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最后两箱就拜托了哦。”老妈双掌一拍,毫无诚意地笑着,而对面是气喘嘘嘘的我。

叹了口气,我看看身前的两箱行李,又看看身后遮天的高级公寓。虽然有电梯,但它们还是给我一种很累的感觉。

“哥——哥,如果不行的话,要我,来帮你,吗?”

辙挑逗的声音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吓得我往旁边让了一大步。变成魔女的陶瓷娃娃真是越来越不可估量了。

“我是不知道你那匪夷所思的断句都想表达些什么,但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但我作为她不要脸的师尊,当然也不能那么轻易地就承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妈显然也懂得我们对话的内涵,当即笑得九十度鞠躬,大发感慨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得了了。

我从节操满地的对话中退场出来,兀自一手一箱行李朝电梯门走去,只觉得此刻的阴雨也那么晴朗。今天的雨丝珠帘仿佛只是明天的晴空万里的幕布,好像这个世界上再没什么东西可以拆散解开了心结的家人。

有些时候真觉得生活的质量由心情而定,就像现在的我们一家——父亲找到了新的工作,母亲也找到了结束分居的理由,辙就像我曾经所期望的那样、和我胡乱开着玩笑,叔叔依旧保持着高塔之上的神秘、留给我渴望仰望的憧憬。

然而崩坏的裂纹早在美玉雕琢之时就被同时创造了出来,蜡炬成灰始于那最初让它明亮的火焰……

叔叔的钟塔顶层,老妈的公寓厨房,在两个气氛完全不同地方我却听到了相似的交代,出自那两个截然不同却又一模一样的形象。

“乡,最近可能有客人要来我这里,暂时禁止你过来找我。”叔叔仍旧单手摆弄着高脚杯,晃荡的液面鲜红如血。

“乡,那个新老板好像很赏识我的创造力诶,所以最近可能会比较忙,记得帮我盯你妈按时吃饭,不会做菜也要买面包塞她嘴里!”老爸依然满身油烟味,脏兮兮的厨房围裙都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

我当时并没有对比这两句话,自然也没有察觉它们的关联性,只是用不同的脸谱给出不同的恰当,却不知道提问者也是两张脸谱之下的同一个人,也没有意识到老爸和叔叔这两个角色正在淡出我的生活,在不知不觉间。

直到有一天,和辙吵嘴,她砸门出去,我们像所有普通情侣那样一跑一追。而逆光之下的巨大城堡赫然耸立在眼前,漆黑的锋锐和炽白的灯光相互映衬、彼此凸显,让我想起了苍茫雪原上的黑色尖峰,那两个互为光影的男人。然而唯一不同的是,此刻光与影全都归于一体,刺眼的明暗分界线隔开了城堡之顶上的高大之影——男人君临天下的桀骜,让我胸膛里血脉相承的怪物睁开了眼睛,一种想要与之比肩的躁动燃烧了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

然而我却听到了辙的哭声,顺着她的泪眼看去,才发现君王的疆域那巨大的庭院里全是叛臣逆将——行尸走肉的死侍,干枯如柴的黑巫,畸变得不成人形的炼金术士,还有它们身后的四方君王。而庭院之外的人却仿佛看不见这场动乱一般,过着无知无觉的日常——往日一样打闹的学生、叼着油条赶车的上班族、从夜场宿醉归家的牛郎织女。

“欢迎来到我的王域,诸位刁民。”男人的声音洪亮如晨钟暮鼓。

“呀啦呀啦,真沉得住气啊,不过我很好奇,古晓默离不是应该早就死了吗?当时也是相似的场面啊——你是如何在诸王眼下假死的,我很好奇,想必大家也很好奇吧。”黑压压的叛军之中有人这么问道。

“对于死人来说,没必要知道如何假死,你说是吗?”男人跃身到钟塔塔尖上,单手高扬,响指轻弹。

“清场,送客!”

伴随着男人诡谲的笑声,庭院内的整个空间抽搐了一下,顿时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影消失了,以极其扭曲的形态,或断裂破碎,或枯僵萎缩,或膨胀爆炸。转瞬之间,整个庭院被鲜红晕染,紧接着染料沉淀下来,铺陈出酒红和熟褐的明暗。

别墅大厅里点亮着繁星般的顶灯,哪怕现在是白天,它们的光辉依旧耀眼,不可逼视。那个男人伫立在繁星璀璨之下,毫不留情地正视着我,目光温婉和煦又暗藏锋芒。那么广阔的大厅,此刻却连一件陈设也没有,只剩我们孤独的影子。我一时间搞不清楚对他的称呼,唇齿开合了好几次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辙像个怕生的小动物一样缩在门口,探出半边脸朝这里看。我想转头跟她说点什么,却无法将视线从男人的眼睛上移开。他的瞳孔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要把我所有的目光吞噬殆尽。

“辙,你这么做真的不后悔?”那个男人的语气出乎意料地轻松,和他暗含杀机的目光截然不同。

辙点了点头,又拼命地摇头,她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呈现在我的余光里。终于忍不下去了,我大声地吼,用愤怒驱散胸膛里的恐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是给我解释清楚啊!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你不是一个游戏人生的混蛋吗?!现在摆出这幅样子出来吓唬谁啊?!还有辙,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你是不是一直……”

我用尽全力的怒吼,那个男人只是抬了抬手就压下来了,然后可怕的目光消散了,只剩一副玩世不恭的浪荡公子样。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之所以动弹不得、竭嘶底里,不是因为我害怕他,而是因为我不相信,他会伤害我。

一个从小陪我玩到大,对老妈毕恭毕敬的老混蛋,怎会伤害我呢?

“嗯嗯,就是要这样的心理素质,对着放冷眼的闷骚货,只要骂回去就可以了——”那个男人居然竖起了大拇指,一副长不大的模样,“不愧是我的基因。”

“这种时候,一般不都是说‘不愧是我的儿子’的吗?你真的有常识吗?”

确认是老爸完毕,天下绝对没有第二个人有他这么二、这么不要脸的。但这并没有让我松口气,因为余光里的辙紧紧握住的拳头一点也没有松开——也就是说,除了眼前的,还有别的危机。

“好啦好啦,别这么紧张,辙要是真在意的话就去外面把风吧,配合‘四方战将’就可以。呀……别这么盯着我看嘛,我又不会突然消失掉,只是两个大男人说话,女孩子还是回避一下吧。”

在老爸的媚眼攻势下,辙终于摇头离开了。而随着她离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大厅里又陷入了尴尬的寂静。两个彼此距离最近的人,也是两个彼此最不了解的人。

沉默良久,还是他先自顾自地开口:“该从哪里说起呢?哦对,你叔叔古晓默离其实在一年前就死了,而这段时间的扮演古晓默离的一直是我——怎么样?惊讶吧?欢喜吧?没想到你老爸这么威武吧?”

这个时候我真的很想冲上去,在他那张贱贱的脸上踩上几脚,但他又立刻换装成君临天下的帝王。

“但全都是真的哦——我没有骗你,哪怕一句话。我以古晓默离的身份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曾经他对我说过的。”帝王的目光移向天窗之外,仿佛在思念一位别去久远的至交。

“默离真的很强,强到让我觉得他很可怜——他生下来就能看懂家族所有的秘术,所以没时间看漫画;他从会说话起就能吟诵咒文,所以都不会和人开玩笑;他在我会走路的时候已经能骑上魔使,所以甚至不知道旋转木马。他比任何人都更精准、更高效,却比任何人都更痛恨精准和高效。”

“其实没有哪个更好、更幸福,人只是在憧憬自己没有的东西而已。但我似乎没有这样的机能……”男人挠挠头,又变回了那个老混蛋,“我好像从来不会去羡慕别人,因此也成了某些人眼里的不求上进。”

“就包括刚刚威风凛凛的死亡奥秘,我顶多感谢默离把这东西留在了别墅里,却不会羡慕他能做出这么厉害的东西,然后想,要是我也能做出来该如何如何。我的思考范围仅限于已知的东西,唉这算守陈还是缺乏创造力都管他的了——总之我只想说,不要太勉强自己,珍惜自己现有的就好。

“你知道吗?其实你老爸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有很多女性朋友,然而让我头疼的是那里面居然有一个是‘工’!但这还不是最让我头疼的,最让我头疼的是那时候我已经和你老妈搅在一起了。然后还得感谢家族挺身而出,把那家伙标配给了默离。”

“不,我觉得是老家伙们觉得她配你太可惜了。”

“啊怎么样都行,总之那之后我和你老妈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

“要讲童话请到别处去讲。”

我做出转头走人状。男人吓得一个趔趄,赶忙咳嗽两声端正姿态。我当然清楚他的这些动作都是活跃气氛的演技,但此刻却并不觉得老套,反而感到安心。

“好好,正题正题,但就算是强如你叔叔那样的王,也没能活过正常人类寿命的三分之一。所以毁灭畜王圈又谈何容易,伪神列定的游戏规则,已经变成了自然规律的一部分,我并不是要你甘愿被祂奴役,只是希望你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作为一个父亲来说……”

男人的话太像死亡flag,以至于让我不禁开口打断他,只求改变预定的路线。

“所以啊——快点跟我回去吧,老妈还要你盯着她按时吃饭,辙还要你教她怎么享受夜生活,我还要你看着我抱起婚纱装的辙然后跟你道谢说那些老套的婚礼致辞……”

“挺有吸引力的。”男人看着落地窗外的阳光,打断了我的话,“诶你知道为什么这个大厅里没有一件陈设吗?明明你前几天来的时候,这里还放着默离的收藏品,什么古代棺材古家名画啊。”

没等我回答,男人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了:“因为它们早就被弄得粉碎,每一丝每一厘都染上了血。而我毕竟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天,总不能和这些有血腥味的东西共处一室吧。所以我就清理掉了。”

红色地毯上更红的印迹,空气中飘飞的恶臭味,以及光线里微微颤抖的小颗粒垢物……每一样都在诉说着这里的残酷与血腥。

“你这些天,都是过着,这样的日子吗?”

我的喉咙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但却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反而想要承受痛苦。我想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分担一点,哪怕只有一点。

“你要真为我考虑,就带着辙回家去吧,然后学两手好菜,嗯也不用好菜只要营养平衡就行,别让你老妈办公桌上堆着B2、板蓝根和黄连素。”

“本来,你就那样不知道的话,就能被畜王圈的规则淡化记忆,然后自然而然地忘掉。可惜辙又把你带到这里来了,但没什么大不了,过个几年你也会忘掉的,像我这样的3二货在默离那一代还是稀少物种,但现在因为默离这样的人的关系,二货也越来越多了。你一定能交到几个不错的朋友……”

男人表情安详地说着,却被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的辙打断了。她的脸色惨淡如纸,握拳的双手骨节发白。

“下一波来了!”

我的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辙指的是什么,只看见男人温和地走到我跟前、温和地把手掌送入我的腹部,然后麻木感蔓延开来,在最后的视野里我仿佛看见男人俯身对我低语。

“乡只要作为乡活下去就好,没必要像我,也没必要像他……当然,如果,我说如果,你能像我的话我很高兴的。”

家与家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