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永远不犯错。
同理──
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人能通晓世间万物。
人总会犯错,根据人们与社会间不同的立场──那些错误时而也会是某种严重的罪孽。
有人说「不知者不罪」,但也有人说「无知是一种罪」,我觉得这两种极端的说法都很有问题──如果不知道就不算是罪的话,那么就会造成很多罪恶无法被惩罚的情况;可若说无知是一种罪,那么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是有罪的了──当然,我也说过,这世上不会有人能永远不犯错,但若谈到是否有必要将这些错误都升级到「罪」的层面这个问题的话,我是持保留态度的。
人类是依靠自己的记忆去存在、去生活的──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知道的事情。
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不过,还有个说法是「无知之知」──问题并不在于自己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而是是否「知道自己不知道」。
也有人说「知道自己不知道」是让自己拥有「自知之明」的第一步。自知,自我了解,知道自己──仔细想想,这真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老师们教导学生时总是说求知要保持客观和批判性的态度,可所谓的「自己」就是一个主观的主体,要客观地去知道自己、了解自己,并构筑起「自知之明」的思维,首先自己的主观就会成为一个极大的阻碍因素。
“我在外面差点被杀死的时候,哥哥你却宅在家里在做什么?为什么哥哥你就是这样?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生在这个家里,住在这个家里?回答我啊,哥哥?你以为你是谁啊?”
那个时候──
小兔到底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事到如今我已无从判断,也无法亲口去问小兔了。
我对小兔6年前的经历一无所知──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去追问,也没有去尝试了解我的妹妹以仅8岁的年幼之龄背负了何等沉重的东西。我对自己家人的无知,也造成了我6年来的迷茫──我迷失了自己,一直在尝试寻找「如何面对小兔」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又没有勇气真的去接受并面对那个答案。
6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帮助小兔──
可我实际上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而现在的我──正在这里自言自语说着这些话的我,也同样地不知道我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也许──
我是在自欺欺人。
透过三船千里这名来自日本的千里眼女孩──进行着自欺欺人的行径。
我从什么都不想说的千里身上──看到了6年前小兔的影子。
所以──
我不希望什么事情都不做。
我不希望再重复6年前的错误。
我不希望再一次造成持续多年的后悔。
所以的所以──
我尽了我的所能去向千里说出了我必须说的话。
然而,到头来──
我的这些话语都只是虚假的、只是为了自欺欺人和自我满足的空洞之言。
‧♋‧
「……事情就是这样了,诚哥。」
我让千里先暂时待在休息间内,并独自回到茶水间后──
向诚哥和瞳姐报告了我和千里间的交谈──其大致过程以及结果。
诚哥搔了搔头后──
「闪君,你能够成功让三船妹妹开口我是很感谢你啦。但让她住进月兔侦探事务所是怎么回事?」
「呃……真是很抱歉,我只是一心想要让千里能有个可以安心的环境──比起警察,她好像比较信任『名侦探』,不知道是不是受漫画的影响。」
「作为一个小刑警听了这话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不过,这也意味着你们月兔侦探事务所正式介入了这次沉船事件的调查了,真的可以吗?」
「应该可以吧。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小兔她应该会立即进行遥控投影跑出来纠正。」
「遥控投影?」
「嗯,这个。」我指了指我胸前的投影器──
并向诚哥解释了关于其机能,以及小兔今后都会透过这样的形式来参与事件调查等事实。
「你们家那个名侦探还真有这闲钱买这种奇怪道具呢……」
「怎么了?刑警先生,对大小姐如何花钱的问题有什么意见么?」
瞳姐忽然走了两步逼近了诚哥──
并且挂着略有点可怕的微笑表情问出了上述问题。
诚哥看来察觉到了对方的危险气息,连忙摆了摆手慌张回应:「啊……!不……我只是──觉得她很有责任感……这样!作为刑警我也必须好好学习她的负责精神!哈哈哈……」
「这是当然的,大小姐可是这世上最棒的名侦探。」
瞳姐看来已经恢复了好心情──
又换上了一张看起来非常开心的开朗笑容。
(瞳姐有时真是……)
不过现在这些事情并不重要──
现在首要要谈的是──
「……那么,之后千里就到我们事务所住──这事就这么定了,可以吧?」
「可以可以,本来以难民庇护形式入住这类临时住宿中心的人一旦找到稳定住处就要离开的。在这里三船妹妹也只能得到最低保障的生活,而且人身自由也会受到一定限制。」
「嗯……那就好。谢谢,诚哥。」我边点头边道了谢。
「要道谢的是这边才对,毕竟接下来三船妹妹住在你们事务所的生活开支,除去最低限度的补贴,也得由你们承担了……」
「这个难民身份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或者说,什么情况下会解除?」
「天知道……因为三船妹妹好像也没有还活着的亲人,这可能得看日本那边的说法吧。我也不是很熟这方面怎么规定的。」
诚哥来到一旁的厨柜前──
把一个泡茶器放到自己前面,边开始进行起了泡茶行为,边继续说:「……不过,真没想到闪君你能让三船妹妹开口呢。你是不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方法?」
「没有啊……我倒觉得她好像很容易就相信人的样子,反而搞不明白为什么诚哥你们一直没问出什么来。」
「嗯……我觉得并不是这样,少爷。」
瞳姐插嘴进来──
她正歪起头思考着什么的样子。
「这怎么说?」
「该怎么说呢……?听少爷描述的情况,我感觉三船小妹妹并不是很容易相信人,而是很容易依赖人。」
「我不是很懂这两者的差别。」
「嗯……我举个例子吧?就跟以前的少爷一样。」
「更加不懂了。」
别拿我当例子,我最不懂的就是我自己。
可是瞳姐好像也不是很确定的样子──
「……光听少爷说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三船小妹妹是为什么肯对少爷开口。不过,我隐约觉得──」说到这里时,瞳姐先是瞥了我一眼,然后微笑着走开了两三步:「不……没什么。这种事情不应该由我来说,而且我也不是很确定。」
「……?」
(瞳姐是注意到什么事情了吗……?)
可是她却不肯告诉我──
不知道是否基于「女仆绝不对主人说谎」的原则──毕竟她也说了她还不确定她所注意到的事,所以才选择了不告诉我……吗?
总之──
「那……我们现在就去把千里接回去月兔侦探事务所,可以吗?」
我在最后的最后,把话题拉回正轨──
并向诚哥征求了许可。
「可以,可以。之后我会跟政府那边的人说这件事。」诚哥边拿起茶杯边喝上一口,「等下我会把三船妹妹用来收补贴的临时户口发到月妹妹那里。这个户口也可以改成你们的,要改吗?」
「那,改成我的吧。」
「咦?闪君,你──」诚哥好像对我的提议有点意外的样子,「……呃,抱歉。总觉得今天闪君你意外地积极。」
「会吗?」
「这证明了少爷你也在逐渐成长,是一件好事。」瞳姐温柔地笑着对我作出了夸奖。
我又是──只应了一声:「……哦。」
「好,那我等下就跟政府福利部门的人说一下……总之,你们现在可以直接把三船妹妹带走了,剩下各种麻烦手续就交给我们办吧。」
「麻烦你了,刑警先生。」
瞳姐恭敬地向诚哥行了一礼──
这结束了我们3人间今天的最后一场对话。
‧♋‧
之后,我和瞳姐一起去接走了千里。
千里走在我们身边时,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一直在观察着我和瞳姐的表情。
我多次问她:「﹝怎么了?﹞」
她都一概回答:「﹝不,没什么……﹞」
这使得我有点担心起来──
难道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惹她不开心了吗?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一个只有刚上初中年龄的女孩,突然就要到陌生人家里住,尤其千里这种不太爱说话且好像略有点怕生的性格,肯定是会感到紧张和不安的。
不安。
是的,现在千里一定很不安。我必须做好榜样,即使是虚假的也必须表现得更积极,不能让自己一向的负能量感影响到她,从而使情况恶化。
再怎么说──
我也是个当哥哥的人──虽然当SSS级名侦探的哥哥根本攒不到什么有用的「哥哥经验」,但至少我还是有「作为哥哥」的自觉,而这份自觉使得我也对「哥哥应该怎么做」这个问题有过很多想法。
无论我这些想法是否真能奏效,但总之我应该尽可能在千里面前扮演个我所认为的好哥哥角色吧。
之后,在车上──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千里出现了,小兔也出现了。
我不太记得梦中的内容。
只记得,在梦境的结尾处──
小兔拿出了一把小刀,一个猛地捅进了千里的胸口──然后千里就如同海中的泡沫般分散并且消失了。
然后,我就醒来了。
「……呜嗯。」
我睁开双眼──映进我视野状态仍有点模糊的眼帘的是,前方两座席的椅背,以及挡风玻璃外笼罩在雨景下的、天河市下层区域接近西南海岸那一带的风景。
我怀着一腔无聊,把视线移向了左方车窗外──
在斜对面不远处,有一座被建在了近海滩边位置的西洋古堡风屋邸──住在那里面的主人启莱海先生,曾经是月兔侦探事务所的委托人,那时他委托了我们去调查关于他正居住的那座「彼岸屋邸」的一个困扰了他很久的神秘现象,当然很顺利地解决了。
当我们正乘坐的这辆第六代Camaro RS驶过那海滩时,那一瞬间──
我好像看到有两个人影站在了海岸边。
好像是一个男性的大人,以及一个女孩子。
只有背影,且撑着伞。
由于只有一瞬,我并没有看得很清楚──
但我认为我很有可能看到某种极重要的画面──所以我将之铭记了于我心中,应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忘记。
然后,我转过头,把视线移向右方──
坐在我右边的千里几乎于同时也把头转向了右方,并且向更右边坐了过去──和我拉开了距离。
「﹝……怎么了?﹞」
我又问了一遍。
千里没有看我,又一次回答了同样的答案:「﹝没……没什么。﹞」
(啊,不行。)
我不能一直问,应该是觉得我太烦了所以才坐开了距离。
所以我不再向她搭话──
只是坐直了身子后,继续把视线投向了左侧车窗外的景色。
我透过车窗的反射,观察到坐在我旁边的千里──
从她裙子的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然后,好像打开了照相机功能──
对着右侧车窗外的景色拍起了照片。
(居然还有心情拍照留念么……)
我并不清楚千里在特里尼蒂号上经历了什么──但应该不会是什么开心的事情。至少,现在已经确认的事实是──该邮轮已经沉没,3千多人都死了,这不可能是一个像千里这年纪的孩子能够承受的事情,即使是像我这样没什么感情的家伙也绝对绝对承受不了的;所以目前我心里对千里的印象──对于会同意跟陌生人一起住、并且现在还有心情拍照的千里的印象,不知道该说是「坚强」还是「神经大条」,但总觉得这两种都无法完全地解释她现在的状态,感觉其本质有可能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心态;当然,这些也都只是我的直觉而已。
「﹝那个,闪哥哥……﹞」
听见千里出声唤了我。
我转过头去看向她,又是这样问道:「﹝怎么了?﹞」
「﹝还有多久才会到……?﹞」
「﹝大概还有十几到二十分钟左右。﹞」我随口回答道,然后注意到一件事,「﹝话说……妳身上那套衣服穿多久了?﹞」
「﹝呃──从坐潜艇来到这个天河市的那个时候起,就一…一直穿着这件……我除了手机什么都没带过来,对、对不起……﹞」
「﹝不用道歉。那得给妳买点衣服才行。﹞」
刚一瞬间我曾考虑过给她穿小兔衣服这个选项──
但肯定不行。
千里比小兔发育好太多了,小兔的衣服千里根本穿不下,一目了然。
这时──
听了我的话后──
千里睁圆了两眼,挑高了眉头,好像对我这个提议很惊讶似地问道:「﹝咦?那么是──闪哥哥带我去买吗……?﹞」
「﹝嗯?这怎么可能,当然是前面这位女仆姐姐带妳去买。再怎么说,一个高中男生怎么可以带着初中女孩进女性服饰店买衣服?会引来不好的目光,对我和对妳来说都不好的。﹞」
「﹝说…说得也是……抱歉,问了奇怪的问题。﹞」
「﹝所以说妳在道歉什么?﹞」
「﹝没……没什么。因为那个──我担心会给闪哥哥添、添麻烦……﹞」
「﹝……让妳住进我们家就是为了能让妳尽情给我们添麻烦。所以别想太多了,今后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出来。﹞」
「﹝嗯……谢谢,闪哥哥。﹞」
看来──
总算是暂时接受了我的好意,千里边道谢边低下了头。然后,她又心不在焉似地再一次拿出并打开了自己的手机──心不在焉似地把玩了起来。
这时──
我注意到瞳姐透过车内后视镜看着我的眼神。
我问道:「怎么了?」当然这里说的是中文,千里不会听得懂。
「少爷你得稍微注意一点,不要对三船小妹妹太好。」
「咦?」
我发出疑惑的声音──
也只发出了这一声,没有作出任何疑问──这表示我是真的完全听不懂瞳姐说的是什么意思。
「……少爷,三船小妹妹肯定是刚经历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非常不开心的事情,我们当然要对她好,但不能好过头。」瞳姐解释了起来,「不要忘记三船小妹妹对我们月兔侦探事务所来说唯一有意义的身份──她是特里尼蒂号沉船事件目前唯一的幸存者,我们不能忘记这件事。她目前心里的很多想法,都肯定会跟这件事有关。」
「呃,抱歉……听瞳姐妳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我可能有点太急进了。」
「没事没事,少爷。三船小妹妹住进月兔侦探事务所后──得由少爷你更多地和她沟通、陪伴她。」瞳姐说到这里,停顿了几秒,「……因为,现在少爷你是──三船小妹妹她唯一敞开了心扉的对象。」
「……没那么夸张吧?」
「少爷你觉得这是夸张的事情?」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
瞳姐这句疑问的语气中似乎也夹杂了某种责备的意思。
「少爷,果然你还是个小孩子。」瞳姐有点无奈似地摇了摇头,「加油吧,少爷。我今天看到了少爷你还是有在进步的事实──所以请相信自己,不要想太多──没错,少爷,你刚才让三船小妹妹不要想太多,你也同样不要想太多哦~。」
「……哦。」
可恶。
没想到这个话题会致使我反被瞳姐将了一军──幸好千里听不懂中文,要不我的面子该往哪摆。
我望向右方──
正坐在那里的千里。
她已经没有在玩手机,而只是坐在那里发呆,一点动静都没有。
活像个人偶一样。
这么看着她──就感觉她好像真的不会说话一样。我成功使她开口的事实也顿时变得有点难以置信起来。
现在──
千里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对于接下来即将展开的陌生生活怀抱着怎样的情绪?
对于今天出现在她面前,并带走了她的我和瞳姐──又分别产生了怎样的印象?
我全都不知道。
也没有能推测的材料。
因为──
实际上她根本什么都还没有说。
于是,在完全沉默的空气下──
承载着伪善者、女仆以及千里眼超能力者的第六代Camaro RS,在风雨中继续行驶在回到月兔侦探事务所的路上。
虽然这个说法可能有点不正经──
但──
我和三船千里某种意义上的同居生活,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