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是一个游走于新鲜和枯燥之间的职业,新鲜是因为你可以见识到各种人生百态,就那么不加掩饰地暴露在你的面前;枯燥是因为,这样的姿态你需要日复一日地观看、开解,并且拥有足够的耐心去倾听他们的日常琐事,其中甚至包括昨天夜里上了几次厕所,喝了几杯水,而且倾听的过程中你还不能走神,要在他们复读机一般的描述中发现蛛丝马迹,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其实心理医生去写悬疑小说或许挺不错。

“你觉得悬疑惊悚类型的故事怎么样?”在我面前沉默了半个小时的轻小说作家突然抬起头问了我一句,像是听到了我心里的想法一般,不过我知道这个仅仅是巧合。

“你最近在写悬疑惊悚类型的小说吗?”

“嘘——”她比了比手指,警惕地看了眼四周,“不是小说,是只有我才知道的真相。”

“好。”端起一杯水递给她,润了润嗓子,她开始给我讲述这个“真相”。

“你听说过莫比乌斯环吗?”

“听说过,很有名的理论。”

“不是理论,其实,我们现在生活的空间就是一个巨大的莫比乌斯环。”她凑近我压低了声音。

“可以具体解释一下吗?”

“你有没有感觉到很多事情似曾相识,好像自己经历过?”

“有,但是这只是人们大脑中知觉系统和记忆系统相互作用的结果,也就是所谓的既视感。”

作家看着我眼神充满怜悯,倒是颇有几分她是医生,我才是病人的架势,我微笑着回望她,这样对视了一会儿之后,她凑过来趴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可能只是一个箱庭,箱子外的人一直在观测着我们的行为?”

这句话让我想起不久前看到她确实写了一篇类似的小说,似乎讲的是一个人生不断重来的故事,而故事的结尾有一段意味深长的话:“箱子的主人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停止了reset的行为,他默默地合上了这个箱子,但是却没有发现,在箱庭的某个角落,有个人正在抬头看着他……”

“你觉得自己是那个抬头的人?”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神秘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看着她,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医生,三个月过去了,我依旧没有让她对我彻底打开心扉,每次话题进行到我以为可以窥视她的内心的时候,她就避开了同我的交流,我突然有个可笑的念头,她或许只是在勾起我的好奇心,对于她所描绘的那个世界的好奇心。或许这样的人眼里看到的世界与我们看到的是不同的吧,这个瞬间,我产生了一个二十多年来都不会有的念头,其实像她这样的生活方式,未尝不好。

轻小说作者走后,Clytie就来了,我把这个想法讲给她听的时候,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不知道怎么着我就想起了周棋洛,其实我的喜好挺单一的,我永远都会喜欢这样眼神清澈干净的人,周棋洛是,Clytie也是。

“你……真的相信她的话?”

“怎么会。”

“我真的很担心,你每天……听这么多人的疯言疯语,会对你产生负面的影响。”

“只要信念坚定,他们动摇不了我的。”

“你的唯物主义信念?”

“不,我的小太阳。”

“……周棋洛?”

“嗯。”

“其实,我觉得……”

“好啦,难得来找我一次,不想跟我谈谈你那位神秘的男朋友吗?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呢。”

“他?”提到爱人,Clytie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她歪着头想了想,“他是我见过最帅的男人。”

“第一次看到周棋洛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感觉。如果说周棋洛像个小太阳,朝气蓬勃总会让人觉得温暖,那么他就像阳光背后的阴影,神秘又充满危险,却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你知道吗?他的头发是银色的,很稀有的发色,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傻乎乎地问他是不是染的,然后他很不屑地回了我一句,谁告诉你是染的。”

“所以你这是被怼了一句,就一见钟情了?”

“才没有!”

“哦。”

“真的没有,你干嘛一副不信我的表情。我是因为他碰巧救了我……”

“Clytie,9102年了,你们还上演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戏码。”

“再戏弄我,就不告诉你了!”Clytie气呼呼地鼓起了腮帮子。

我将手里刚剥好的香蕉讨好地递给她,Clytie接过去后狠狠地咬了一口,我就知道没事了,在Clytie这里,能用吃的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等她将嘴里的香蕉咽下去,我拍了拍她的胳膊继续问道,“他是怎么救的你?”

“你知道我的那个超能力节目,有天我接到可靠消息,市中心医院似乎有超能力者在就医,所以我就去了,结果没想到那里居然……”Clytie话说道一半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止住了接下来的话,她不安地舔了舔唇,“反正就是发生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然后我遇到了点麻烦,他帮我解决了。”

说完这番话,Clytie低下头喝了一大口水,人在紧张的时候如果手边碰巧有水,就会本能地靠喝水来舒缓自己的紧张,我没有说话,看着Clytie很快喝掉了大半杯水,心里对她的那位男友产生了怀疑。我仔细思考过,这种怀疑并非来自于他抢走了我在最好的闺蜜心里的地位这种所谓的嫉妒心理,而是自从他出现之后,Clytie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就如同她刚才所说,明明知道这个男人神秘而又危险,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接近他。

Clytie停下喝水,有点局促不安地看着我,似乎很怕我去追究她刚才说漏嘴的话,为了让她安心,我冲她笑了笑,拿起面前的水杯抿了一口,然后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话题,余光瞟到Clytie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让我更加决定了要私下里去查一查这个神秘的男人。

Clytie离开我的办公室的时候,欲言又止地问了我一个问题,对PTSD了解多少。鉴于她目前有一个这样不安定的男友,我一时从她的对话和肢体语言中分辨不出来她问这个问题的用意,只是答应会帮她查查看资料,或许是她的男友有PTSD?这样想着,我顺手从书架里抽出一本相关资料翻了翻。

其中一段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主要表现为患者长期或持续性地极力回避与创伤经历有关的事件或情境,拒绝参加有关的活动,回避创伤的地点或与创伤有关的人或事,有些患者甚至出现选择性遗忘,不能回忆起与创伤有关的事件细节。

这是PTSD的临床表现之一,我在想Clytie是不是因为对方总是很冷淡所以怀疑他有PTSD倾向。正在翻阅资料,手机响了,看眼是周棋洛的短信,虽然人不在国内,可是我们都有闲下来就会给对方发消息的习惯。

我点开手机屏幕,弹出一张照片,是他的新MV定妆照,下面还紧跟着一句话:“化好妆之后,觉得自己帅破天际,所以一定要给我的薯片小姐第一个看到这么帅气的我。”

“第一个看到的难道不是你的化妆师吗?”

“……薯片小姐,为什么该配合我演出的时候你要用心拆台,你的周棋洛要闹了。”

说着还顺手发过来一个撒泼打滚的表情包,我不会承认,其实逗周棋洛是我的恶趣味,因为我喜欢他拽着我的手不依不饶地非要我承认自己跟他世界第一好的样子,那样的他让我觉得自己对他来说格外重要。

Clytie知道后曾经嘲笑过我,说没想到我居然是个小孩子脾气,但是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只是不安在作祟。如果她的男友对她来说是个谜团,周棋洛对我来说何尝不是呢。我对他的过去了解同他的粉丝一样多,仅仅知道他在法国长大,在美国读了大学,童星出道,半路突然回国发展。

但是其实我并不关心这些,我想知道的,是那个我看不到的周棋洛,会生出这个念头,是因为有一天他给我讲的睡前故事,关于一只小熊的故事。虽然用了小熊的代称,可是我知道那是他自己的故事,一路拼搏努力如何成为大明星的历程,直到我昏昏入睡之际,我听到了这个系列的最后一个故事:第七十六只小熊,在恋语市,他终于遇见了那个人……他兴奋了很久,兴奋到很多天都睡不着,日日夜夜……很高兴遇见她,又很担心再次失去她……

这段话,他念得很轻很慢,似乎是讲给我听的,但是又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我假装入睡,脑子里却一直疯狂的在思考,再次失去她是什么意思,如果这个她是我,我们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如果有,周棋洛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也许是我思考了太久没有回复,周棋洛紧跟着又来了一条短信:“薯片小姐,你……生气了?”

我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去直接问他这些疑惑,转头看到窗外对面大楼张贴的海报,打下了一行字:“没有,我就是突然想起《复联4》快要下线了,你再不回来陪我,我就要自己去看了。”

“警告:这样你的周棋洛会伤心到哭泣的。”

“呵,我不光要看,看完还要给你剧透。”

“警告:你的周棋洛已经躲在角落哭泣了。”

我脑补了一下他打下这番话时哀怨的表情,没控制住自己笑出了声,想了想还是不逗他了。

“骗你的。”

在我以为周棋洛会“哇哇”大叫控诉我的时候,却看到他发来了三个字:“对不起。”

这个男人真的是我的软肋,每当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就会生出一股罪恶感,觉得自己控诉他长时间不回来的行为是多么不懂事的做法,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可以,他绝对不会选择离开我。指尖在屏幕上划了很久,才想好怎么回答。

“洛洛,我没关系的,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去看《复联4》。”

“为什么?”

“听说是个很悲伤的结局。相爱的人最后不能在一起,珍惜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我总觉得他们都不在了,对我而言就像一个时代结束了,回头看,居然什么都没留下。”

“那我们就不去看了!不知道结局就假装还没完结!”

我看着这行字,轻轻地笑了,很早之前看过一部电视剧,有个很有趣的名字,叫《逃避虽可耻但是却有用》,用这句话来形容现在的我,最适合不过了,周棋洛说的没错,只要不知道结局就可以告诉自己一切都还没结束。

结束了和他的对话后,我也收拾了一下,下班回家了。

坐在出租车上看着车窗外面,突然市中心医院划过我的眼帘,这里不是Clytie说她遇到自己男友的地方吗?让师傅停下车付了车费,我走到医院门口,现在是傍晚6点多,医院的门诊下班了,门诊部的大楼已经安静了下来,只有急诊这边还是一番忙碌的景象。

我翻了翻手机里的通讯簿,大学的时候隔壁寝室有个姓宋的女生,现在就在这边急诊部门当医生,前段时间同学聚会,我碰巧留了她的手机号。播通之后,电话一直无人接听,连续拨打了两遍,我放弃了打电话,打算直接询问一下值班人员,她什么时候上班,我可以直接来找她。

绕开人群,还没走到护士台处,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拦住我了,表情十分不耐烦。

“怎么又是你?”

“嗯?”这个突如其来的问句让我有些不明所以。

“就是因为你,我被扣了一个月的奖金,这次你别想再蒙混过去。”

“你……认识我?”

“装,你继续装。”

我皱着眉盯着眼前的保安,他似乎真的很讨厌我,可是我的印象中和这个人完全没有过交集,他的呼吸平稳,眼里除了不耐烦没有任何不安的情绪,说明他没有在撒谎,也许 ,是认错人了?

“我想可能有些误会,我今天是来找人的。”

“上次你也说是来找人的。”

上次?如果没记错的话,自己已经快半年没来过这家医院了,如果他没有撒谎也没有认错人,那么这个所谓的上次到底是多久以前呢?

这时,身边有个护士正巧路过,看了看眼前的保安,感觉他不会放我进去了,我转身拉住了护士,“你好,我想问一下宋医生今天值班吗?”

“什、什么宋医生,这里没有宋医生!”护士没有任何犹豫地直接否认了宋医生的存在,但是这样的速度反而更可疑,宋是一个很普遍的姓,据我所知这家医院至少有3位宋医生,她居然都没有问我是哪一位宋医生,就直接否认了。

护士的眼神有些闪躲,甩开了我拉住她的手,“我还有事要走了,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宋医生,你别问我了。”

我看着她加快速度离去的步伐,似乎很怕我突然从后面追上她的样子,感觉有些奇怪,站在一旁的保安不耐烦地扯了我一下。

“你也看到了,你找的人不在,快点离开。”

他抓着我胳膊的手有些用力,似乎很迫切地想让我快点离开医院,我不动声色地转身朝外走去,急诊部玻璃大门上清晰地倒映出他一动不动盯着我的身影。

离开医院后,我转身看了眼身后,保安并没有跟出来。看着眼前的大楼,我很确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保安,也很确定宋医生确实在这家医院工作,并且刚才的护士在撒谎,可是我不明白他们这样做的动机。

这家医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为什么这么反感我的出现?

我想,Clytie隐瞒我的事情可能不仅仅是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什么时候开始,无话不谈的我们,居然因为一个男人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可以共享了?

我生平第一次,对Clytie产生了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