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乡的心情一样阴沉的下午,锅底般黑的天空让人透不过气来。

而更重要的是,仅仅从外表上看无可挑剔的辙,一言不发地走在旁边。

平时在这个时候,三损友一定会绕着乡打转,然后拉着他一起打转。但今天一放学,辙就跟过来了,而且毫不在意周围人眼光地贴得很近。至于那三个混蛋,居然不约而同地“呵哈哈”着溜走了。

本来吵吵闹闹的放学路,即刻就安静了。乡甚至能听到树叶从耳边飘过的声音,前面绿化带上麻雀扑扇翅膀飞起的声音,以及旁边的辙呼吸的声音。

往日从未有注意过的上下坡道竟然变得这么长,长到乡怀疑自己能不能走完。

这种情况算是紧张吗?

乡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平常如果有这种情况,他作为一个小市民应该会搜遍全身上下找出一个话题,然后就那个不怎么搭调的话题延伸出大献殷勤的机会,以在女王心中留下好忠犬的形象。

就像以前初中住校的时候,课间有女同学抱怨说,我手机又没电了。他立刻就对旁边一不怎么熟的哥们说,我要去小卖部充手机电一起去吗,然后那个女生立刻就扑过来把手机塞他手里,说交给你了。

之后他就成了那个女生的充电专员,时间一长他连别人的屏幕锁都记得了,接着就是入侵数据库——其实也就是用那女生的手机打个电话给自己,以保存手机号码——他不是没想过点开小信封的图案,翻看短信记录,只是他怕一点开,心中某个神圣的期待就破碎了。

到最后,那个号码,他连一次都没打过,他们就毕业了,各奔东西。

现在乡看见手机里的那个号码,最多也就是笑笑,说我年轻的时候如何如何,来娱乐另一个在他旁边的女生,却再也不会有想打过去的冲动了,所以各奔东西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那个时候,用别的女生的手机给自己打电话的感觉,乡还是记得很清楚的。没心没肺的乡,把那种稀有的感觉,定义为传说中的“紧张感”。

但是不一样,那种感觉和此刻乡身体里躁动的感觉不一样。

紧张是在某种期待的作用下的东西,而此刻的乡感觉到的是抗拒!

他想离这个外表无可挑剔的高贵女孩远一点,哪怕他平时是个只会对女王摇尾巴的哈巴狗。

乡明白自己此刻的感情,那是恐惧!

是哈巴狗对狼王、以及狼王身后的狼群世界的恐惧!

现在的乡完全相信会有一颗洲际核弹从天而降,或者突然有一两个脑袋在他面前炸裂开,再或者身体某个部分突然和自己说再见。

这些一般只会出现在猎奇动漫或者恐怖电影里的场面,他“昨天”是确确实实地经历过了的。

而辙的存在,证明了“昨天”的真实性。

乡真的难以相信,“昨天”的自己竟然会在那种生命迅速消亡的世界里救下一个陌生的女孩,就像英勇的骑士救下高塔上的公主那样。

本来如果这一切是梦境的话,就再合理不过了——娱乐大众的丑角偶尔也会有点可笑的英雄梦。

然而,“昨天”那个孤独无助的女孩,今天却成了走在自己旁边的小恶魔。乡顿时有点后悔,“昨天”的自己没能恪守一个小市民偷生奔命的本分。

“其实你不用后悔。因为如果‘昨天’你见死不救的话,你现在就不可能活在日常的‘昨天’里了。”

小恶魔仿佛看透了乡的想法,笑嘻嘻地转向他。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构成。那些人要杀我,如果成功,‘昨天’的代价就是值得的;而他们失败了,所以他们选择不支付那些代价、让时间重来。当然,你的感觉是对的,他们还会继续,很可能现在就有一两支狙击枪正瞄着我的脑袋。”

说着,辙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嘴里发出“嘭”的一声。

“当然,我就这样死了,对你来说是件比较愉快的事情——这件事情不会被人记起,你也可以很快回到平常的生活中去。但是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就算要死也得拉一两个城市的人来陪葬呀!”

“就像你‘昨天’看到的——他们要杀我,怎么能不支付一点代价呢?但是你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就像‘昨天’一样”

巧笑嫣然的辙忽然直视乡的眼睛,看到他内心深处去。

“其实你,‘昨天’就知道的吧,只要救了我,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

乡猛地把辙推开,力量大到足以让她摔倒在地。然而辙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时机恰当地抓住了旁边的护栏。

“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我为什么会知道?!”

连乡自己都无法理解,本来只需一笑了之的挑衅,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愤怒,简直就像被她刺中了软肋一样。

“呵,你看我说中了吧……总之,你想回到以往的日常的话,只有两种选择。第一,杀了我。”

辙前伸握起的手,舒展食指,紧接着又松开中指。

“第二,保护我。”

她的声音那么甜美,却如同致死的毒药。

乡一连退后好几步,直到背靠电线杆才站稳,紧缩的瞳孔就和他的声音一样战栗。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做这种选择。保护你,也能算‘回到以往’?一天到晚要想些有的没有的,万一失败了那些都会变成真的!”

乡已经默认了辙的阐述,一种莫名的熟稔感让他全盘接受了。

“可我又为什么要杀了你,不是所有选择都,不是既非吧!莫名其妙,真的莫名其妙。人可以毫不犹豫地救一个陌生人,但却不能毫不犹豫地杀一个陌生人吧!”

“那是你所认知的‘人’。在我看来,你会救我和你会杀我的几率是一样的。”

从乡的嘴型中看出他将要说什么,辙打断他。

“你总说‘莫名其妙’,但对象不是我或者我说的事情,而是你自己吧。你没有问我诸如‘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追杀’、‘那些人是谁’之类的问题,而是在这些问题的基础上回答。因为实际上,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于你来说,也在常识范围内。所以你想说的其实是,‘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简直莫名其妙’像这样。难道不对么?”

乡的双手猛地捂住耳朵,身体和背靠的电线杆错开,颤颤巍巍地往后缩。他嘴里的呜咽,嘶哑得就像干枯了的植物,丝毫没有生长力,却依旧在那么难看地盘曲着,仿佛一种静止的挣扎。

“别说了,别再说了!”

“你其实早就明白的吧——我是‘后’,而你是‘王’。你将携我之手,登上原本就属于你的王座!”

死命地堵住耳朵完全是徒劳,辙的唇齿开阖间,仿佛有巨大的齿轮相互咬合,然后发出让人脊背发凉的古老唱诵,直接撕裂着乡的脑部神经。

停滞的昨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