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琦任沉默了,逝认为他就到此为止了,但他却忽地笑了起来,仿若癫狂。而这笑声又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之下,气氛僵滞着。

“成为无类的条件是,无法被界定为‘甲类’或是‘乙类’。”

“而如今,大多人没法被界定的原因都是‘阅读了尚未被销毁殆尽的旧时代文献’。”

“塔尖掌控着高塔,掌控着所有个人端的终端‘宇宙系统’,也能很方便地用‘宇宙’通过个人端监视所有‘个人’——怎么可能会没法彻底销毁旧时代的文献?”

“不是没法彻底销毁,而是不能彻底销毁,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

“塔尖为了源源不断地产生无类,进而筛选出新的塔尖成员,所以刻意在塔基之中遗留了部分旧时代的文献。”

“你说的‘所有的无类,也是备选的塔尖成员’是这个意思吧?”

常琦任回以微笑,直视逝的双眸,那里面倒映着自己信心满满的样子。他多多少少还是保持了些许理智,没有说出推断的后半截——所有的无类,也是备选的反叛分子吧。

“是的。那又如何?”

“如果旧时代的东西真的不再值得传承、应该被抛弃,那旧时代的文献为什么成了饲养塔尖备选成员的养料呢?”

“何止是备选成员的养料,塔尖成员几乎独享了整个旧时代的遗产吧!”

这时候,逝的全麦威士忌和水三木目的伏特加、以及常琦任的纯净水被放到了桌上,高挑女郎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这酒,就是最好的证据。”

塔基之中是没有“酒”这个概念的。乙类也好、甲类也罢,从不饮酒。只有来往于集会所的无类,才知道酒的滋味。

逝不为所动,抬起玻璃杯轻轻晃动里面的冰块,动作舒展地喝了一口。

“这酒,我招待你了,你自己不要的。你该问问自己,为什么不要?”

“你把控不了酒精,所以你不敢喝,如此而已。旧时代的知识,和这酒精是一样的,大多数人像你一样把控不了,你又何必逼着他们呢?”

“就像你说的,旧时代的文献根本没有被彻底销毁,但大多数人却都不去触碰了。为什么?旧时代成为禁忌。为什么?”

“不是我们将之列为禁忌,而是大多数人将之列为禁忌。”

“放弃求知,放弃情感,放弃生而为人的独特性,也放弃繁衍和教育后代,甚至在多数人的利益面前放弃少数人的生命,这不是那群叫做‘塔尖’的阴谋家们蓄意制造的局面,而是人类社会发展至今大多数人做出的选择。”

“如果连这点都看不明白,你根本不配和我对话。”

面对逝无懈可击的漠然,常琦任在逻辑上找不到任何应对方法,在气势上也逐渐落下。他拼命掩饰着自己的不甘,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却终归无法认同逝的说法。

不存在阴谋家,是正确的,没有能控制这个世界上所有变量的人类,就算塔尖借助宇宙系统也做不到。

个体意义对时代洪流的影响微乎其微,是正确的,“个体的伟大人物开创了时代”是人类过于自负的论调,反倒应该说是时代产生了伟大的人物。

逝的说法,在逻辑上无可反驳,但即便所有的说法都是正确的,就应该放任时代的洪流向着深渊奔涌吗?

唯独这点,常琦任无法认同。

“‘无类应该有身为无类的自觉,承担起塔基压根不知道,更不会去考虑的问题’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为什么要把陷入深渊的责任,推给大多数人的塔基?”

“让这个世界真正变得美满,所有人都能得到真正的幸福,不正是塔尖该做的事情吗?”

逝眼睑低垂地俯视着气焰再度被不甘点燃的常琦任,看似厌烦、实则焦躁了。

“你又明白什么!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无知无畏的人,没有对话的必要。”

“送客!”

桌子边缘被沉闷地敲响,高挑女郎忽地出现,朝着两人这边深深鞠了一躬,纯白空间瓦解。

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是训练室隔间的天花板——常琦任眼神空洞地仰躺在上盖被打开了的工位上,感受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明明一切正常,却没有活着的实感。

这种感觉,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来,还是第一次。

尽管这个乌托邦世界,与原来的世界大不相同,很多时候甚至截然相反。但于常琦任而言,却没有差别,因为不管是哪个世界,他都不甚在乎,他要考虑的从来都只是自己要如何安逸地活下去。

这是个无懈可击的标准。

自己安逸就好,自己认可自己就好,无须在意旁人的看法,无须理会周围动静。如果这些看法和动静大到威胁到了自己的安逸,那换个地方就好了。小到换工作,大到换城市,实在不行连行业也干脆换了。

维持着这样的态度,常琦任才能如此厚颜无耻、没心没肺,放空自己地去做一个勉强合格的普通人。

然而他终究不是普通人,不是大多数,就算伪装得再久、再像,也改变不了这点。

普通人应该早就清楚自己的价值,没有过高的期待也不会妄自菲薄,更不会随意地去触及危险的未知领域。

普通人做交通系统上的维护工就该做上一辈子,兢兢业业,精益求精,不可能眼高手低地去跨行业品尝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疼痛。

普通人更不会和明显地位高于自己的人产生有伤和气的争执,只为任何人都无力改变的事实。

他当然知道福音和高塔是时代发展的结果,是维系大多数生命和幸福的保障,是秩序的具现物。大喊着不要模板化的生命和幸福,而让秩序分崩离析,那是只有愚蠢的理想主义者才会做的事情。

他从来不反感秩序,但他痛恨一切为了秩序。

秩序为人类服务,而非人生来为秩序而活。

这是他基准,是他不同于逝的存在方式。

“我,要成为塔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