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如烟,亦幻亦真,但叔叔的事情我却无比坚信,因为我对他的理解就像雪原守望者对黑色尖峰的理解——在茫茫一片的苍白之上,怎么可能不明白漆黑的刺目呢?

对我来说,叔叔就是漆黑,神秘尖锐,而父亲就是苍白,一目了然。

结束了昔日日常的练习,我一瘸一拐地背着辙回家,回那只有七十平米的家。还在路上我几乎就能想见那个男人满身油烟招呼我们吃饭的样子,以及客厅里翘着二郎腿一副地主表情的食客。

“放我下来了,我自己可以走的。就你这样,还背我,默离居然答应你了,他那样不就……”刚刚睡醒的辙在我背上挣扎,但她的挣扎之无力,连此刻精疲力尽的我都能感觉出来。

我蹲下来,作出要把她放下来的姿势,然后在她落地脚软的一瞬间,换公主抱把她抱起来。

“干嘛啊。”

她想尽力喊出感叹句,但怎么听都是底气不足的陈述句。

如果现在我能空出一只手,我真想很响地在她的脑门上弹一下。但迫于公主抱的姿势,我只能用语言代替:“你越来越像个女孩子了。”

只考虑到怎么刺激对方,却忽略了这句话对我自己的杀伤力,话出口我就后悔了。还好辙没看见我后悔的表情,因为她比我更早低下头去。

“说得好像以前我是男孩子一样,这是你的喜好吗?果然是是个变态。”把脸埋在我的胸膛里的她,发出的声音很小。

“不,以前是陶瓷娃娃,一个漂亮但不会动的工艺品。”

“请不要强调你是个变态。”

她低弱的声音渐渐平静,但依旧威力不俗,“变态也有变态的矜持,‘盗亦有道’明白吗?”

“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了,但为什么话题会以‘我是变态’为前提来展开?”

活跃气氛的对话继续着,让穿行在黑夜里的我们,能够有轻松的错觉——我明白,这就是我几个小时前作出的选择——为了拥有可以说无聊话题的人、而步入漫漫长夜般的人生,因为步入漫漫长夜、所以需要可以说话的人。

但其实不止如此,还有更多的无形之线控制着我的关节,迫使我如此选择。像是父亲和叔叔的对比,像是辙那种难以置信的存在,像是我对家族的理解……

推开家门,一如料想,食客坐在客厅里翘着二郎腿抬着咖啡,还抱怨难喝。一叠厚厚的钞票堆在客厅的茶几上,然而食客只把它们用作杯垫;父亲在厨房里和罢工的抽油烟机搏斗,还时不时转回头来,对着食客找话题赔笑。

“妈,我们回来了。”

我的招呼生硬得像在念碑文,反倒是向来对别人少话的辙的点头比较自然。没错,伙夫和食客的关系是夫妻,农民和地主的关系是夫妻,常年分居的夫妻。

其实我从来不讨厌父亲,只是绝对不想成为古晓煌跃这种生物。在我的感觉里,父亲应该是那种敢于承担一切的,强而有力的保护者——不,应该说男人都该如此。

而不是逃避家业让弟弟来背,逃避家庭让妻子来支撑——没错,看似强横的食客老妈,其实才是这七十平米的主人;而茶几上那一堆钞票,则是我下个月的生活费。

我们家这七十平米的组成相当奇怪,老妈作为女强人偶尔来送生活费顺便使唤父亲,辙作为叔叔的养女被寄养在我家,当然是在每个月有高额生活费寄来的前提下,而叔叔寄养辙的目的是给自己的白痴哥哥家配个保镖,顺便找个送钱来的借口。

“虽然古晓煌跃已经退出了畜王圈,但毕竟还是王的近亲,所以就算被其他王的属下袭击,也不奇怪。”我还记得辙这么对我说明过。

但是当事人却全然没有自觉,那个男人最大的乐趣就是泡在厨房,折腾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以此获得大厨的自我满足感。

至于除此之外的事情,一点也不关心——他每次都迫于无奈要去开我和辙的家长会,却屡屡记不得是几年级几班;他在餐桌上总会把上司和下属的名字搞混,以至于一顿饭吃下来大家都很尴尬;他在餐厅里任配菜师却总是擅自更改内容,弄得好几家餐厅因顾客生命安全问题而关门倒闭……

我真的难以想象,如果那个男人不姓古晓,要如何活到今天。

“呀!乡今天感觉很累嘛!但你尝了我的新——发明以后,一定会精神百倍的!”

这个男人还是一样毫无自觉,完全不会看餐桌上的气氛,然而食客早就习惯了,抱着让我试毒的心态捻了一块伙夫的新发明过来。辙闷着头吃光饭,对成功淡出这个家庭的自己感到满意。

我拨弄了一下那块黑色粘稠物,在心里暗自庆幸——伙夫的新配方真的可以称之为发明,是把双刃剑,只不过好的那一面占率相当低,大概只有百分之零点几。

也就是说,他还是有可能做出佳肴的,而且美味程度和失败时候的恶劣程度相当,这也是基本在高级餐厅就餐的母亲会偶尔跑过来当食客的理由。另外据我以往试毒的经验,外表越光彩夺目的,越是失败之作,而看起来不堪的,反倒应该是佳肴。

稍稍舔了一下外溢的黑色汁液,我条件反射地在桌下众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按住腹部,以确认那里的情况是否安全。反应了一秒钟,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接着去接受舌苔传来的味觉信号——无数次的试毒让我习得了短时间内切断味觉的技能。

我向食客点点头,作“确认无毒,可以食用”状。然后起身去添饭,顺便捻了两块黑色粘稠物在辙的碗里。

辙抬起头来朝着我皱眉,我只咳嗽了两声说人不可貌相,然后那个男人没心没肺的笑声炸响了起来,但立刻又被食客的白眼镇压下去……

我是无法相信人可以活得这么没脸没皮,但叔叔说没脸没皮的人更显得有血有肉,他用“鲜活”这个词来形容父亲。我暗自自嘲地笑——脸和皮都没有的人,当然鲜血红肉一目了然,当然“鲜活”了。

叔叔长久地沉默了下去,他的目光从来都是温婉和煦,但我明白那之下洞悉人心的凌厉——他当然看透了我这样不孝的想法,然而却不做任何评价。他向来如此,高居观测者的位置,对人间凡俗不闻不问,既不成家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就连像辙这样的养女都是为了“毁灭畜王圈”这一唯一目的而设置的条件。

我不是不明白,相比父亲,叔叔缺少的那些事物,但我依旧忍不住憧憬他的孤独。

“乡!你老妈把车落在地下车库了,这个周暂时不会回来取,想出去兜兜风不?你看辙怎么说也是女孩子吧,你老是带她去你叔那里宅着,她怎么会有时间逛街、看化妆品、买漂亮衣服呢?”

我知道他不明白底线这种东西,也知道我早该习惯早该麻木,但他转着食客故意留在这里的车钥匙,还一脸“为父教你如何泡妞”的表情,让我实在不想说话。

“诶——辙也想去换两套衣服吧!你爸上个月打来的钱还剩好多,我全买顶级食材都用不完,不如明天我们一家出去好好玩一会吧!你看难得我休息。”

我埋下头吃饭,冷笑——拿着弟弟的钱,开着妻子的车,教我和弟弟标配给自家的姑娘约会。

“叔叔那边明天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其实叔叔昨天让休息两天,“所以还是算了,辙的衣服在叔叔那有很多,也不用买。”过去叔叔会带着陶瓷娃娃出席各种场合,正装礼服自然少不了,但辙显然更喜欢自己到商店去挑选,她一件件取舍的神情,都是那么耀眼。

言不由衷,但我就是没办法堆笑答应说,好、辙应该也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