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云起云舒。天空被拉扯地无限靠近大地,在云端上下、在人流左右…

少女,或者说姑且称之为少女的人,就这么夹在大方块中间,走着。

七点半睁开眼睛,机械地上课下课,直到走到了街上,她看似不太灵光的脑子才那么微微转了一下,使劲眨了眨眼睛。

“热…”

这么想的人到处都是,不过也就她开口叹气着说了出来。

她不是理想主义者,倒也有几个理想,不过都随着时间一个个被抛弃了。

因为太累了,所以理想和理性都一并消失在存在主义的彼端了吧。

少女踱着步子,一点也不在意那些被她碰到之后回头看的路人,她只是想着某些东西。她只是单纯,而现在,单纯并不能解决任何一种厌恶。

那些东西正因为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所以只能暂定为【某些】。

她挠了挠后脑勺,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想一想有关大学的名言?可是她对学校生活的理解只停留在【提高一分干掉千人】的一年前。

“那还真是苦恼,啧。”

她撇了一眼几步开外的瞪大眼睛的小孩子,叹了口气。

她不是很理解现在的思维方式,但……自己又没有烫头染发扎耳钉画浓妆,不过就是衣服中性了一点,主要是这种衣服便宜,搞得别人看自己像是看接客小姐一样。

不是接客小姐………胜似接客小姐。那感觉在别人看来估计和把「接客」牌子戴头上招摇过市一样不堪入目。

看归看,不过没一个人敢真的说什么,一是因为现在的社会染头发已经很正常了,不过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这双眼睛吧。

她就是这么倔强地染了头发,扎了耳洞,似乎只是可怜地向人们证明什么。

少女继续走着,死皮耷拉眼地左摇右晃,没人告诉过她怎么保持微笑和矜持,以前有一个可能会在今天告诉自己的女人,不过她在生下她的时候就嗝屁了。

眼神凶的人到最后不都是找到了一个能接受她的王子殿下吗?话说回来,为什么自己仅仅是眼神凶就要变成社会不适应者呢?

她盯着自动贩卖机里面的啤酒看了好久,最终按下按钮,笨拙面对自动贩卖机俯下身子,拿出来一罐草莓牛奶。

——

——

黄昏时刻,来上课的其他人已经走了,老师不在这个偏僻的大学生活,早就开着车回去了。而她还在桌子上,窸窸窣窣,努力写着什么。

“韩夜,你不回去?”

“写东西…”

韩夜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准确的说她头都没抬。

“诶…”

女生慢慢靠近韩夜的桌子,就在她看到韩夜填的那张表的时候,她呆了。

“你……生病了?!”

“突然这么说,揍你啊!”

韩夜一噘嘴。

“不是,你……我就事论事啊,我想说……你竟然会参加社团?”

女生还没被打就抱着头,惨兮兮地说。

“不行啊?”

韩夜孩子一样双手捂住表,脸庞上起了微微的红晕。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女生吐了吐舌头,歉意地一笑,然后又转念一想,神秘地笑了笑

“喜欢的男生在那个社团里?”

“你的恋爱脑啊…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韩夜没抬头。

“那为什么?”

“兴趣喽。”

“兴趣…”

女孩一撇嘴,落魄地挠了挠头。

“我知道…发生了那种事,我的确不怎么受欢迎。”

韩夜放下笔,但仍然捂着那张表,苦笑着。

韩夜说的,是暑假前的事了。

如果简单来解释只有两个字——背锅。

可如果复杂地解释,那就要回到事发当天了……

那个时候的韩夜,她无意经过一条小道,看见了校董儿子打架的场面,自己走了进去打算劝架,却“正好”被摄像头拍到了她与那个同校的年轻人纠缠不清的场面。

于是结果很明显,校董的儿子不知怎么想的,打断了那个学生的一条胳膊。

可那是校董的儿子,又怎么可能会没教养到动手打人呢?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明说了,特别是对长着一张完美恶毒女人脸的韩夜来说。

——

“我只是觉得,和氛围为敌太没有意义了。毕竟就算我真的解释也没什么用吧。”

韩夜无意地晃了晃脑袋,露出了那一双清澈而又神秘的暗紫色眸子,只可惜,它们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恶毒的凶器。

起码韩夜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别想这么多啦,那些人只是不知道实情,你优点这么多,等第一学期过一半的时候他们就会忘记啦。”

女孩做了个古灵精怪地表情。

“噗,猫猫…如果你不是和我初中就认识了,你觉得你会和我交朋友吗?”

“诶?为什么不呢?”

韩夜愣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这句话并不适合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她太天真善良,生活无忧无虑,婴儿肥的小脸,像个粉扑扑的小包子。

她搓了搓猫猫的头——很暴力的那种,转而想着换个话题。

“哈…有些时候对于基数大的群体,改变往往是很难的,因为个体要一次又一次地被群体带偏思想,久而久之错误的思想也根深蒂固了。”

韩夜没看猫猫,复杂一笑,把签字笔放进了笔盒。

“你看,你能这么想,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和真正的坏家伙完全不一样呢。”

猫猫坏笑着掐了掐韩夜的胳膊。

“你指什么?”

韩夜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指什么?”

猫猫像真正的猫一样,瞪着无辜的大眼睛。

“我觉得啊猫猫,真正的坏家伙,曾经说不定也是和我们一样,好坏与否,其实完全是由气氛决定的。所以严格来说,大家应该都是好人,只不过输给了气氛和环境。”

韩夜自言自语似的轻轻说。

“听你说话就能感觉到你经常看书啊,这不挺好的吗,正好把你的不良少女形象淡化了不是吗?”

“淡化形象啊…”

韩夜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习惯性地看向了天花板。

“你啊,有些时候很奇怪。”

猫猫装模作样地揉了揉太阳穴,抬头看天际掠过的最后一抹夕阳——金色与黑色交差处划过的飞机尾光,再看向韩夜的眼睛,她笑了。

不言而喻,不可明说,不需指点。

说实话,这样子的寒夜完全就给人一种自说自话的假清高bitch一样。可是为什么会怎么觉得呢?或许依旧是氛围。

“我呀,可是打算不再管其他人了,做自己得了,注意这么多东西也不是个事。”

韩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嗯,我没什么好说的,资瓷一波。”

“唔。”

“不过话说回来,你写了什么?”

猫猫突然凑过来。

“才不告诉你,切。”

韩夜闭着眼睛站起来,脸上却一脸满足,逃命似的跑开了。

“你这是脸上粉越厚脸皮越薄啊。”

“我今天没抹粉!”

远处传来了渐行渐远地反驳声,但最终的几个字还是因为空旷的走廊而被彻底冲散了。

黄昏四下,除了这个女生,没有人见过这个样子的韩夜。

“唔,突然对什么东西来电了还是……嘛算了。”

猫猫对着楼下远去的韩夜笑了笑,加上袭来的黑,她反而成了最神秘的主角。

——

——

有人说,樱花飞落的速度秒速五厘米,那么现在的韩夜,心跳速度可以让自己秒速去世。

她回头想了想,嗯,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喜欢的人,自己的心脏健康得和相扑手一样,所以投个入部申请书也不用这么紧张的吧。

“可是话是这么说……”

韩夜拍了拍自己的脸。自己刚刚从社团联合会走出来,看着已经黑了的天,握紧了拳头。

这只是加个文学社吧,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社团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要躲着其他人。躲着其他人也就算了,结果最后连猫猫都没有告诉。

她其实是有一点自卑的,这种自卑遇到了其他人就熟练地盖上了伪装,远离其他人以维护自己脆弱的立场,但最后却是被人孤立的结局。对这些人来说,自卑没有错,可自卑的同时还打算维护自尊就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做法了。

韩夜手里什么都没有,可她却觉得肩膀很沉。九月的风吹动落叶在地上飒飒作响。一旁的人工湖隔着落叶树林,依稀可见碧绿色的涟漪。

自作多情不是病!只是被周遭折磨地敏感了。韩夜想着想着就笑了,那种自言自语结束后神神道道地笑,对着铺满落叶的大地。

之前说过,那个唯一会教她保持微笑和矜持的女人,也就是她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或许是孤独,又或许是因为韩夜对母亲唯一的了解就是她生前喜欢书,于是她几乎是刚刚识字的时候就奋不顾身地一头栽进了书海————而这也是她唯一得到的遗产。

她从来不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书,喜欢是不可言说的特殊感情,是骤降霜雪,吻过万江千山,飘落一人眉间。

(书的确挺好的,可又不是只有和书在一起这一个选择,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不就是我不会维持氛围?这太恶心了吧!)

韩夜冷笑似的,抖了抖肩膀,路过天桥上形形色色的人。

她看过小说,当然也看过所谓的网络小说,似乎只是主角随随便便一句抱怨就可以头也不回的冲入另一个世界。

可是,那些人啊,在那边兢兢业业也好,打倒魔王也罢,可是韩夜一直不理解。

为什么?

“为什么那些人还想着回到现实世界呢?”

她不理解,然而就是因为这种不理解,她才会被人们隔离一般疏远。

是的,不良少女只是一个安慰自己的幌子,喜欢书也仅仅是一个寄托,一种暗示,人们真正疏远她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却比不良少女这个理由残酷无数倍。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帆布鞋。纯白的帆布鞋因为走过泥巴地而变得脏兮兮地。她低着头,想着自己的事情,全然不知道自己和一个人擦将而过。

而让她缓过神来的是这个人身上一种奇特的馥郁芬芳的气息。

她猛地一抬头,不过在刚抬起头的时候就发觉自己的行为好像很变态,于是又小脸羞红,不敢再转头看向那个人,加快步伐下了天桥。

在路上,她又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个味道。那是一种介于肥皂和香精之间的气味,毫无木香花香果香,却无比吸引人。这种味道不用说就知道并非来自某种品牌的香水,而是一种苦涩过后回甜般的奇特味道,身上的……体香?

韩夜想到这里,发现自己又变得和变态一样,于是晃了晃脑袋,努力赶走脑子里污秽的想法,拍了拍自己的脸,想着后会无期,深吸一口气,逃命似的离开了。

漆黑的夜晚,云层盖过了星空。这个季节正当多雨,空气中弥漫着翻新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韩夜走上了公寓楼,一切宁静,身后的树枝没有随风起舞,天空却渐渐下起了灰蓝色的雨,一层雾笼罩在她周围。

好在韩夜回来的及时,身上依旧干燥。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扭动钥匙,推门而进。

客厅小的像卧室,地板被拖洗得相当干净,可与之相对的,浑浊的玻璃桌上堆满了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从牙刷到杂志,还有沾满黄色油污的盘子。从桌子上东西的新鲜程度来看,这些都是在韩夜上学之后变成这样的。

一股夹杂着高浓度酒精的烟味随着开门的瞬间冲进了她的鼻子里,想起来刚刚让人着迷的芬芳气息,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舒展开,带着一种让人心疼的熟练。

“爸?”

她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句,可没有人回应,但她很快就听见了正前方卧室里震天的鼾声停了下来。

突然,身后的树叶开始随风浅浅吟唱,而韩夜就在这个时候关上了门。

不一会儿,屋里响起来了拖鞋踢踏的声音,一个驼背的男人从黑漆漆的卧室里走了出来,伴随着喉咙里有痰的声音,不耐烦地看了韩夜一眼。

“做饭。”

没有询问为什么韩夜回来这么晚,男人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就与韩夜擦肩而过,转身走进了洗手间。

看吧,一如往常的往常。

韩夜理解,她很理解。父亲在母亲生前是多么的幸福,对于他们在她出生之前的点点滴滴,她从母亲葬礼开始到现在从亲戚嘴里也能想象到那种美满。如果一个人的离去一定要带走另一个人的理智,那父亲无疑是推开了韩夜独自承受痛苦的那个人。

韩阳,韩夜的亲生父亲。她依稀记得别人说过,这个人曾经如他名字一样的阳光与乐观。可不知是可悲还是幸运,她没有亲眼目睹那个样子的父亲。韩阳从她记事起就一直是这幅模样。

不过在韩夜心里,他从来没有打过骂过他,也是他一个人工作供她上学。

韩阳从来不向任何一个亲戚借过钱,因为他心里有一种气节,正如现在的韩夜。

韩夜麻利地从破冰箱里拿出来了中午买的菜,熟练地捣鼓了一番,围裙都没有穿。等韩阳从洗手间走出来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好一荤一素了。

沉默,只有筷子叨叨的声音,咀嚼,吞咽,叹气。

“你大二了吧。”

那不是疑问句,而是一种肯定的语气,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安慰自己。

“嗯。”

韩夜面无表情地说。

于是又是沉默。

“昨天我听说你没吃午饭。”

一如既往的肯定句,可是不知怎么的,毫无威严。

“猫猫告诉你的?”

“嗯”

这回换韩阳面无表情。

以前的这个时候,也许猫猫会过来找自己玩。这是韩夜最幸福的时刻,因为这个时候,韩阳会真正变成一个父亲,为她们俩倒水拿点心,还会告诉她们不要玩的太晚。

就算韩夜知道那是假的,她也愿意自己就这么被骗一辈子。

——

过了一会儿……

“我吃完了。”

韩夜如释重负般起身,收拾碗筷走向了水龙头。

她没有抬头或者眼珠转动哪怕一下去打量韩阳。

她很清楚,对于自己这样的的父亲,无视他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可仅仅过了五分钟,韩夜的声音叫充满了整个面积不大的房子。那些好久没有移动的杂志也因为这宁静房屋突如其来的响声而微微震了一下。

急促的脚步声从韩夜的卧室传到客厅。

“爸!我妈留给我的那些书呢?”

韩夜知道,这些数以百计的各式各样的书,是母亲留给自己唯一的遗产,其中大部分甚至泛着古董般的枯黄。老实说,她至今没有看完这些书,因为大部分书都是用一种韩夜看不懂的语音书写的,大概是希伯来文。

可那毕竟是母亲留给自己的东西

“爸?”

韩夜看见韩阳淡定的表情,瞪大了眼睛,双手捂着嘴。

“我卖了。”

仅仅三个字,瞬间让韩阳在韩夜心里仅存的一丝好感消失殆尽,曾经听说的父亲的功绩也如过眼云烟。

她现在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窒息感。

“为…什么?”

韩阳没有回复。

不过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韩夜眼睛瞪得很大,为的是不让自己悲伤的泪水落下来。

为什么不说话了?

难不成你也觉得和气氛对抗是没有意义的吗?

可是这不一样啊,我是你的女儿啊!

上面这些话韩夜一句都没说出口,准确的说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韩阳就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我卖给你们学校的李教授了。”

似乎是怜悯韩夜,韩阳让韩夜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李教授,那她可太熟了,韩夜呼吸急促,看来这些书对她来说真的很重要。

李教授,这可是自己专业课的老师啊!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虽然有些时候会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但她还记得自己去过他的家,而且凭她对李教授的了解,他似乎是那种劝得动的人。

想到这里,韩夜揉了揉眼睛,一咬牙,飞奔到门口,穿上衣服拿起雨伞,夺门而出。

一旁的韩阳看在眼里,似乎早有预感,整个过程毫不阻拦,任凭自己的女儿在这样的雨天独自出门。

雨声盖过了树叶声,雨声盖过了脚步声。

他机械性地穿上拖鞋,像是得了绝症一样惨白的脸上露出了恐惧而又悔恨的表情,直到自己走到了卧室,轻轻关上了门,好像怕吵到什么沉睡的怪物,又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精神紧绷。

随后便是沉默,沉默献给了死寂,在灯影缭绕的客厅里任凭夏夜的黑暗渗入。

雨天,不知何时,月亮再一次半推半就地被拉到了大庭广众之下,露着像是受到星空鞭挞折磨般的血红。

韩夜家门口的树枝终于开始随风起舞,吟唱着飒飒的歌,似乎有笑声萦绕在这栋学生公寓周围,可很快就被树叶声盖过。枝头似乎闪过一个瘦高的人影,像是上帝玩笑般的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