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由于超忆症的影响──

至今在我人生中发生过的种种大事小事,我都能清楚记得。话虽如此,我也并非没有对不同记忆于印象上的深浅差别,因为无论自己记住了再多的人生时光,总会有一些更常于脑海中闪回、或者于梦境中出现的回忆;对于拥有超忆症的我来说,回想起这类印象相对较深刻的回忆时,就有如对这段记忆又再记忆了一遍般,相同的记忆会不断在脑海里再复制,产生仿佛轮回体验了那段人生很多遍般的感觉。

那,机会难得,就在这里介绍一段我曾重复体验过的人生经历吧──

我记得,那是2013年的10月其中一个星期二发生的事情──那时我才刚开始读幼儿园。据说我一开始读的这间幼儿园所属学校是所谓的精英学校,就连幼儿收生的阶段起就会尽可能招收有「神童」气质的儿童,我记得那个班里有诸如刚学会说话就能背九九乘法表的、玩溜溜球玩得很溜有如耍杂技般的、刚接触游戏机就把上世纪90年代那些高难度横向滚轴动作游戏都打通关了的、踩滑板把整个天河市走遍了的、拿起蜡笔就在画纸上画出了世界名画的、等等……还有纯粹就是有钱进来的。

有钱──这在资本至上的这个城市里当然也能算是一种才能,按正常情况来说我也应该是属于有钱进来的那一批,但我能被这间学校幼儿园录取的理由果然还是我的超忆症。

我并没有因为有超忆症而刚学会说话就能背九九乘法表,没有因为超忆症而展现出天才一般的学习能力,然而我却很爱披露所谓的外星人知识──也许是校方觉得这很有趣,所以我被录取了。

说回正题吧──

也许这段记忆以正常人价值观来说会不值一提,而我自己从客观角度判断也确实认为这段记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毕竟这段记忆发生在我人生中相对比较快乐的时期,我会重复轮回这段时期中哪怕只是琐事程度的体验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当时是互联网普及度由于智能手机的出现正式步入顶峰期的时代──是开始出现讯息爆炸趋势的年代,很多现在的年轻人从当时小学生甚至幼儿园的年龄起就开始接触各种电子产品,当然我也不例外。

那天星期二──

是一次作文的发表日。也许有人会问,作文──这理应到小学才会出现的课题,怎么才幼儿园就开始了?那么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强调──那是精英学校的精英幼儿园,就读的幼童都是经过精挑细选所谓有神童气质的小鬼们,所以区区作文也不过只是小儿科罢了。

直接说结论,那就是幸还是不幸地──那天,我发表了一篇题为「伟大的外星人」的作文。

若从蝴蝶效应级别的层面去看待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造成的因果,那我会觉得这确实为我带来了不幸的遭遇;但实际上我直到现在都不确定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因为这一切还远没到结束,即使是我已经被外星人绑架了的现在,事态仍以现在进行式不断进行中。

那天下午的一次自由活动时间──

我为了把握机会炫耀自己的外星人知识,逮住了两个在那个班里相对智力水平较低的同学──想着要向他们安利我所收集的外星人事迹;至于为何我会找两个较笨的,大概是由于我潜意识里也很清楚外星人并不是什么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讨论的话题,尤其在幼儿园的年纪──这类涉及主观情绪的抽象部份,即使是拥有超忆症的我也无法说清楚。

总而言之,那两个较笨的──一个叫罗友康,一个叫龙丽保。一男一女。他们的长相我也都记得一清二楚──但若这些细节都一一详述的话那只会造成冗长的篇幅,所以就此省略吧。

那个时候,我把我亲手制作的一本剪报本拿了出来,打开──没有多想就向那两人炫耀了起来。

“听我说,听我说!这个外星人──这个,金色头发的外星人……是很厉害的外星人喔!”

记得──

我是这么开口的。

剪报本上展示出来的是──当时我从网上找来并自己打印出来的、明显是粗糙的PS合成照片。金发穿紧身衣的、长得很像地球人的外星人──网上的资讯会赋予这类外星人昴宿星人或者诺迪克人之类的名字,但现在我可以肯定的是,并不存在这种外星人。

外星人也许存在,但在网上可以找到的不同种类外星人资讯基本上都只是地球人的创作罢了。

这类创作有一半是为了所谓的外星宗教服务,以我们国家标准来说就是彻头彻尾的邪教;另一半则是给讲外星人的YouTuber提供素材吧──这类频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外星宗教也没什么差别,但毕竟只是分享知识和看法,并没有刻意去制造信仰,而且现在网路资讯爆发时代下自行分辨各种讯息真假并选择信与不信也是作为这个时代公民的责任。

不过,理所当然地,当时还只是幼儿园的我并不会理解这些道理──

“知道吗?这个外星人很厉害喔!他们一直都在地球上,他们说会帮我们进化!”

说出了确实就像是外星邪教会说的那种话──

还煞有其事地拿起一旁的颜色铅笔,直接在剪报本上画起了图,画出了像是猴子的潦草图像,往右的箭头,以及不知怎的画了个没穿衣服的人类似的图像──仿佛在试图解释「进化」这个词的意思。

那个时候的我在班里除了比较有钱和记忆力特别好之外,就没有其他被记住的特点──所以,那一次是我瞄准了作文机会,想要一次性向全班炫耀起自己的外星人知识,也立了个在自由活动时间向他人展示自己收集的外星人资料的计划。

以幼儿园来说算是相当出色的计划力和野心──不过想法本身倒是挺小孩子。

当然,我没有考虑被我瞄准的两人是否能听懂我说的──

不过至少,那个时候,两人确实有听我说话──他们一边看向我的剪报本,一边继续摆弄着手上的迭迭乐积木,然后当中的叫罗友康的那位男童把手中的积木塞回到桌子中央积木塔的其中一层后,伸手直指向我的剪报本。

“她说这个是外星人?这明明不像啊!”

他这样向周围喊了起来。

“这个是长得像地球人的外星人。外星人有很多种……”

可能是因为有人回应了我的话题而高兴起来、得意忘形起来了──我把剪报本翻到了其他页面,解释了起来。

我展示了各种据说是真实外星人的照片──小灰人、蜥蝪人、仙女星人……反正现在我重看这段记忆时才发现,两人虽然都有在认真听我说话,但都表现出一副「搞不懂这人在说什么」的表情。

尤其龙丽保看小灰人蜥蜴人的照片时好像是吓到了,她在我说到一半的时候就跑到了老师那里──

“老师老师,那个人给我们看的东西都好可怕!”

向老师告状了。

唯有老师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并不是忘了,是因为她从来没说过自己名字,只介绍了自己作为老师的身份。

总之,那个叫龙丽保的女童在那个年龄就懂得向老师打小报告了──啊,我这发言可能是有点太过以大人的目光看待幼童的智慧了,再怎么说人类作为高智慧社会性动物,在已经能说话的年纪作出这种基本的社会性行为应该只是本能而已吧。

然后,当然地,老师作为老师当然要过来了解状况──

那个时候,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反倒觉得是机会──那时我一心只想要炫耀自己的所谓知识,也毫不犹豫地向老师高举起了那贴满了外星人照片的剪报本。

“这个是我自己弄的!”

“哎呀,是这样吗?小瑶的兴趣还真是独特呢。”

老师亲切地笑了──也很亲切地赞赏了我的兴趣。

“因为我爸爸妈妈都被外星人绑架了,所以我很喜欢外星人!”

我得意忘形地──

补上了这一句。

这次,老师的表情明显地楞住了──看来,是没听懂我这句话的逻辑。现在的我也有点听不懂──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小孩子的逻辑就是这么的单纯,即使多么的奇怪。

是的──

无论那个班的小孩子是多么的聪明、多么的神童,言行上的逻辑都只会是非常单纯的、没有任何掩饰的纯净之物。

没有大人那么的复杂──

也没有大人那么的自以为是──

“老师知道小瑶妳很喜欢外星人。不过呢──”

老师仍尽可能维持着温和的声音和笑容──

微蹲下身,想要向我解释大人的道理──

“妳不觉得妳给其他人看的这些──外星人的照片?妳不觉得、这些照片里的外星人长得很可怕吗?”

“……?”

“老师我作为大人都觉得这看起来有点可怕呢。所以这个外星人,小瑶妳可能会很喜欢,但却可能会吓到其他小朋友喔?”

作为大人都觉得可怕──

实话实说,这个说法是一种本末倒置。因为实际上,有很多东西是正因为是大人才会感到可怕。我想,这应该是很多人都会有过的经验──小时候第一次看时并不觉得恐怖的恐怖片,长大后再看却会怕得要死;那个幼儿园的我也同样,从没觉得贴在剪报本上的、那张经典的罗斯威尔事件小灰人尸体照片有任何不妥之处──当然现在我会认为那根本不是可以出现在幼儿园里的东西。

总之──

那时候的我实在无法理解也无法相信老师的话语,自己一个翻起了剪报本,从前后左右上下全方位观察起了我亲手贴上的所有这些照片──但就是没搞懂老师口中的「可怕」是什么意思。

说到底,我的价值观和审美观确实是扭曲的、异于常人的──即使那时仍只是个思维单纯的小孩子,但那份单纯也确实是已经扭曲了的。

“明白了吗?明白了的话,就不要再把这个拿出来了喔。”

老师擅自替我明白──

且擅自直接地下了命令。

无论我再无法理解老师说的可怕是什么意思──但唯独小孩子要遵从大人的命令这点还是心知肚明的。所以我很不情愿地把那剪报本给收了回去──收回到了自己的小书包里。

那时候我感到很不开心很不开心很不开心──话虽如此,我却是个已经不会轻易哭泣的、自尊心异常地强的小孩子。

“要不要玩?”

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

那个向老师告状的女同学龙丽保,来到我身边向我展示了她手中的积木。虽然那个时候的我只是个单纯的小孩,可我却还是很清楚地意识到──是因为眼前这个女童向老师告状了,才会害我被骂。

所以我把那拿着积木的手拨开了──

然后说出了──正常儿童不可能说出的话。

“妳为什么要说外星人可怕!”我吼叫了起来,“妳这种坏人,外星人才不会来绑架妳呢!”

那就是──

组成名为「苍星瑶」的4岁女童的、逻辑核心的全部。

之后──

我记得龙丽保是这么反驳的──

“我不是坏人!妳才是坏人!我哥哥是侦探,我要跟我哥哥说妳是坏人!”

侦探──

确实,那天,这位龙丽保发表的作文是题为「哥哥想当侦探」的、文笔略笨拙的兄控文。原来如此──这个时候的龙丽保已经对于「侦探会惩罚坏人」的观念有初步认知了啊,这点还挺聪明的嘛。

不过无论如何,现在她说什么都已经没所谓了,也改变不了任何情况。

因为──

这个情况,从大人──从老师眼中看来,就是幼童之间发生吵架了。当然,儿童间发生吵架实也只是很常见的事情,如果只是普通幼儿园的话也应该不是会引起过度重视的现象,顶多教训几句就完事;但这次吵架的主体是我──是刚拿出可怕的外星人照片且炫耀着匪夷所思的逻辑价值观的我引发的这场吵架。

所以,可以想象的是──

无论是否愿意,是否会采取行动,老师都必定会将我的名字、我的存在、我的行为──刻进她印象里一处相对较重要的位置里。

因为,那个时候──

我看到老师她看我的眼神、变了──那是之后一直持续到我无法再与她见面为止的、永远的变化。

正因为我是超忆症──

我才能够看出那正常人根本看不出来的细微变化。我并非当下那一刻那个瞬间能够看出来,而是在无数的记忆中,不知不觉间比较起了老师前后的变化而发现的──从感觉上来说,更像是透过气氛察觉出来的;我听说,正常人要从气氛上察觉出一个人的变化,至少需要对方的言行作为判断材料──而我只是、因为老师的一个细微眼神变化,就突然察觉出来了。

若要以我最直接的言语去形容的话,那是──

仿佛被交托了什么无比麻烦事的、发自内心的对我感到厌恶的眼神。这里确实是我的个人感想,是我擅自留下的印象──可这样的印象,在那个年龄的孩子心里留下的烙印、远比现在作为大人的我想象中大。

现在我也实在难以理解,为何那时我会受那么大的伤害──说是「伤害」可能夸张了点,但实际上那天之后我确实在学校里渐渐变得不愿意说话了;一开始我只是开始减少提外星人的话题,可每天活在那个老师那个眼神的环境下──明明表面上且实际上也没有任何人欺负我、责备我,我却越来越不愿意表现自己,生怕其他同学也有一天会变成老师那种眼神。

反应过度了──

源于超忆症──源于这个「苍家的诅咒」的反应过度,把我从一个敢光明正大地炫耀外星人知识的积极孩子一瞬间变成了个不知道如何表现自己的内向孩子。

不过那时候的我到头来并没有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什么坏事──我很现实地考虑到,就连老师这样的大人也会对我的外星人爱好表现出厌恶,那我因为害怕其他同学也会出现那个眼神而选择不再表现自己也只是刚好而已。我在学校里变得无口之后约一个月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思考起来──以不符合那个年龄的思维思考起来,想着自己将来一定要努力找到一个能让自己自由炫耀外星人知识的环境,让自己能在那样的环境上课。

于是,我向姐姐表达了这个想法。因为我知道我们苍家很有钱,所以我觉得跟姐姐说的话──她应该会有什么方法能帮助我。从幼儿园起,我就有想动用钞能力的歪脑筋了──真是前途有望啊。

不过我这一告诉姐姐的后果──就是我变成一个人了。

也许确实我们家的逻辑三观都比较奇怪──又或者说,有怎么样的姐姐就有怎么样的我,姐姐在听我说了关于我所害怕的那个老师的眼神、以及我害怕其他同学都会变成那个眼神后,所采取的行动竟是从我身边赶走了所有我害怕的那些人们。

一个人──

当然并非字面意思上的一个人,因为无论我再怎么聪明学习天赋再多么高,对于一个只有4岁的孩子来说根本不可能独自完成上学才能学到的课程;真相为──我独自一人被安排到了专门的课室,由专门的教师和辅导教师负责跟进我的学习,让我远离了所有之前我待过的环境,是只属于我自己的课室、老师以及能自由发表我想说的任何事情的空间和时间,没有任何人会因此而责备我,也没有任何人会禁止我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我想玩什么玩具、什么游戏都满足了我。

我想有人陪我玩──老师们也会满足我,亲自当我的对手,始终维持着亲切的态度应付了我的所有要求。

可是,我却感到很奇怪──因为我最终还是察觉到了,这完全没有意义了。没有特意到学校上课的意义,也没有在老师面前作为学生去表现好自己的意义了。而且这本质上也没有改变任何我本想要改变的事情──即使是这些专门为我安排的老师们,她们一样都有那个眼神,那个我所害怕的眼神,让我理解到她们到头来也只是被迫来应付我的可怜人们罢了。

我反而开始在意起来了──在意起我之前待过的那个班、那个让我不要再拿外星人照片出来的那个老师。以不像是幼童会有的感性──在意起了那个老师,也同情起了所有这些被迫来应付我的老师们了。在那个拥有自己专属环境的情况下上了差不多快两个月的学,我很是不负责任地浮现出了这样的感想──这些老师都好可怜啊。

所以,这次,我向姐姐说了──这大概是我人生中首次说出了、本质上为对姐姐表示反抗的言语,在幼儿园这个年纪。

“明明、明明都没有「同学」了……可还要上学不是很奇怪吗?那些老师天天去学校就对着我很可怜啊,姐姐。这样太奇怪了!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我在家里上学也一样啊!”

同学──

也许这才是那个时候的我感到沮丧的最大原因。我想要有同学──即使,我再也不敢向他们炫耀所谓的外星人知识,可我却想要同学,因为单纯地感到寂寞了而想要同学。我不清楚姐姐是否听懂了我这份意思──不过她至少,确实应该是推测出了我可能是感到寂寞才会闹别扭的可能性。

所以,这次──

我不需要再上学了。就像是真正的有钱人那般──请来各种专门的家庭教师到家里直接教导我,还请来一大堆女仆陪我玩、听我说有关外星人的事情,尽可能让我每天都不寂寞,每天都能有新节目,每天都能在女仆包围的热闹气氛下健康成长。

“哇!小星瑶真的知道好多好多关于外星人的事情呢!再多告诉我一点嘛,我想听我想听!”

“这个外星人是叫什么呀?姐姐我可是专门去学习过喔──我觉得,现在我的外星人知识也不输二小姐妳呢~。”

“喔?原来这个外星人是好人呀!那么被它绑架的话也不会有事啰?真好呢!我也好想被外星人绑架一遍看看呢!”

“小瑶小姐,小瑶小姐──妳知道上个月刚上映了一部很厉害的讲外星人的电影吗?影评网站都接近10分好评喔!有空要不要姐姐我带妳去看看?”

“小姐您的外星人知识以及对外星人抱持着的热情让小女子我无比佩服,我定会以小姐您为目标,继续磨练自己成为一名完美女仆。”

“外星人随时都能来找我们,但我们却无法随时去找外星人。所以外星人比我们地球人伟大!没错吧,星瑶!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我可记得很清楚!”

她们虽然嘴上这么说了,可是我当然还是看得出来──她们也同样有那个眼神,那个我所害怕、曾经害怕的眼神,所以我从没把这些笨蛋的阿谀奉承当一回事,反倒是同样地觉得这帮人也都是为了生活的可怜虫罢了,不像我还有「外星人」这样的精神寄托,真是太惨了。

不过说来惭愧──我虽然从小时候就一直算是展现着不符合自身年龄的高智商,可我却一直没能想通那个眼神是怎么一回事,即使在亲眼目睹那么多人都有那个眼神之后,我却仍没有理解个中理由,顶多只是觉得自己是比较特别的那个人。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突然想通了这一切。

是的,直到──

我在有一天、照镜子的时候,发现镜中的我对着我自己也会露出那个眼神时──我才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很可惜的是,我在会露出那个眼神之前已经渡过了过于漫长的岁月,造成这一切都有点太晚了──非常可惜地。我的人格早已成形──早已非常没救地那样、成形了,所以那一刻当我看到镜中的自己也有了那个眼神时,只觉得──这又能怎么样呢?这就是正常人会有的眼神而已,没有意义。

正常人会有的眼神──我只能以此安慰自己。

因为无论采取何种评价标准去审视我自己──我都不可能是什么正常人。除非把规模扩大到宇宙范围,从外星人的角度去看──才会觉得这只是包含在地球人身上众多生态特征中的一个「正常现象」罢了。并非从狭义的范围去定义,而是选择了从更庞大的尺度规模去冲淡自己不正常印象的不正常程度──也许正正体现了我这个人面对人生问题时的本质。

逃避──

是的──从因为害怕老师的眼神而不再主动表现自己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选择能令自己轻松的逃避道路。

“是的,苍星瑶小姐一直都在逃避,所以现在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吧。我不会同情苍星瑶小姐──因为这是您自己选择的。只要您和往常一样,不会表现出任何后悔的情绪──那我也不会作为在您身边侍奉最久的女仆去鄙视您。您就尽管为了不被我鄙视而苟延残喘地努力完最后这一把吧,苍星瑶小姐──如果这能成为您动机的一部份的话,那实在没有比这更值得我侍奉您到最后一刻的事情了。”

这段话──这段以佣人来说过于僭越身份、甚至可以说是冒犯的话语,出自苍家的女仆长‧红瑰丽之口。

她是在苍家工作过的所有佣人当中──我唯一会发自内心地感到佩服的人。

瑰丽永远都贯彻着她完美得近乎于机械化的女仆之道──绝不显露个人情绪,绝不产生个人欲望,绝不违抗主人命令,绝不置主人于危难,绝不背叛主人信任;即使是在与我相处时会相对较为敢抒己见,瑰丽始终没有偏离她应走的道路──没有任何的迷茫、没有任何的动摇、没有任何的紊乱,她只是一直坦坦荡荡地行进着她的完美女仆之道。

我曾经认为──她这样活着很累,肯定会积累下来许多的压力。而当我向她提出这个话题时,她是这么回答的──

“苍星瑶小姐,压力谁都会有,但对每个人来说压力的形状都是不同的。实际上,对于我来说,杀死一切感情、单纯地走在自己想走的道路上,远比每天为了应付千变万化的环境而变得情绪化要来得轻松得多。我当然也有害怕的事物,也有不得不面对的困难,然而所谓的压力都并非来自于这些外在因素──再怎么说,我们是拥有高智慧的生命体,我们拥有克服恐惧的能力,我们拥有解决困难的能力,我们拥有永远做正确的事的能力,只看您愿不愿意负起相应的责任和随之而来的风险而已。如果我能一直克服恐惧,解决困难,并一直做正确的事──那即使有要冒死的风险,那我也不会有任何迷茫和后悔。这就是我作为苍家女仆长的行动原理。总之……如果小姐您能明白我说的道理,那应该以后都不会再问出这样的问题吧。”

是稍为有点理想化但也很一般论的正论──若是平常的我,可能只会心里吐槽一句「说这什么废话」就敷衍过去了吧。然而这是从我所佩服的人物口中说出来的话语──我不禁觉得,这也许是对我的讽刺,从而导致我不由得地羡慕起瑰丽来,甚至嫉妒起瑰丽来。

如果真要举一项在苟延残喘地努力完最后这一把时我会后悔的事情,那大概是──我没能活出像瑰丽这样的人生态度吧。

作为主人的一方,居然会视侍奉自己的女仆为理想的人生学习对象──也许,这就是老天爷要安排红瑰丽这个近乎于完美的女仆在苍家的原因吧。在苍家,主从关系是绝对的,永远都不可能逆转──所以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瑰丽,当然也不可能成为别的任何人。

就像──

对地球人来说,地球人只是地球人──只是同住一个星球的、名为智人的人类。地球人类永远无法成为对自己来说的外星人──我当然也、无法成为对自己来说的他人。

所以,我彻底鄙视我自己──即使瑰丽不会鄙视我,我却会鄙视这苟延残喘地想要努力完最后这一把的我自己。

事到如今,我的时间已经彻底结束。

那,是时候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