事的,现在却反过来喷我一脸,到底是谁不讲道理呢?」
「和你还需要讲道理?」
「真是好过份哪,三田川君。」福来再一次露骨地冲我一笑,「不过,科学狂人吗……这真是个微妙的词,微细而又精妙──既不是赞美也不是辱骂,但同时又能理解成良性或者恶性的特质,要正确理解这个词所表达出的倾向也许得结合许多前言后语的文脉才是最得当的。那么,用这个词形容了我的三田川君你──又是基于怎样的文脉脱口而出『科学狂人』四个字呢?你不会只以我签了名的研发报告就给我贴上标签了吧?」
「……」
我没回应任何话──
这人明显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很有头绪,甚至有头绪了过头──现在他看起来像是在等我把这些全说出来般,不段诱导着话题。
我从文件袋里又拿出了另一份钉了起来的打印纸──
同时还有一块随附的U盘被贴在上面。
「『千里眼病毒适性者实验』──5年前的那场惨剧,是你策划的吧?」
「咦?我还以为三田川君你早就知道了。」
没有半点的迟疑──
福来几乎是秒答了我的这个问题,且两眼坚定不移地看着我,嘴角则仍然扬起鬼魅一笑。
瞬间──
我心里的怒火爆发开来了。
我几乎要冲上去──不,实际上就是冲了上去,提起右手握拳,这次真的是几乎以一记直拳打中了他──
然而福来躲开了。
以国际巨星般的后仰避过了我的攻击。
「真是危险。你好歹也是个理科生,别做这么危险的攻击性动作──而且你也做不来。」
「你居然……居然还能这么大言不惭……!」
「我大言不惭?我只是对自己诚实而已──我永远忠于自己的欲望,不会背叛自己想做的事情。在这个层面上,我认为我可是比三田川君你活得更像个人。」
「你真是彻底疯了……」
「谢谢夸奖。」
福来竟把「疯了」当成了褒义词──
这男人的神经到底有多大条?我不禁看着这样的他──那张脸上仍然是充满狡猾的笑容,真是容不得我再大意了。
「不过,三田川君。关于那场实验的文件应该全都已经销毁了才对──即使留下了复印本,其上也应该没有记录任何涉及人员的名字……这样的话这作为用来指控我的证据稍嫌薄弱吶?」
「……」
我慎重地撕下了贴在我手上这份打印纸上的U盘,慎重地展示给对方看,并慎重地开口:「……这里面有你指示实验准备和进行的多段录音,里面的你多次提到实验内容──只要和当年有报道这场惨剧的媒体新闻稿作比对,就能证明完全一致。证据确凿,我已经在别处留下了这份录音的备份。」
「不愧为『考试准备狂』的三田川君。你并没有笨到不留备份就直接拿着罪证来找我……不过,录音吗……?嗬……原来如此……」
「……?」
福来像是思考起了什么般沉默了下来──
这是他在这场对话中首次露出了疑惑且思考的神色,之前明明一直从容不迫地应付着我──
看来,他是注意到什么他在意的事情。
我看见──
他的两眼里──
似乎燃起了某种沉默的怒火──我能看得出,因为无论怎么说,我始终曾经和这个人很熟,熟到旁人还以为我们在搞基。
我曾经很害怕──
不──
现在也很害怕他这种沉默的怒火──一个脑子本就有问题的人一旦生起气来,可谓是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
(该撤退了吗……?)
虽然还留有许多罪证没拿出来说──
比如千里眼能力训练对脑部造成的后遗症报告──这才是我最想要谈的正题,因为这涉及目前我女儿正持续接受的实验。
至今──我一直无法找到证据去证明千里她正在接受的实验是有害的,这都是因为千里眼计划的「表面人员」们的「表面工夫」做得极度彻底、滴水不漏。我曾以为他们只是拿钱办事,应该比较好套情报──可就在调查过程中发现,他们的生命可能已经受到了巨大威胁,他们全是被以自己能活命下去作为「封口」条件的可怜人们,但也正因为有他们,千里眼计划的种种机密才能够被死守住。
而我之所以能搞到这么大量的证据──
终究是因为有个为了大义,而不再惧怕死亡的人──
「三田川君,你那些『证据』到底是从谁的手上搞来的──你差不多该说清楚了吧?」
福来突如其来的发言把我唤回现实──
他沉默的怒火看来应验了。
他仍然是直盯着我看──
他仍然是直冲着我笑──
不妙不妙不妙。
总之,我先吞了吞口水,并后退一步:「我……我可不能说出来。我不能背叛那个人──这只是我和你之间的问题。」
「你和我之间的问题──很好,我明白了,很可以的。我现在就是在说你我间的问题。正所谓『河水不犯井水』──我知道三田川君你并不喜欢,不,甚至是对我做过的事情痛恨至极了吧……你怎么骂我都没所谓,反正我在坚持我理念的道路上──就准备随时扮演这样的角色。可是你现在并不只是骂我这么简单──而是带着各种所谓『罪证』独自前来找我、挑战我。哎,这是怎么了呢?这位小哥?哎?哎?哎?难道你想要说千里酱接受的实验的事情?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你凭什么这样冠冕堂皇?嗯?很好很好,我知道三田川君你很喜欢用你那套『月球背面理论』来圆你这种廉价而又幼稚的正义行为──但现在我们不谈这个。既然你来犯我,我也不会对你客气──这就只是个这么现实的问题。你最好当心点,三田川君,现在充斥在这个房间里的『现实』可是个易碎品。」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的福来──
不再坐床上,猛然站了起身。
(不行了,还是开溜吧。)
反正今天带来的罪证大多都已经进行了备份──而今天我的一半目的实也已达成。关于千里的事,在今天的基础上──之后还多的是机会和福来谈。没有必要现在过于着急,从而招致预期之外的结果。
我转过身──
拔腿就冲向门口──
我伸出手,正想要握住门柄拉开门之际──
砰!
我被某种很野蛮的力量撞飞了,整个人向后摔到了在地上──脸部和背部都痛得我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脑部也感觉瞬间当机了。
当我注意到、并睁开眼的时候──
我就已经被3名身穿白大褂的、不认识的男人强行压制在了地板上,完全动弹不得──其中一人还用毛巾堵住了我的嘴巴。
「呜嗯嗯……!嗯嗯!呜嗯……!」
我死不服输──
用尽全身力气作出挣扎。可这始终是无用且徒劳的,这3人的体重就足够把本来运动神经就不算好的我按得死死,而被毛巾堵住的嘴巴当然也发不出任何能组成有意义字词的声音。
我总算看清了这3人的长相──
都是约三十几至四十出头的男性,而且我好像有印象──在哪里见过?感觉是很常出入那座戒备森严的研究栋,就是岛上最大那座,且有很多机密项目的那座,印象里他们总是用自己的指纹跟虹膜就能自由出入,没记错的话那里应该也是千里眼计划的……
(千里眼计划的……!?)
我脑袋自从被撞飞以后就一直糊里糊涂的──
一注意到这个事实后总算清醒过来。
条件反射地我两眼也睁得老大──
「哦?三田川君你睁大了眼,是注意到这3人都是什么人了吧?」
从我头顶前方传来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不一会儿──
我感受到也看到了阴影──
应该是福来蹲下身并窥视着我的表情──的阴影。
我用力移动视线到顶端──
才勉强看到福来那张倒转了过来的脸──以这样的角度看他的脸更加令人恶心且反胃了。
「你别这么露骨地露出这种厌恶的表情嘛,三田川君。我本来也不想这样的,但既然你要犯我我就只能采取这样的对策了。
总之,要怪就怪你自己太笨吧──三田川君,你应该多找几个人跟你一起来的呢,当我看到只有你一个人来时我可是打从心底里谢天谢地──也谢你的愚笨。
什么?你这表情是听不懂我的意思么?所以说啊,你被背叛了啊,三田川君。怎么这么简单的事情你到了现在都没有发现呢?简单来说,我事前也从某人那里得知你会在今晚过来找我──应该是跟交给你这两个文件袋的是同一个人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即将到达的中国那里好像有这么一句谚语,这就是三田川君你理应从今晚的事中学到的教训。」
说到这里──
我看见,福来好像提起了手,亮出了什么──那是出现在我视野一角的物体,所以显得略有点模糊。
长条状的──
半透明的──
且带有容量刻度的──
是针筒。
前端带有长针的、能注射药物的针筒。
我又一次睁大了眼──
「没办法啊。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啊,三田川君。既然你留了备份──或者虽说你留了备份,不过,以我对你的了解,知道那些备份在哪里的也只有你自己了吧?这个情况下,也只有──或者说,只需要限制你的人身自由就可以了。
没什么,我还没残忍到或者说笨到会直接将你杀死。就是先暂时让你睡一把而已──之后回到岛上后再找个机会洗一下你的脑……咦?你什么表情?这个洗脑──利用了特殊的电磁波照射实行的『联想式记忆修改』,你也不是第一次接受的了──不过对『现在的你』来说,也确实是第一次知道?毕竟你接受过洗脑这件事──也连同被修改掉的记忆,一同忘掉了呢。
放心吧,三田川君。这不过只是睡一觉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倒不如说──能暂时地逃到梦境里,不用面对这么残酷的现实,也是我对你的一种仁慈。人的脑袋真是个对人既残酷又仁慈的器官,是人类最深奥神秘之所在──你的这个脑袋思考了问题并尝试想要找到解决方案,这使得你落得了如今的下场。可是不要紧──人是基于记忆、经验来产生自己需要思考的问题的。
所以,我会让你忘掉今晚的事──让你忘掉所有能让你想起今晚你想做的事的人事物。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三田川君。
好了,给我睡去吧──」
像是在主张着某种强烈意志般对着无法回应的我说完这么大段话后──
我看到他动手了。
具体来说我无法看清他做了什么动作──
只感觉到手臂有被针扎的刺痛感。
不久──
我的意识消失了。
在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中,我的大脑都处于一片空白的状态。
【──这段记忆,将何去何从?】
【To Be Continued…】
[註1] 日语中「良心」和「双亲」发音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