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树林里，正午十分，露水的蒸腾而起的水汽氤氲了整片森林。
阳光照在叶子上，投射下来无数闪闪发光的斑点，四周是结着蓝色果实的灌木丛，树上飞来飞去的鸟和树下窸窸窣窣的虫子搞得这里好不热闹。
“这样就好了吗？尼娅……尼娅自由了吗？”
从刚刚开始，尼娅就低着头轻轻说着这一类的话题，夏尔知道他没必要回答。
“我不知道。”
他实话实说。
“那尼娅…尼娅不会再被追着打了对吗？”
“不会了，我没想到王国维克多对亚人这么讨厌，但你现在自由了，在这里自由的亚人也有很多。”
夏尔在四处蹦跶的尼娅屁股后面走着，疲惫地看着头顶高不可攀的树顶。
“那个…”
尼娅停了下来，只转过头，抿着嘴，脸憋的通红。
“谢谢您，尼娅…尼娅一开始不应该这么对您说话的。”
“哪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不曾对恶魔呐喊过？”
夏尔像是说给自己听，他看着尼娅，那双黑色的眼睛对上了尼娅的双眼，尼娅害羞地低下了头。
果然她还是个小孩，夏尔不曾对任何一个生灵有过怜悯。在乱世，怜悯别人的人才更应该被怜悯，因为那种想法本就是可怜的。
就算是在二十五年前，苍青主君让他屠杀所有投降的叛军，他也未曾有过怜悯。他的父亲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告诉过他一句话，他先后告诉了韩夜的母亲还有韩夜，那句话是【怜悯成就怜悯】。
“您能告诉我，您是怎么说服奥瑞大人的吗？”
位面魔法，尼娅是看不见的，之前发生的事情对这个小女孩来说，就像是眨眼间闪过，她没有留意奥瑞的眼神变化，只对上了最后时刻他像是死了一样的眼睛。
那个眼神她太熟悉了，那分明就是自己的眼神，那种对生活和未来充满黑暗与绝望的眼神。
“就和刚刚在你主人家一样。”
尼娅听了懵懂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自己脚尖。
三个小时之前，夏尔用同样的方法让镇长马格解除了尼娅身上的咒印。
他和马格说了很多，但一直没有和尼娅说过一句话，直到尼娅身上的蛊被解除，他们两个人从镇长家出来的时候，他才漫不经心地对她说。
“有些时候，并没有真正的好人，大家都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如果你觉得坏人的对立面就是好人，那你错了。好人的想法和做法，在这种地方最终也会让他变成恶人。”
尼娅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她经历过很多，经历过她这个年纪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可她依旧听不懂夏尔的话。
她只知道，镇长不是好人，奥瑞也是坏人，但他们两个人依旧在斗争。似乎有些时候，坏人和坏人也有很大区别。
“夏尔哥哥，尼娅听不懂。”
“听不懂啊。”
夏尔对着空旷的丛林深处自言自语。
尼娅发现夏尔的语气一直像一个不耐烦的老头子，和他的外表极其不相符。
“对尼娅来说，只要是或者就很开心了，每天早上看见太阳升起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尼娅不会想太多，尼娅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尼娅似乎想像刚才一样牵着夏尔的袖子，可夏尔一直都在和她保持着距离。
她想通过语言让夏尔笑一下，可她一直在一次又一次的吃瘪。
“夏尔哥哥，”尼娅乖巧地等着夏尔回答，但夏尔一直没有说话，于是她缩着脖子，最后还是说了出来：“韩夜姐姐和夏尔哥哥是什么关系？”
那是小孩子天真无邪的疑问，夏尔现在才发现他最不擅长的不是在千军万马前支起巨大的魔法屏障，也不是待在城堡里指挥别人。
他最不擅长的，原来是带小孩子。
“是我的任务之一，”他抬头想了想，补了一句，“尼娅，你也是。”
“韩夜姐姐…也是和尼娅一样做了错事吗？”
她头上的两片黑色的兔儿垂了下去，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尼娅头上。
但是夏尔已经没有再理会尼娅。
——
——
韩夜不安地盘着手里的类人猿头骨，坐在那块树桩上，直到看见尼娅一蹦一跳地朝她跑了过来。
她虽然有夏尔对她的保证，可看到尼娅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视野里时还是浑身颤抖。
那毕竟是在异世界自己认识的第一个女生，就算不是，内心深处的想法也不会让韩夜看见无辜的孩子离她远去。
“真是的，你们回来太晚了！”
这句话从韩夜抱住冲过来的尼娅到三个人走进屋，夏尔似乎才听见。
“尼娅没事了。”
他慢悠悠地放好衣服，那件破大衣准确地挂在了锈迹斑斑的衣架上。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用汇报任务般的语气对韩夜说。
“哇，真的？！”
“嗯，我饿了。”
“你…还真是想起什么说什么，”韩夜苦笑，“我这就去做饭，你和尼娅别乱跑。”
听见这句话的夏尔耐人寻味地轻哼一声，他感觉这个韩夜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你要吃什么？”
“满汉全席。”
“…”
但他起码可以看见韩夜屁颠屁颠地跑去做饭盛菜，尼娅在一旁帮忙拿这个拿那个。
吃完饭，韩夜被夏尔拉走了，留下尼娅一个人孤零零地踮着脚洗盘子。
“怎么了你，什么急事非得这么急着说。”
韩夜坐在外厅的破椅子上，依旧和上次在学校一样，夏尔没得坐。
她现在还只穿着一件自己的睡衣，下半身只有内裤，好在睡衣够长，几乎到了膝盖，可还是挡不住那对洁白如玉的双腿。似乎因为这样的衣着，又似乎是外面有点冷，她脸上始终都带着一丝桃红。
“等明天去完镇上祈祷，我打算带你离开王国维克多，去央都的龙城。”
“这么快？”
“嗯。”
韩夜知道夏尔不会再说别的了，只好似懂非懂地轻轻点了点头。
“你不知道央都在哪里吧。”
韩夜摇了摇头。
“那你听好，我们走路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啊？！”
“所以现在开始就要准备了。”
“尼娅怎么办？”
韩夜发现自己问完这个问题后夏尔的表情突然变冷了。
“她自由了，那是她自己的事。”
“就这么不管她了？”
韩夜有点吃惊，但介于对方是夏尔，她也没对他帮人帮到底抱太大希望。
“可是…她刚刚从一个奴隶主那里逃出来，不就不怕她再被另一个奴隶主抓走？”
“韩夜，”夏尔揉了揉眉头，“这个世界上，没有这么多人等着你拯救，你想想，就算我们带走了她，还有成千上万的奴隶，你难道打算把他们都带走吗？”
“可还有一句话叫帮助眼前人，我看不到那些奴隶，可如果我看到了，我不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想。”
“可你的路还很长…”
夏尔皱了皱眉头，韩夜知道这个男人的性格，他似乎从来没有看得起她。
“你一路走来，除了奴隶，你还会遇到乞丐、遇到孤寡、遇到孤儿，不要让你的善良变成一种累赘。你在沙滩上看见一只受伤的海龟，你把它放回海里，它十有八九会因为受伤而死于同类竞争。同样的，岸边的海鸥也没了食物，它们也会死。韩夜，世界之所以能有条不紊的转着，某种意义上是因为没有太多的善良。没有太多的善良，坏人才会出现，好人才会警觉，正负平衡才能维持。”
韩夜嘴唇紧闭，白皙裸露的修长双腿无声地扫过地上的杂草。
“况且，奴隶在王国维克多是合法的，你这么做也算是公然挑战一个王国的权威，”他看了看不远处那间杂货店，其实是在看着那个奋力洗着盘子的小女孩，“虽然她不是奴隶了。”
轻轻叹气，夏尔冷漠地看着韩夜的一举一动。
“只有这一次，夏尔，我想带着尼娅。”
“也就是说我刚才说的都是废话了？”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像刀子，韩夜浑身不舒服。
“你自己也救了尼娅，你…你难道就没有和她真心实意地交流过吗？”韩夜抱怨。
夏尔眼神闪烁，他快速眨了眨眼睛，视线从韩夜身上挪开。
“有过，”他仿佛玩游戏输掉了，对着韩夜不争气地叹着气，“你就这么想带着她一起走？”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看见小孩子烦恼我也跟着烦恼。”韩夜双腿收了回来，她双手抱住小腿，脑袋埋在膝盖下面。
你自己明明也是个小孩子。夏尔没说出来，但韩夜从他的目光里感受到了。
“那看来以后你烦恼的日子可多了去了。”
“你同意了？”
“这句话应该是讲理的人才会说的。于你而言，我同不同意似乎不怎么影响你。”夏尔挠了挠头。
“突然这么好说话？”
“所以你要变得越来越强大，这样才能实现你保护所有人的梦想。”夏尔轻轻说。
“我也能上战场？”
“到了央都你就知道了。”
夏尔撩了撩眉间的一丝银发，故作神秘。
韩夜在赌，刚刚为止一直在赌。
她赌夏尔有一颗肉长的心，而不是一块冰。
但他的气质的确像冰，既冰冷又澄澈。
可又恰恰因为他像是一块冰，只要有一丝温暖，便可以轻而易举融化他。
“不要后悔做任何事情，韩夜。”
夏尔依旧没有回头，冲着店门口走过去了。
“夏尔。”
“嗯？”
夏尔扭过头看着韩夜。
“没什么，”她龇牙咧嘴，像是心底有什么开心事。“我只是在想，一直以来我看到的都是你的背影，所以我也想看看你的正脸。”
“哈。”
韩夜感觉到，那块冰在融化。
（我不会后悔做的每一件事。）
韩夜心里想着，躺在在那合抱不及的老树桩上数着云朵。
（毕竟曾经有个时候，那正是我想要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