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003:请倾听、人类仰望星空憧憬宇宙迈向深渊的宏伟赞歌──
‧00.5‧
我想,无论在什么时候,人类仰望星空时,都会是一样的心情吧。
在距今约40万年前,当我们智人还在跟尼安德塔人斗个你死我活时──当时就想必已经有一些个体仰望起星空,思考起这个世界,这个宇宙,以及自己的各种事情。
自从人类开始拥有了文字、文明以来,历代的科学家们都异常热衷于研究星空,并想要从日月星辰的运行中悟出世间万物的规律和各种各样的大道理──大多数时候这门学问被称之为「占星术」;即使已经到了科学理论发展发达的现代,网上仍存在着以各种古代玄学和经验类科学对未来进行预测的网路红人,这类人在神秘学爱好者眼中是可崇拜的偶像,在唯物主义者的眼中是神棍──但无论如何,无法被证明或证伪的事情总有其源自于神秘性和未知性的魅力,我们所仰望的星空亦如此。
我想,我在仰望星空的时候,也同样是一样的心情──
正因为我们的肉体、我们的灵魂皆被囚禁在了这个地球上──被束缚在了这片大地之上,所以,我们对于头顶上的万千星辰永远都只能是探究未知的心态,永远只能被这深邃的天幕所吸引住,然后无情地被迫认识到自己在仿佛无穷无尽的宇宙中是多么的渺小,渺小到即使自身诞生或者毁灭都完全构不成任何有意义因素的程度。
这不过是人人都明白的──理所当然的事实,根本不值一提。我这样刻意提出来,完全没有意义。只不过,我却没有能把天上的星辰组合作为自己的身份象征之一使用的厚脸皮和勇气──人们通常称之为「星座」,并迷信其能影响自己的性格和命运;然而无论我是在哪年哪月哪日出生的,此刻皆已变得毫无意义,即使对自己来说亦为如此。
不──
这些事情对我来说,从一开始就是毫无意义的。
即使是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人格──从我身怀诅咒降生于这世上的那一刻起,就毫无意义。我活在了仿佛无限的时间里,仿佛可无限满足的生活当中──这让我感到毫无实感,毫无意义,也毫无生存应有的起伏。我甚至有些不寒而栗──因为,即使我连双眼都失去了,只过了不到短短4年,我又能看见东西了,透过名为「义眼」的现代高科技结晶,即使这片由义眼带来的视野与肉眼的视野有些许决定性的不同,然而我生在了苍家使得我即使连自己肉体的一部份都失去了也能轻描淡写地获得替代品;也许这并不轻描淡写,要研发出这个义眼技术应该是非常不简单的、付出了许多研究人员汗水的事情,可这些汗水最终来说只为了成为我双眼替代品而存在,这让我不禁感觉到,这片现实的不真实,以及作为苍星瑶降生到此人世间的毫无意义感。
如果,就连双眼也能有替代品──
那自己的灵魂是否也能有替代品呢?
我不禁思考起这个问题──这是我唯一思考到今天,也未能找到象样答案的问题。
我绝不会像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我总是觉得,我可以有二,有三,有四,有无限──「我」不过只是这些可以无穷无尽无意义地产生的个体的代名词罢了。若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也许会更羡慕单细胞生物──排除了一切冗余的机能,只是作为最基本的生命存在的形态,存在本身即承认了自己的渺小的形态,在庞大的生态系统中有如最基本单位般的形态。
所以,你明白吗?小帆──
即使是你──
也可能随时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谁给替代掉。你的自我不是你自己的──你不过就是从世间这个混沌中随机发生的、从人类演化史此一巨大的智人基因库中随机组合出来的、同时亦是从我这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以及对此的认知中随机总结出来的──不过是一堆可随时随地随意被替代掉的、基因与认知与记忆的无序混合体罢了。
你想要从这无序混合体中找出意义当然是你的自由──但,小帆,你会真心觉得这个意义是正确的吗?你会真心维护你所找到的这个意义吗?你真有能力维护这个意义吗?
“为什么……为什么学姐妳要说这样的话──”
没有为什么──
正正因为我不是能够真心相信并维护自身意义的人。我无法像这世上大多数厚脸皮的人那么坚强、那么始终如一,对我来说,自我就是不确定的、没有意义的、可随时被替代的──要我去相信并维持这样的自己,充满了太过于多的不确定性以及不可预测性了。
能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并不断努力维护这样的自己的人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在这里所说的道理,但──我确实非常羡慕这样的人。
所以,我曾经──
不,应该说,我直到现在也──
非常渴望着、希望着、奢望着──小帆你能成为这样的人。
“学姐,我……我不知道学姐想要我怎么做。但我一直追随在学姐妳的身后──努力想要跟上妳的步伐。我认为这就是我的生存意义,这就是我自己──名为「钟宇帆」这个人的全部。”
这就是你的全部?那你的全部还真是肤浅。
当然我没有资格随意评价你──就连对于我自己也无法给出哪怕是一点不违心的主观评价的我,根本没有资格去评价别的任何人。然而,至少,我认为──小帆,你应该先去认识这个世界,去了解这个世界的广阔,去认清这个宇宙的无穷无尽。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像我一样──总算完成对自己认知的教学,至少知道自己相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的定位。
明白吗?
就算你要变得跟我一样──你也必须明白,你的无意义和无价值必须是相对世界来说的,而不是相对我来说。
“可是,学姐……是学姐妳带领我──让我认识了这个世界。我所学到的所有事情、所有美好、甚至是所有的回忆──都是学姐妳给我的!我……我不能没了学姐──学姐妳就等同于我的世界,我这个人容量的界限……超出这个界限的所有事情,我都无法理解……!也、也不想去理解……”
是吗……果然,你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
我一直以为,如果我能像个普通孩子一样,率真、乐观且满怀好奇心地活下去的话──我也能成长为我想成为的、大多数的那类人。可每当我看到小帆你的样子、看到小帆你那无辜的眼神时,我才会发现──可能是我想多了。现在仔细想想,我本质上只是受到自己的家境以及自己的孤独过度纵容从而能不计后果地作出各种极端行径罢了,就像我也过度纵容小帆你作为我的青梅竹马成长的过程,我和你确实在核心的部份是一样的。
我们都是失控的──在自己一厢情愿的路途上、无秩序地失控。
明白吗?小帆,这其实是相当讽刺的事情──我们都被纵容,换句话说,我们都过度依赖某种实际上并非理所当然的人事物,但在依赖的同时我们却允许自己在这样的依赖行为上失去控制,没有任何的自律,没有任何的自我反省,只是任由人生中大大小小的事件一一结束再结束再结束,在这无限的时间里,在这诅咒般的轮回里,我们只是注视着自己所做的一切,却对此没有任何的思考,把自己理应是充满自私的行为当成某种客观且理所当然的事实来观测。
你是否注意到你自己这样的本质?小帆啊──你是否注意到,你被囚禁在了充满主观客观的客观主观之中?而你却对此并不自知──当然,我是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而你变成这样责任也在我身上……但──要想学会自责,我认为,这是我应踏出的第一步。
“学……学姐──妳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话?妳说我们是失控的──可、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好?我不认为这世上有任何人能做到完全的无私和奉献精神──任何人都肯定有其自私、难以控制住自己的地方……!所以、所以──”
不用说了,小帆──
即使你说的确为事实──但,以这个事实为借口继续不断放纵自己,又是另一回事了。
虽然,这就是至今一直以来我在做的事情──我和你都在做的事情。我选择了最卑鄙最让人看不起的解决方法──或者说,逃避方法。我把所有的烂摊子都留给了小帆你,所以按正常逻辑来说,我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在这里对你进行这些大道理且大言不惭的说教──
只是,无论如何,在最后的最后──在我苟延残喘地努力完最后这一把后的最后,我必须向你传达我最真实的想法,让你理解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向你道别的。
“学姐……”
小帆──
活下去。
无论你是要活成我最讨厌的样子,抑或是你最讨厌的样子──也别忘记,你也只是个拥有生命的生物。拥有生命的生物最基本的责任就是活下去──即使你是个罪大恶极的罪犯,即使你所居住的世界正要面临末日,生命仍然必须尽其所能去让自己作为生命的定义被延续下去。
除非,你像我一样──不再认为自己是个生命。这么一说,我还真是狂妄自大──因为,这世上,只有造物主能够定义生命,而我居然想要超越造物主的界限,可谓是对这个宇宙万物的亵渎。
然而,即使如此──这个所谓宇宙的所谓万物,都不会对我这过于微不足道的亵渎引起任何注意。说到底,无论我们人类再怎么定义自己的行为,无论是正面还是反面、是自大还是自省的定义,说到底都只是在人类的所谓高智慧的意志中自我完结的傲慢罢了──即使我正在说的这段话,亦如此。
所以,小帆──
请至少,履行你作为生命的最基本责任。抛下所有傲慢,活下去──这就是,我最后想对你说的话。
“我明白了……学姐。”
真是没有精神的回应。
果然你和我虽然一样──但还是有所不同。好吧,既然如此,你就老老实实活下去吧──
以你一如以往的、在我面前老老实实的样子──活下去。
并非苟延残喘──
不再无病呻吟──
只是承认自己是个生命、自己是社会上的其中一个组成因子那样──
老老实实地、充满后悔地──
活下去。
大家都是如此,你没有理由不是如此,就只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而已──很可惜的是,我浪费了我几乎整个人生去思考如此简单的道理是什么意思,并最终得出了最卑鄙的结论。你可不能像我这样,小帆。
“学姐……妳会、消失吗?”
我早就消失了。
我和你的立场早就已经逆转了。现在我才是不应存在之人,你才是理应存在之人──
我才是幻想,你才是现实。
我的时间已经彻底结束,你的时间仍然在继续──像世间万物那样有始有终地继续着。
你不再是我轮回转生的产物,而是重获新生的生命──请认清这样的自己,小帆。
认清这样的自己。
我会永远看着你──
在你的这个宇宙里。在你的这片天空里。在你的这片星辰大海里。在你的这深渊里。在你的这无底洞里。在你的这里。
在你的内心深处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