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神奈学院里漂浮着不详的寂静,乡完全可以想见这里下一瞬就变成战场的样子,他几乎可以听见漆黑夜幕的低语,仿佛夜幕是伪装之后的魔女。
相比之下,辙却没有太多担心,她旋身在曲折蜿蜒的林间石道上,用心观察身边的每一棵树木,像是想要窥见其中繁荣的文明。而那个文明的逃逸者,云都望却走在了最后,认真地凝视黑夜笼罩下的学院,然后哀悼故人般地垂下眼帘。
也许他并不认为这里有什么危险吧。乡这样想,朝着云都望看的方向看去,却看不到其中有什么值得注视的东西。
“因为你是带着警戒心去看的,你是在找危险的东西,而不是在找美的东西。”
归园的话打破了令人不安的寂静,尽管她控制了音量,只想对乡一个人说,但声音还是不拘地飞散出去了。乡回过头去看她,风吹起的单马尾此时无比的宁静,根本看不出她是那个十几分钟前还在蜷缩抱膝的女孩。呆了半晌,乡想开口反驳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低下头去了。
“呵也是,促使你变成现在这样的我,也没资格说啊。”归园把目光落到云都望身上,不受时间束缚的男人还在追念被时间留下的人们,“从以前开始,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很疑惑,望他为什么可以,这么孜孜不倦地欣赏这个世界。而现在想来,我们看来不值一提的日常,对他来说也是奢侈品吧。植类的文明是什么样子的呢?有机会的话,真想去看看,那样就能更加了解望了吧。”
归园认真地说着,云都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一边向乡做出噤声的手势,一边屏住呼吸接近归园的耳边,然后云都望突然出声。
“当然了!”
归园被吓得几乎跳起来,而云都望却像个调皮小孩般笑了起来。在远处摆弄树枝的辙,听到这边的声响也跑了过来。
“我们去看看植类的文明吧!”
云都望做出了惊人的宣言,说想去的归园和好奇的乡都没跟上他的节奏,只有辙表示欣然同意。大概趁乱跑过来的她,连发生了什么事都还没搞明白。
“等等,在此之前,我要确认你的意图。如果埃尼阿克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你有什么理由反对他?作为原植类文明一员的你,难道不想拯救自己的文明吗?”
云都望直视着乡的眼睛,然后失望地笑了。他的目光再次弥散了,飘向远处,仿佛要看尽这世间所有的景色。
“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早就说过的吧。因为我爱人类——爱人类居住的这个世界。归根结底,我和埃尼阿克始终是一样的人——我为了眼前的人类,不惜看着植类的文明步入毁灭;而埃尼阿克为了植类,不惜毁掉现在的人类。”
“那么,你怎么选择呢?”
“选择?什么选择?!”
“不是说过吗,选择权在你手上。成为我的代行者,还是埃尼阿克的代行者?毁灭人类,还是毁灭植类?”
乡久久地没有回话,也根本无法回话。如果可以,他希望忘掉云都望的故事,继续回到那个永无止境的斗兽场,直到自己被杀、或者承受不住杀戮的罪业而疯掉……因为那样,决定的,只是他和辙的命。
“你应该知道的吧——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的正确,以至于你定义下一个‘正确’的时候,都会否定掉其他的‘正确’——世界是不会错的,所以错的只能是你。”
“个体在集体面前是这样渺小,你在世界面前是这样渺小——所以当你要坚持自己的正确的时候,就要背负起这个世界赋予你的‘错’。”
云都望的话音在耳边嗡嗡响,乡突然感觉到了下颌骨上的冰凉,伸手触碰上去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尝试着开口说话,却是不认识的声音,乡用询问的目光看云都望,却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浑身战栗的自己。
乡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颤抖,只是觉得眼前说着话的身影,和自己杀死的亡灵们重叠了——他们在窃笑,窃笑毫不犹豫地染指腥红的恶魔,却披上了伪善的外衣,佯装出一副为抉择他人生死而痛苦的悲悯模样。
忽然,乡又觉得自己明白了,颤抖的理由。
辙凝视着云都望逼问的坚毅和乡那不做出回答的坚韧——就算颤抖哭泣着的乡显得弱势,但竟然也有了对峙的模样。
他在颤抖、显得弱势,那么她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这么想着,辙上前去握住了乡的手,哪怕自己的手比他的还要没有温度——因为辙相信乡并不缺乏热量,只是缺乏对自身热量的信心,如果自己那冰凉的手能够让他意识到的话,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我不会选的,信息并不对等,我无法确信你的目的,或者埃尼阿克的目的。我要用我的眼睛亲自去确认,这个世界的‘正确’。”
仿佛被那冰凉的小手刺激到了一样,乡突然说出了郁积在胸口的话。然后他紧了紧辙的手,继续反驳下去。
“何况,为什么要我来选,你大可无视我的意志,直接驱使我就行。不、在这样强大的你面前,我又能有什么作用呢?你大可去和埃尼阿克了断清楚,何必这么绕弯子。”
乡的唇角渐渐浮起诡谲的笑,他一边大声说着“我又能有什么作用”,一边为明白自己的作用而暗自狂笑——就算强大如云都望,也不得不蛰伏至今,而无法达成自己的愿望。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一定有他非询问自己意见不可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就是弱小如斯的自己,唯一的筹码。
仔细想想,一路走来,自己能够苟活至今,并非因为什么宏愿和理想,只因为自己足够自私,为了和辙一起活下去能够舍弃任何东西。只要辙还在身边,他就能够用“为了辙”去开脱自己所有的罪业,利用所有承受不住这份罪业寻求解脱的人,而将活下去的自己归结为“勇敢”。
乡相信,辙也是一样的。她能保持那份纯净的笑,一定也和自己有着共同的“勇敢”。
他们,相互中和了彼此的“错”,那么即便这个世界,也再没法伤害到他们。
“呵——实在有点出乎意料,你竟然放弃了澄清自己的说辞,反而选择了染黑自己的借口。但是你继续看下去又能看到些什么呢?我看了千年之久,也没法找到第三个选项,你又能亲眼确认到什么呢?说到底你只是在逃避而已,逃避你和她终将成为这个世界的祭品的结局,而已。”
云都望清楚乡的所想,当然也明白他故意把最卑下的自我表现出来,因为那是最无法反驳的真实。
“那又怎么样?在这个不知道是谁编造的世界里,我也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也有就算伤害所有人都要保护的人。现在的我们,对你来说不可或缺、无可替代——我只要明白这一点就足够了。但我无法相信你给出的未来,也不认同埃尼阿克的疯狂,这是我和她的命,我们要为自己而活。”
留下毫无余地的话,乡拉着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再不警惕、也不胆怯,向着最黑的夜幕隐去了身形。
神代文明与盗名之人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