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天光下,年轻的身影止住了脚步,巨大的青色石碑投下的影子把他笼罩了起来。
放下肩上的包,擦掉额角的汗,年轻人坐在行李上休息,仔细看了看表又看了看石碑旁的大学校门——时间到了没错,校门没开也没错,那到底是什么错了呢?
就在年轻人刚皱起眉头的时候,红色别克的刹车声给他带来了答案。
“啊呀,不好意思啊,已经提早出门了,可还是堵路上了。”
身穿笔挺西服的教职人员,讪讪地把半截身子从车窗后面伸出来,作挠头抱歉状。
他从年轻人身边的行李数量就已经判断出他是入学新生了,但还是多余地补充了一句“你是新生吧,这么准时可真少见”,因为年轻人的认真表情让他有种窒息感,如果不说点什么的话……
然而年轻人却完全没有一点新生的样子,校门打开之后就把前去停车正准备叮嘱的他撂在一边,自顾自地往教务处去了。
而且令他更加吃惊的是,在面积如此之大、构造如此之复杂的校园里,他走的居然是最近的路。
无奈地摇了摇头,教职人员转动方向盘,红色别克向地下停车场驶去。
几分钟后,再次在教务处见到年轻人时,教职人员发现他的行李已经消失了。正要开口问,从待客沙发上起身的年轻人已经回答他了:“宿舍房号我自己找到了,钥匙也已经拿了。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吗?”
“嗯,没有了。”教职人员这么回答的同时,年轻人已经和他擦身而过了。这时他才留意到,虽然自己穿着笔挺整洁的西装,但和年轻人一丝不苟的素装比起来,已经算是邋遢的了。
“叫贞观?”
默念着年轻人的名字,在历史系工作的教职人员,不由得想到唐太宗雄才大略下的贞观之治。应该是巧合吧,教职人员摇摇头,觉得自己的联想甚为可笑。
但是当接下来的几篇资料摆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却笑不出来了——如果说年轻人那省级状元的入学分数,对作为名校教师的他还不算稀奇事的话,那么年轻人从小学以来所获的奖项,也足够让身为人类的他吃惊了。
那被工整字迹染黑的一整页纸上,没有一个奖项是省级以下的,其中涵盖了数学、物理、化学、文学、英语、日语、法语、绘画、音乐、舞蹈、计算机等多个领域。
继续翻下去,贞观的资料再度让教职人员陷入极度的恐慌——他报的专业居然是哲学!
要知道在这所闻名遐迩的大学里,最差专业哲学的糟糕程度同样是闻名遐迩的。
除了靠关系进来、读不懂其他专业的混世魔王,没有哪个白痴会去报这个专业……
当然也还是有这样的白痴的,明明自己千辛万苦才进到这个大学来,却非要发神经去挑战这个建校以来出勤率最低、及格率最低、就业率最低的专业。最后白痴们不是求爷爷告奶奶地转专业,就是实在家底不够转不了只好回去重新读高三。
但是常年以来的教学经验,让教职人员实在无法把贞观这种优等生和白痴划等号。
难道非人类的高材生也有点非人类的想法?这样考虑着,教职人员不由得想到那个哲学专业的怪蜀黍——埃尼阿克教授。
结束了典当行的兼职工作,贞观准时准点地来到了省图书馆的自带书阅览室外,找到了指定的两人座坐了下来,但对面的座位却是空着的。
今天一连遇到两次迟到事件让他颇为烦躁,为了打发时间他开始观察周围。对方把见面地点设定为省图书馆的走廊,而不是酒吧、茶室、咖啡厅——显然对方也是个怪人。
这种地方太过安静而且公共,路人都可以清楚地听见他们的交谈内容,还是说对方喜欢把自己的艰深问题暴露在凡人眼里……
用了一分十七秒,贞观已经完全把握了整栋楼的构造。
按停手机上的秒表,把数字清为零,贞观开始一下项锻炼——调出这座城市的地图开始记忆,并重新启动秒表。
其实贞观习惯于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他是特工或者对特工片中毒太深,仅仅只是因为他不愿意让自己歇下来。
他那股从行为举止中透出来的认真劲,驱使他像个精密的机器一样准确地运作。而这种运作又加强了他的认真劲,进而让别人眼里的他,更加符合严谨仔细的年轻人形象——在别人眼里,这是以一种良性循环,而在贞观自己看来,这种循环却是恶性的。因为日复一日叠加起来的认真表象,将他原本的自我埋得越来越深。
“哟,你来得太早了吧。”对方从旁边的自带书阅览室里走出来,第一句话不是道歉而是埋怨。
贞观努力让自己跳动的太阳穴平静下来,并保持正常的说话语调:“您迟到了十分钟零三秒。”
还白白让他考虑那么多,原来对方把见面地点设在这里,只是因为这个时间对方在自带书阅览室学习——面前这个散发凌乱的老男人,纯粹只是图省事,简而言之就是懒而已。
“您很节约自己的时间,把见面地点都选在学习地点旁边,但却不遵守和别人约定的时间。”
分析清楚目前的状况以后,贞观更加地不客气了。
“哲学上不是说浪费别人的时间就是谋财害命吗?您现在的行为,我可以理解为吝啬自己的钱财和性命,却谋害别人的钱财和性命吗?埃尼阿克教授。”
“真吓人啊——哪有那么夸张,我只是读小说读得太过投入,一时没看时间而已。”
埃尼阿克没有一点长辈样地揉了揉贞观的头发,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
“你的档案资料我都看过了,老实说你来读我这个专业,我真的觉得很心痛啊——这么好,好的苗子,又要,又要坏在我手上了。”
说着说着,埃尼阿克竟然哭了起来。
“你看,我老早就打电话,劝你报专业要三思而后行,可你就是不听。”
埃尼阿克痛心疾首、苦口婆心。
“我这个专业是什么人读的?是人渣,是白痴,是读大学只为玩姑娘、玩跑车、玩豪华游艇的二代读的啊!”
埃尼阿克义正言辞,却完全忘了他把自己也归为人渣或者白痴一类了。
贞观咳嗽了两声,示意他注意周围人的眼光和自己的素质。
埃尼阿克好不容易减小了音量,却直接把脸贴到了贞观面前,说话的飞沫溅满了那张漂亮的脸。
“介于你的资料档案的‘特殊’,我相信你就算现在要求转专业,校方也会着手处理的。”
贞观拼命地维持自己的理性,才松开骨节啪啪作响的拳头,改用手掌把埃尼阿克的脸推开。他长舒一口气调整呼吸,才维持住正常的语调开口说话。
“教授,我并不是以学生的身份坐在你面前的,而是以顾客的身份。请你注意你的说话方式。”
“哦哦,我都忘了。”
埃尼阿克拍拍自己的脑袋,坐回到座位上去。
“那么你要咨询些什么呢?你看我这样一个老糊涂,你真觉得我能给你做心理咨询?”
贞观咧开唇齿,放纵出诡谲的笑声,仿佛瞬间扯下了自己身上作为伪装的认真表象:“全世界网络心理咨询师排行榜的第一名,居然说自己老糊涂。喂喂,别装了吧,差不多该认真说话了吧,你们就这样敷衍新人?!”
扭曲而疯狂得近乎一种信仰的声音四散开去的一瞬间,周围的人都被迫停下了脚步。
无数的目光顷刻集中到贞观身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或者说暴露了。赫然低头沉首的埃尼阿克,蓦地站起来,拉着他往图书馆外去了。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