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尔历522年(14年前)
●乌托尔王国第二大都市——科雷 市郊贫民窟
阴暗逼仄的小巷,污水横流的路面,年久失修的房屋,无处不在的垃圾堆,堆砌在眼前的是这些构成了贫民窟固有印象的元素,而贫民窟往往是滋生罪恶的土壤。昏暗,破败,死气沉沉,本该是了无生趣的景象一路延伸,直到被两个晃动的影子打破。
一个黑发少年正拽着一个比他更为年幼的银发少年,一路狂奔。
“哥哥,我跑不动了。”
银发少年气喘吁吁,原本苍白的脸上因剧烈运动呈现出不健康的红晕,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让他本就孱弱的体质雪上加霜。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家了。”
黑发少年一边哄骗弟弟,一边用机警的目光扫视四周环境。小巷的结构横七竖八,杂乱无章,房屋高矮参差,毫无市井气息。冷风呼呼地从狭窄的墙缝间钻出,夹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在这迷宫般的贫民窟里,即便是长期生活在此处的人,要想一下子找到回家的路也不容易,更何况是平时深居简出的兄弟俩。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哥哥心急如焚。要是再被“他们”逮到的话,肯定免不了一顿羞辱和折磨。
“找到了,他们在那呢!”
一个兽人少年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巷口,他一脸兴奋地指着这边,像是发现了宝贝。在他的招呼下,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接二连三地涌进巷子里,他们无一例外地长着兽耳和尾巴,稚嫩脸上洋溢着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
没错,这是一个兽人群居的贫民窟,区域内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种为兽人,只有少部分凡人和极少数异人在夹缝中生存。在外界,兽人往往被贴上“粗暴”和“野蛮”的标签而受到歧视,但在这里,情况则是完全反了过来。
无论哪个人种都有排斥异类的倾向,当兽人在一定范围内以数量优势翻身做主人的时候,他们便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将怨气加倍发泄在了其余两个人种之上。
哥哥是个黑龙种的异人,极其稀有的发色以及与众不同的尖耳使他成为了异类中的异类。面对着这群由熊孩子组成的“地头蛇”集团,他无力反抗,只能带着他的弟弟仓皇逃窜。
“哪里跑,‘黑白双煞’!”
这听上去很威风的称呼却是他们对兄弟俩的蔑称,当然这“煞”是“煞风景”的煞,并没有凶神恶煞的意思。
“啧,来这边!”哥哥拉起弟弟的手,朝着另一侧巷口跑去。弟弟踉踉跄跄,感觉随时都会摔倒。
“嘭!”
然而先摔倒的却是哥哥,他在拐角处撞上了一个柔软的物体,整个人都向后飞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呜啊,好痛!”
抬头一看,伫立在眼前的是一副胖胖的身躯,足足比自己大上一圈,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熊孩子——熊人族少年,方才正是撞在了他的肚子上。
“嘿嘿,抓住你了~”
看似憨厚的熊孩子一脚踩住哥哥,用脸上的肥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在后面紧追不舍的孩子们一拥而上,将兄弟俩团团围住。
“干得漂亮,布鲁特。这次‘狩猎’也是大成功。”
他们似乎把这当成了一场狩猎游戏。
领头的豹人少年俯下身子,目光上上下下在兄弟俩身上扫过一遍,好似在清点战利品。
“说起来这个耳朵,是夜魔种?还是黑龙种来着?”
豹人少年揪住哥哥的尖耳往上提,
“我是……黑龙种,可比夜魔种高贵多了!比你们这些肮脏的兽人更是高贵几百倍!”
尽管痛得龇牙咧嘴,哥哥嘴上依旧不屈不挠。
“哈哈,你们听到没,这个废物还有脸说自己高贵。在我们兽人的地盘上,管你什么黑龙种白龙种的,还不是人见人欺?叫黑蜥蜴还差不多!”
豹人少年嬉笑着将哥哥的耳朵扭转了180度,引来四周一片哄笑。
“你们放开他!”
看到哥哥痛苦的模样,刚才还缩在一边的弟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扑上来抓住豹人少年的胳膊,想要将他扯开。
“滚!”豹人少年飞起一拳打在弟弟的眼眶上,顿时将他打趴在地。
“你丫的!”哥哥头一歪,对着豹人少年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下去。
“我靠!痛死了!他妈的,给我打!”
一声令下,围观的孩子们早已按捺不住施虐的冲动,一哄而上,拳脚像雨点般落在了兄弟俩身上。
“对!就这样!踢死他们!让他们瞧瞧咱们兽人的厉害!看他们还敢不敢小瞧咱们!”
在煽动之下,这些未经世事的孩子们恣意宣泄着他们的恶意,你一拳我一脚,把兄弟俩当成了天然的沙袋。联想到自己和父母在外界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们俨然成为了窝里横的排头兵,急于品尝复仇的快感。
哥哥用身体死死地护住弟弟,替他抵挡了无数次的飞踹和蹬踏,全身的骨骼仿佛要散架一般咯吱咯吱作响,肺叶里的空气被挤出,喉咙里发出不成声的低吼,即便如此,他依旧履行着作为哥哥的职责。
“哥哥……”
银发的弟弟注视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黑发少年,泪水在眼框里打转。如果不是自己跑得太慢的话也不会被逮住,如果不是自己吵着要出去玩的话也不会遇到这群人。自责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开来,他闭上眼,心在滴血。
过了良久,踢打的声音才渐渐停下来。哥哥遍体鳞伤地躺在地上,但眼中愤怒的火焰却从未消去。
“哎哟哟,是个爱护弟弟的好哥哥呢。”
豹人少年蹲下来,摆弄着哥哥的手指,一脸揶揄。
“既然如此,那我们来玩个更有趣的游戏吧。布鲁特,把‘那东西’扔过来。”
“啪”,那个叫布鲁特的熊人少年一脸坏笑地将两个物体扔到了兄弟俩面前。
是两只死老鼠。
“嘿嘿嘿,除非你自己主动把两只都吃掉,不然的话我就一人一只硬塞给你们,毕竟好东西要分享嘛。来吧,体现你们兄弟情的时候到了。”
这再怎么说也太恶心了。哥哥流露出极端抗拒的神色,他身子一个劲地往后缩,胃里翻江倒海,止不住干呕起来。
“哦吼,难道你想把两只都留给弟弟?这就是传说中的表面兄弟吗?哈哈哈哈哈!”
豹人少年回望身后,再次引来哄堂大笑。
“我去你○的!”
忍无可忍的哥哥用仅剩的力气一掌将一只死老鼠拍飞,不偏不倚砸到了豹人少年的脸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有种!看我不整死你!”
被彻底激怒的豹人少年用衣袖抹了抹脸,抓起老鼠的尾巴就冲了上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太过残酷,不说也罢。
◇◇◇◇◇◇◇◇◇
这是一间阴暗潮湿的屋子,屋里几乎没有像样的摆设。漏风的窗户用蜡纸糊了又糊,漏雨的屋顶用砂浆补了又补,踩实的泥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灯芯草当作地毯,两排颜色深浅不一的木板勉强隔出一个卧室,中间有一扇简易的木门。
哥哥蜷缩在卧室一角,不间断的呕吐让他精疲力尽,弟弟在一旁轻拍着他那瘦弱的脊背,眼神中满是自责。
“对不起,哥哥,是我太任性了,以后我一定乖乖地待在家里。”
弟弟垂下脑袋,泫然欲泣,银色的头发因为沾满了污物而变得一绺黑一绺白,右边的眼眶肿得像个馒头一样。
而哥哥的情况更为糟糕,他的衣服破得像刚从乞丐身上扒下来一样,从各个破洞处还能窥见皮肤被擦破之后露出的鲜红血肉,简直触目惊心。
“没事……我也是因为耐不住寂寞才忽视了外面的危险。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的。”
说着朝弟弟挤出一个笑容,但一下子又因为嘴角裂开而痛得捂住了嘴。
“要是我能熟练掌握魔法就好了……”
“一定会的,别忘了我们都是异人,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早晚有一天,我会让那些野蛮的兽人付出应有的代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我们兄弟连心,一定无坚不摧。”
哥哥咬牙切齿地说道,漆黑的瞳孔中再次燃起愤怒的火焰。
“……哥哥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只要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就很满足了。”
“解决温饱问题只是第一步,我可是有着更远大的志向呢。”
哥哥摸了摸弟弟的脑袋,目光坚毅地注视前方。
“诶,这样啊……”
弟弟似懂非懂地回了这么一句之后便不再说话,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我回来了哦,孩子们。”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优美的嗓音中略带憔悴。
兄弟俩的母亲——阿芙洛拉从门口往里面张望,身为黑龙种的她有着引人注目的黑色犄角和翅膀,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随意地梳成了马尾,一对尖耳在侧刘海的遮掩下若隐若现,面容清秀温婉,透出些许病态的白皙肌肤染上了一丝丝岁月的痕迹,但那素色亚麻布衣裙包裹之下的成熟躯体,尤其是胸前傲人的凸起依旧展现出不减当年的风韵。
她手里提着两大包东西,里面装满了各种自制的手工艺品。阿芙洛拉有一双巧手,无论是编织还是刺绣都是她的拿手好戏,也是她唯一值得自豪的地方。为了养活自己和两个孩子,她晚上辛勤劳作,白天将成品拿到附近的集市上贩卖。从她憔悴的面容来看,今天的生意似乎又不太好。
见没有回应,阿芙洛拉便放下手中的包裹,径直朝卧室走去。推开木门之后,一股酸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很快便发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兄弟俩。
“呀,怎么了这是!”
阿芙洛拉惊叫着冲到两人面前蹲下身,惊恐万分地打量着他们。
哥哥抬起头,用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望向她,眼中怒火尚未散去。
“妈——”
反而是弟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看到他们蓬头垢面、遍体鳞伤的模样,阿芙洛拉便猜到了几分,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又是那群孩子?”
两人一个劲地点头。
“咱们以后就呆在家里,不要出去了好不好?”
阿芙洛拉万分心疼地搂着他们,身后的翅膀也跟着簌簌发抖。说起来,自己也被那群孩子攻击过好几次,他们一边吹口哨一边围着自己喊“大奶怪”,其中更有早熟的孩子会肆无忌惮地扑上来“袭胸”。但自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单身母亲,面对羞辱,连出言回击都做不到,只能头也不回地跑回家里。
安慰了一阵子之后,阿芙洛拉小心翼翼地脱下了哥哥的衣服,只见他瘦弱的躯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和淤青,简直不忍直视。幸好家里还剩下一些草药,阿芙洛拉用木杵捣碎之后给哥哥敷上,在这过程中哥哥痛得龇牙咧嘴,却始终紧攥拳头,不哭也不闹。
(明明可以向我撒娇的……)
阿芙洛拉心底涌上了一丝寂寞,这孩子以前还很温柔的,最近却变得愈发乖戾起来,真不知道这种环境会对他今后的人生产生怎样的影响。
◇◇◇◇◇◇◇◇◇
夜色渐浓,精疲力尽的哥哥已经早早地睡下,在安排完弟弟洗澡之后,阿芙洛拉点上一盏油灯,摇曳的灯火照亮了她眼角的泪痕,那忽明忽暗的小小火苗恰似她现在的心境。她轻叹一声,思绪越飘越远。
这世上有少部分异人先天魔力低下,他们被称为“弱魔者”。对异人来说,魔力就代表着生产力,极度依赖魔力的异人一旦失去了这最大的长处,就变得百无一用。他们无法成为优秀的魔法师,体质的缺陷也决定了他们不能干重体力活,更不用说成为战士了。除去极少数依靠头脑闯出一片天的弱魔者之外,其他大部分都生活在社会底层,乃至饱受欺凌。
阿芙洛拉就是一名弱魔者,本就出身贫寒的她度过了一段灰暗的童年。长大之后,她做过餐馆的服务员,也当过贵族家的女仆,但这些工作都没有干长久。凭借磨练出来的手艺,她还试着开过裁缝店,但最终还是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
后来,她邂逅了同为弱魔者的丈夫,同病相怜的他们迅速坠入爱河。她的丈夫是一个商人,平时跟随商队四处奔波,靠着他赚来的辛苦钱,阿芙洛拉的婚后生活还算滋润,他们很快便有了第一个爱情结晶。但天有不测风云,在某次物资运送任务中,商队遭到了一群流寇的袭击,尽管商队护卫奋力抵抗,但还是出现了牺牲者,她的丈夫就是其中之一。
在得知噩耗时,阿芙洛拉已经怀了第二个孩子,因此这个孩子很不幸地成为了遗腹子。也许是伤心过度动了胎气,第二个孩子从生下来之后便体弱多病,险些夭折,多亏了阿芙洛拉不遗余力的照料才得以保全。不过,失去了顶梁柱让这一家三口生活愈发的艰难,城区高额的赋税也让阿芙洛拉头疼不已,不得已之下她才搬进了城郊的贫民窟,一直住到了现在。
破裂的窗户纸里透进来的晚风将阿芙洛拉带回了现实,她把目光移向墙边,那里放着一条尚未完成的挂毯,这是她努力了三个多月的心血之作,其中光是各种色线的筹备就用了一个多月。她将美丽的少女与纯白的独角兽之间亲密互动的画面编织进了挂毯中,并配以深蓝色的星空背景,一切都是那么地栩栩如生、相得益彰。
阿芙洛拉心里盘算着,等到挂毯大功告成之后就把它拿到集市上去卖。如果恰好有贵族路过一眼相中的话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这样的话孩子们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用挨饿了。她还幻想着贵族少爷在相中挂毯的同时还能相中自己,毕竟自己尚有几分姿色,如果能就此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的话……
阿芙洛拉摇了摇头,将这个可笑的想法从脑海中抹去,自己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还带着两个拖油瓶,哪有人会看得上呢。与其做这种怀春少女才会做的美梦,还不如想办法解决当前的困境来得实际些。这几天生意惨淡,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难道又只能靠做那种事情来维持家计了么……
“妈妈——”
稚嫩的童声将阿芙洛拉的思绪打断,不知不觉中,年幼的银发少年已经站在跟前,水珠顺着他那湿漉漉的头发滴了下来,无邪的双眸中闪动着不安的色彩。
“我刚才听到了抽泣声,是妈妈哭了么。”
比起大儿子,小儿子更加善解人意,也更愿意跟阿芙洛拉亲近。
“没事哦,妈妈只是想念爸爸了。”
阿芙洛拉伸手将弟弟揽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平时她很少在孩子们面前提起他们父亲的事,她生怕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出来。
“虽然我没见过爸爸的面,但我猜他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人,妈妈也一直想念着他对不对。”
不安之色从弟弟那秋水般清澈的眼眸中逐渐淡去,流转而来的是与他年龄相符的好奇。
“嗯,你爸爸很聪明,心思也很细腻,我的各种情绪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以前我脾气不太好,每当闹别扭的时候,你爸爸总是换着法子逗我开心;我们聚少离多,每当你爸爸出远门的时候,他总是会不停地亲吻我,直到我松开手为止。如果当初我再任性一点,让他多陪陪我的话——”
说到这,阿芙洛拉的表情骤然凝滞。小儿子完美地遗传了父亲的长相,看到他抬头认真注视着自己的模样,已故丈夫的音容笑貌如同幻觉般浮现在眼前,那些温柔的话语如同幻听般再次萦绕在耳畔。
“他就、他就不会……”
思念的洪流冲垮了脆弱的心理防线,眼泪夺眶而出的一刹那,她将弟弟的脑袋埋进了胸前,不让他看到如此狼狈的自己。泪珠无声地滚落,似在控诉着命运的不公。
良久之后,阿芙洛拉松开了弟弟,故作坚强地重展笑颜。
“不去想了,今后只要你跟哥哥好好的,就能告慰爸爸的在天之灵了。”
“今天是我吵着要出去的,才发生了这种事。哥哥为了保护我受了那么重的伤,我感到很愧疚……”
弟弟低头嗫嚅道。
“他是个勇敢的好哥哥,就是脾气有点倔,你以后可不能跟他闹翻哟!”
“嗯!不会的,哥哥也跟我说了,将来等我们有出息了,一定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
“乖孩子真懂事,妈妈疼你。好了时候不早了,早点上床睡觉去吧。”
阿芙洛拉拍了拍弟弟的小脸蛋,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妈妈今天还要干活吗?要不也早点休息,陪陪我们吧。”
弟弟扯着阿芙洛拉的衣角撒起了娇。
“行,妈妈过会就陪你们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