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拾完毕之后,沃尔驾驶马车载着三人回到弗特丹,车厢外的家徽已经事先被他用布遮盖住,进城时,他还让伊戈尔搂着昏迷中的露比装成是情侣,所以并没有引起卫兵的怀疑。

回到住处,希尔娜和莲已经在楼下等候。下午的一场大雨打断了她们卖花的进程,雨停之后,海滨广场的游客多数已经散去,没有生意可做的她们只好提前回家。

“姐姐这是……怎么了?”

看到从马车里被抱出来的露比,希尔娜疑惑万分。

“哎,这个说来话长,我先把她背上楼吧。对了莲,过会能麻烦你帮露比擦洗身体吗?顺便检查一下有没有损伤之类的异状。”

“嗯,交给莲吧。”

内敛的莲没有多问,因为休伊迟早会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她。

沃尔把露比抱进了她单独居住的那个房间。房间里凌乱不堪,衣柜的门敞开着,梳妆台的抽屉被拉开到一半,床边还挂着像是缠胸带的布条。可以看得出主人匆忙收拾东西时心乱如麻的状态。

让露比在床上躺好之后,沃尔留下莲和她独处。虽说莲有点“那方面”的倾向,但她的自理能力可以说是相当出色,在照顾他人方面也不遑多让,因此更换睡衣、擦洗身体这种私密之事只好交给她来做了。

几个人在门外等了好久,莲才终于打开了房门。

“辛苦你了。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问题?”

“唔,大问题倒是没有,”

莲踟蹰着开口道,

“莲把姐姐身上的血迹都擦干净了,身体的角角落落也都检查了一番,没发现伤口或者淤青什么的。”

“角角落落……”

伊戈尔挑起眉毛,开始想入非非。

莲看了他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嗯呐,好羡慕她的身材啊~”,然后仰起脸来郑重其事地说:“但莲发现姐姐胸前有块皮肤的颜色不太一样,不像是胎记,更像是……一种图案?印象当中以前是没有这个图案的。”

“具体是什么样子的?”

“唔,有点儿像是鱼鳍?”

“……”沃尔默默地看向伊戈尔发间那若隐若现的鱼鳍状硬角。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伊戈尔有点急了。

“你别紧张。按照我个人的猜想,既然是发动了禁术之后产生的,那会不会是烙印一样的东西?”

“很有可能,但具体会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就不知道了,或许只是一个印记罢了。”

“教给你禁术的人没提过?”

“没有。”

“那好吧。你先回房间休息好了,露比有休伊和莲照看着,没问题的。”

“哦……”伊戈尔嘴上答应着,眼睛却像是被勾了魂一样直直地望向躺在床上的露比。

“有什么放心不下吗?”

“……怎么说呢,我好怕她一直就这么昏迷下去,或者一醒来谁都不认识了。师父从没说过禁忌法术会产生这样的副作用啊。”

“哎,你师父怎么什么都不跟你说啊……”沃尔拍了拍伊戈尔的肩膀,“你也看到她崩溃的样子了吧?说句难听的,要是她就此失去记忆,那反而是种解脱。”

“那可不行,我还有事没向她交代呢!”

“如果那事很重要的话,搞不懂你为什么一直拖到现在。我怀疑你有拖延症哦。”

“因为始终没有勇气开口。”伊戈尔垂下眼帘,那好似精心雕琢过的侧脸蒙上了一层阴霾。

沃尔记得这个表情。昨天晚上自己无意中戳到伊戈尔的痛点时,他流露出的就是这样一种与平常的玩世不恭所完全相反的忧郁。但不得不说的是,忧郁时的他更有魅力。

而此刻,自己也处于类似的心境之中。

“我觉得吧。”

沃尔停顿了片刻,在脑中斟酌词句。

“正如露比所说的那样,她其实并不讨厌你。但你们俩之间似乎总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壁,你有你的心结,她也有她的秘密。如果你能拿出救她时哪怕百分之一的勇气,去打破这种隔阂的话,你们俩之间的关系或许会朝你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嗯,我明白了。如果她能恢复到完好如初,我一定会跟她好好聊聊,以此了却心结。”

“明白就好。那我先回自己房间了,你自己保重。”

“好的。”

◇◇◇◇◇◇

沃尔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屋外并不充足的光线勉强能照亮昏暗的角落。察觉到有人回来,在小窝里缩成一团的幼龙抬头看了一眼,见到是沃尔之后便把脑袋埋进翅膀下继续打盹。除了主人之外,它对其他人一直是这么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

拉开窗帘,解下暮光幻影挂在床边,然后往床上一躺,原本紧绷着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就感觉全身的力气被抽干了一样。床铺越柔软,就越有一种坠入深渊的错觉。

沃尔怔怔地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一幅幅挥之不去的画面。

——斜插在地的战斧,滴血的剑尖,以及那一张张视死如归的脸。

——日记本,戒指,还有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明明露比已经得救了,郁结在胸中的烦闷却迟迟没有散去。

明明能够把乐观传递给别人,自己的心头却始终盘亘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云。

为什么会为敌人感到难过呢?

他们会有这样的结局,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吗?

将敌人赶尽杀绝后还能心如止水的,那才是真正冷酷的人吧。

不,也有可能是因为经历得太多而变得麻木了而已。

原来最需要被开导的……是尚未麻木的自己啊。

沃尔越想越烦躁,但越是烦躁就越要往那方面想,逐渐形成了一个死循环。

这就是所谓的钻牛角尖吧。

“沃尔,休息了吗?”

希尔娜推门进来,手里还捧着一样东西。

见到主人回来,原本还昏昏欲睡的幼龙一下子来了精神,啪啪地扇动翅膀就迎了上去。

“没呢。”

“你还没吃东西吧,来尝尝这个可丽饼,可好吃了。”

“抱歉,我有点累,不想吃。”

“这是今天躲雨的时候卖可丽饼的阿姨送的哦,我和莲共享了一份,然后把另一份留给你。吃一口吧,再累也不能饿肚子哟。”

希尔娜踮起脚尖,把可丽饼送到沃尔面前。

“我不是说了我不吃吗?”

仍处于烦躁中的沃尔不由自主地抬高了音量。

“啊……对不起。”

希尔娜显然是被吓到了,她低着头缩到了角落里,像是个因为贪玩而被教训的孩子。

而幼龙像是要维护主人一般,气鼓鼓地朝沃尔扇着翅膀。

(哎我这是怎么了,冲她发什么火啊!)

沃尔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他翻身下床,在希尔娜面前蹲下。

“我才是该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凶你的,我有错。”

“没关系,是我没有察觉到沃尔心情不太好。”

“可丽饼,我还能吃吗?”

“嗯!”希尔娜递过食物,表情也豁然开朗。

沃尔小心翼翼地捧起手中的可丽饼,在咬开焦香饼皮的一瞬间,绵软香甜的奶油便溢满整个口腔,紧接着是恰到好处的草莓味,清甜的汁水仿佛是有了生命般在齿颊间流动,与口中的焦香和奶香共同奏起了和谐的乐章。

“真好吃,真好吃……”

沃尔大口地咀嚼着,不住地赞叹着。

然后——

“沃尔,你为什么哭了呢?”

希尔娜微微蹙起眉头,目光中流露出疑惑和关切。

“咦,奇怪,怎么会,咦?”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沃尔的眼眶中滚落,滴在了金黄的饼皮上。

“不、不要看我,眼里进虫子了。”

他不停地用袖子擦拭着眼泪,狼狈不堪地掩饰着内心的脆弱。

希尔娜心里明白,这个蹲在她面前哭泣的男人,此时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

在片刻的垂眸之后,她一手撑着沃尔膝盖,突然将脸凑了过来。

“哧溜。”

“你你你你干什么啊?”

脸颊处残留了一道湿热的痕迹。

“涩涩的,咸咸的。一半是悲伤,一半是幸福的味道。”

希尔娜舔了舔嘴唇,将手背到身后。

“悲伤的那一半,可以分给我一些吗?”

她沉静地注视着沃尔,眼眸明如秋水,全身上下散发着和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这句话犹如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在沃尔内心激起了剧烈的波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的他一把将希尔娜揽进怀中,满是爱怜地抚摸着那绸缎般的长发。

“你知道吗,今天我们差点就失去露比姐姐了。后来多亏了你的伊戈尔哥哥,她才得救。但为了保护大家,我不得不把想要加害她的人都杀了。其实他们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们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就算我说服自己变得冷酷一些,也无法抵消内心的罪恶感,这种感觉好难受——”

“好了好了,”希尔娜用手轻拍沃尔的后背,小声安慰道。

“沃尔愿意为他们哭泣,不正好说明你的本质还是温柔善良的么?”

接着她莞尔一笑,像是说悄悄话一样贴着沃尔软塌塌的耳朵嘤咛细语:

“而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呀。”

如果是重生前的希尔娜,这段近乎告白的话语一定会让沃尔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吧。

而如今面对那幼小的身姿,他不会产生任何的非分之想。

任何邪念都是对眼前这位天使的亵渎。

唯有守护她的意念,会变得坚如磐石。

“现在说这话有点早熟了哟。”沃尔伸手刮了下希尔娜的鼻子。

“很早吗?我已经开始渐渐理解‘喜欢’这种感情了。”

“哦?你的理解是什么呢?”

“唔……就是想要一直呆在他身边,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

嗯?似乎已经有那个苗头了啊?

不用第二人称是因为多少有些害羞吧。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太早了,必须冷处理才行。

“希尔娜,你听我说。”

沃尔语气稍稍有些严肃,

“先把这种感情封印起来吧,一切等到我作为临时监护人毕业之后再说。毕竟以后的事,谁也无法预料。”

“意思是,沃尔不让我喜欢你?”

“不不,喜欢是可以,但不能是那种‘喜欢’。”

“不太明白,我明明只有一种喜欢的感情。”

“……那退一步,维持现状就好。”

“嗯!那就保持现在这样子!”

希尔娜靠在沃尔的肩膀上,笑得很甜。

◇◇◇◇◇◇

另一个房间里。

休伊和莲一左一右地躺在露比身边,休伊把手枕在脑袋后面,而莲则蜷缩着身体。

休伊已经把白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了莲听,在倾听的过程中,莲表面上毫无波澜,真实的内心却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动摇得厉害。

“但愿姐姐能早点醒来呢。”

她用手指卷弄着露比的发丝,眼神却一直停留在她的胸前。

据说人往往会特别在意自身所欠缺、而别人却拥有的东西。现在的莲完美印证了这种说法。

“是啊,要不咱们再想想办法,刺激姐姐一下。如果她能提前醒过来,主人也会高兴的,到时候就可以邀功了。”

“什么办法?”

“嗯……对了,米拉阿姨不是给了你薰衣草和紫罗兰做的熏香么,点上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效果?”

“哥哥你个笨蛋,这些都是安神用的,你想让姐姐睡得更死么?主人白教你了。”

“呃,要不就干脆来点物理刺激,比如挠胳肢窝和脚底板之类的?”

“……”

莲咽了口唾沫,视线又回到了露比身上。

虽然在平躺的状态下原本傲人的峰峦会塌向两边,看上去并不明显,但那精致的锁骨和稍显肉感的大腿也足以夺人眼球。

“那就……试试吧?”

“好,那我负责脚底板,你挠胳肢窝吧。”

“嗯。”

于是两人“上下其手”,对昏迷的露比发起了物理唤醒攻势。

“话说哥哥,你在给姐姐换衣服的时候……也全都看到了?”

莲一边挠一边还有意无意地跟休伊搭话,他们兄妹俩几乎是无话不谈。

“没有没有,我发誓,我是闭着眼睛换的!”

休伊脸一下子红了,不由得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你紧张什么啊,我又不会生气……那可惜了,你没法跟我分享感受了。”

“啊?”

“嗯哼,我反正是欣赏过一遍了。”

就在莲骄傲地扬起下巴的时候,身旁的露比突然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

“咦,好像有动静哎!”

两人立马凑了过去,只见露比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脯的起伏越来越剧烈。

“啊!”

她大叫一声,猛地坐了起来,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醒、醒了?”

惊魂未定的休伊试探地问道。

露比像是刚从噩梦中解脱出来一样,坐着大口大口喘气,直到呼吸渐归平稳。

然后,她披散着头发,目光呆滞地扫过兄妹俩,蠕动嘴唇:

“你们是……休伊,莲?”

“太好了,姐姐还认得我们!”

兄妹俩兴奋地看着对方,就差击掌相庆了。

“姐姐?在说什么呢。”

露比歪过脑袋,睁大了一双空洞的眼睛。

“我是你们的妈妈——梅丽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