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哔——哔哔——哔哔——”

手机铃声于耳边响起。

海文渐渐苏醒。脑海一团乱麻,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束刺眼的阳光立刻扎进眼球。

“怎么搞的……”

男人含混不清地嘟囔着,翻了个身,想躲开这恼人的光亮,脸颊随之触碰到冰冷坚硬的地面。

车辆在马路上奔驰的轰鸣粗暴地闯入脑海,这让海文烦躁起来。

“狗东西……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随手抓起什么东西扔了出去——

啪!

玻璃撞成碎片的声音。

“混蛋!你他妈是不是脑子有病!”

他立刻听见一个中年男人的怒吼,脚步声急促地接近。半梦半醒中,海文看到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气势汹汹地走来。

海文有些困惑:怎么回事?

他正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西装男狠狠踹了一脚。

嘭!

“咳……”

猝不及防的袭击,海文弓起身子吃力地咳嗽。西装男丝毫没有犹豫,又是一脚踹下去。

“傻逼!你犯什么病!扔你妈的酒瓶呢?”

西装男每骂一句,就对海文补上一脚。反复十来次后,他终于累了,叫骂着悻悻而去。

“大早上真他妈晦气!草!”

西装男逐渐走远。

海文痛苦地咳嗽着,一顿痛打让他清醒不少。

“……妈的……那孙子下脚真特么狠。”

疼痛中,呼吸突然困难起来,心跳加速,大脑本能地拉响了警报。

对海文来说,这是再熟悉不过的情况了。他心中猛地一急:

糟了!得赶紧——

连忙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药瓶,药瓶上写着几个字:“疼痛杀手X”。他拧开盖子,倒出两粒白色药丸,送进嘴里咽了下去——

“呼……”

疼痛与窒息感一并消失,气息再度顺畅,海文彻底清醒过来。

我这是在哪儿?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阴湿肮脏的死胡同里。脚边堆放着酒瓶和鼓囊囊的垃圾袋,污秽的呕吐物在空气里散发着恼人的气味。

啊,对了。

海文这才回想起发生了什么:

昨晚,他被主编扫地出门,在街头和小自己十几岁的混混打了一架——那小子的改装手臂差点要了他命。最后在酒吧自暴自弃地喝到断片……

回忆起现状后,男人有些沮丧:

糟透了,现在是没有收入的状态。

房租已经不能再拖了……不对,现在不是担心住处的时候,明明有更重要的事——我手机呢?

海文拾起手机,确认了眼今天的日期:今天是和她见面的日子。离约定时间还有一小时——时间有点紧,但也够用。

和她见面,和她见面,和她见面……

他走出阴湿狭窄的胡同,踏上明亮宽敞的街道。

正值上班高峰,街道上嘈杂喧嚣,人群如潮水涌动——人群这个词其实并不贴切,毕竟在科技如魔法般不可思议的当下,人与机器、电子设备的界限一天比一天模糊。

分辨机械与肉体的方式不在外表和触感——仿生人比大部分人类更柔软、更温暖,也更情感丰沛。

马路上车流滚滚,不乏帅气时髦、悬浮于空的昂贵车型;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屹立在马路两侧,若是夜晚,这些庞大恢弘的合金造物会在表面点亮绚丽多彩的浮动灯光——它们不仅支撑着天空,更支撑着旧-新-旧金山市的全部金融力量。

广告飞艇已经运作起来——巨大的飞行器在空中播放着“黑木家族”的广告,大银幕上正在展示“黑木仿生人”的制作流程。

海文——一个刚失业的D级市民,在城市最为繁忙市区的里格格不入。

他原本还有一份勉强糊口的工作,终日为一点微薄薪资劳苦奔波,下班后在最贫困肮脏的社区里栖息,这辈子注定做不出什么像样的成就。

高级别的市民称海文这类人为“蚂蚁”,或“蚁民”。现在海文已然连“蚂蚁”都不如。

他担忧地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猛然发现自己外套上挂满了肮脏的污渍,大概是蹭到了呕吐物——妈的,以这幅鬼样子可不能和她见面。

回公寓已经来不及了,得找到“那个”。

目光在街道上穿梭,他很快就发现了目标。

那是外观酷似电话亭的小型设施:醒目的鲜红色单面玻璃,从外面看不见设施内部的情况;占地小,若进去两人就会感到拥挤——这其实是无人便利店,无人售货机的新形态。

这种便利店崛起于一年前,如今遍布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他走到一间名叫“保罗时装”的店门口,门上的指示牌闪着绿光:空闲。

他从钱包里取出“百乐卡”,在读卡器上刷了一下。

啪嗒。

无人便利店的锁解开了。

“海文先生,欢迎光临‘保罗时装’。”

熟悉的电子女声响起,海文开门进入商店,里头装着一面巨大的镜子。

他一下瞧见了自己如枯木般憔悴的相貌:胡子拉碴、皮包骨头、眼眶深凹,皮肤粗糙刚硬,头发乱七八糟。

这就是海文——作为一个三十七岁的D级市民,他的相貌相当合格。

海文冲镜子里的自己吹着口哨:“瞧啊,瞧你现在的样子——真他妈是堆没用的垃圾。你怎么还有脸去见她?”

他脱下外套,塞进最下层的“回收间”,从旁边的衣柜取下一件皮夹克换上。

他反复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最后满意地问:

“喂,这衣服多少钱?”

“先生,您试穿的衣服价值210百乐币。”

听到价格,海文差点骂人——自己卡里只剩六百多百乐币,但现在马上就要和她见面。

时间并不充裕,他得赶紧做出决定。

海文胡乱理了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匆匆离开“保罗时装”。

“谢谢惠顾,本次消费210百乐币,期待您下次光临,请慢走。”

“没下次了。”

……

四十分钟后,他捧着一束人造玫瑰,站在保罗医疗服务中心的大门外。

保罗医疗服务中心位于繁华的市中心,是全市最先进的医院。

医院由一千名人类员工和三万台机器人运作。会诊中心是一座高大透亮的玻璃大厦,设备齐全到近乎累赘的地步——过于先进的设备、科室可能十年也用不上一次。

大门口人来人往——医院每年接待的病人越来越多,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海文跟着人群走进大门,穿过林荫道,走向中央的玻璃大厦。

大厅里全是人,电视里放着新闻——关于性工作者大量被机器人取代,以及机器人提供的性服务是多么让人欲罢不能。

他走近电梯,掏出“百乐卡”在读卡器上刷了一下。

叮——

电梯的门开了,熟悉的合成女声响起:“欢迎光临保罗医药,‘白金会员’海文先生。”

电子音在“白金会员”几个字上郑重地强调了一下,海文趁人们的目光还没聚集在自己身上,匆匆走进电梯,摁下28楼的按钮——这是白金会员所能到达的最高楼层。

指示器上的数字不断变化,28楼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越跳越快。

就快和她见面了……

海文吞了吞口水,左手颤抖着从兜里拿出那瓶“疼痛杀手X”——他一下没拿稳,险些把药瓶摔了。

“冷静……不会有事的。”

他吃下一粒药,努力使自己平静。

叮——

电梯门开了,干净的过道出现在眼前。气氛非常安静,只有他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看了眼手里的人造玫瑰,玫瑰不紧不慢地散发着一抹馨香。

他走向最里面的病房,摁了下门边上的按钮。

“哔——”

紧凑的蜂鸣音,门唰地一下打开了。

一尘不染的病房,女孩穿着病服坐在病床上,阳光明亮地涂抹在她身上。海文能瞧见她的侧脸:她非常瘦弱,肌肤呈现出病态的洁白,黑发刚刚及肩——似乎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少女。

女孩立刻注意到海文,兴奋地转向男人,作出一个拥抱的姿态:

“爸爸!”

海文瞧见女儿的正脸——左半张脸已经全部变成了金属,人造皮肤还没贴上去,像是半张人皮面具被缝在了机器人的脸上,像一部久远的电影——《终结者》里的角色。

她叫艾米,12岁。

“早上好。”海文在床边放下玫瑰,和艾米紧紧拥抱在一起,左脸触碰到金属的冰凉,“今天感觉怎么样?疼吗?”

“他们上周把心脏换成了人造的,纳米机械排异不发作就不会疼。”艾米语气轻松。

“这样啊……”

海文松开拥抱,他注视着女儿微笑的容颜。男人不确定她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出于心情愉快。

“玫瑰花!”艾米的目光落在那束玫瑰上,语气再一次兴奋起来,但这股兴奋很快落了空,“噢——不!是假的!”

“人造的没什么不好——不需要打理,香气也很久,功能和真的一样……甚至更好。”

我只买得起人造的。

男人把这句话咽到肚里。

“但它们是假的。不,它们是死的!”

“假也有假的意义。”

艾米撅起了嘴:“我才不管什么意义。假就是假,我不喜欢。我若讨厌假的东西,我就可以讨厌。我要真的、活的东西。人造植物太冷,死气沉沉地没劲。”

海文看着艾米,不想和她争论。

她没说错什么,生命在多数时都向往生命——如果有钱,自己才不会买人造的。

他无法反驳,也无法开口认同。

上次来时,女儿体内大概有百分之二十的成分是人造的,这次只多不少。

咚、咚。

背后响起了敲门声。

“安德森大夫!”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肥胖男人走了进来,他是艾米的主治医师。

安德森体型圆润,光头。他的右手令人瞩目——那是“黑木家族”的新款义肢,看起来像戴着铁皮手套。

艾米高兴地朝安德森挥手:“早上好,大夫,该做检查了吗?”

“不。我来找你父亲。请跟我来,海文先生。”

海文点了点头。最后和艾米拥抱了一下:“等我,艾米,我一会就回来。”

他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女儿温顺地蹭了蹭。

男人同安德森离开病房,顺手摁了下门口的按钮,门唰地一下关上。

“海文,你手机是停机了?”

没有任何铺垫,安德森突兀地转身,一脸严肃地逼问。。

“什么?”

“我们过去一个月给你发了不下三百封邮件。你是不是没收到?”

海文很清楚:邮件全被自己删了。

“没啊,怎么了?”

“好。终于可以传达到你了。咳哼——”安德森装腔作势地清嗓子,“海文先生,您的白金会员已经欠费二十九天了。你必须自传达之日——也就是今日起,五天内缴纳欠款并续费,否则保罗医药无法继续提供服务。”

“这得花多少钱?”

“算上利息总共六十三万六千百乐币。”

“什么?!”海文一下子把声音拉得很高,“妈的,多出来的六千是什么屎?你他妈涨价了?”

“滞纳金。”

“这么多?!”

海文手在颤抖。

艾米住院已经五年,三年前,他用完了所有“信用积分”,再也不会有人借给他钱,现在他丢了工作。

隔着门上小窗,海文注视着病房里的女儿。女儿也看着他,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妈的……”

他咬牙切齿骂了一句,努力克制住自己一拳锤在墙上的欲望。

“听着,你没钱了。你现在必须考虑一下‘项目’了。”

“你们还在办?”

“当然。金主越来越多,很多人都赚翻了。这是好时代,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放任这个机会?”

“要真那么好赚,你怎么不干?”

海文的目光无法从女儿身上挪开。

“我不符合资格。海文先生,你是通过审查的少数人。”

“狗屁。”

海文很清楚“审查”是什么、意味着什么——上次他打了退堂鼓,但这次似乎没得选了。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就在你眼前——一夜暴富,跻身上流社会……”安德森语气非常亲切,“如果你参加‘项目’,保罗医药会继续照顾你女儿。为你女儿想想吧。”

“给我点时间。”

……

两人陷入沉默。

许久,海文再度开口:“安德森,现在艾米身上有多少成分是人造的?”

“百分之四十。”

“她讨厌这样。”

“讨厌?可笑。没别的方案了。治病可不能随心所欲。”

“没办法……人们总会说没办法——狗屁。生活就他妈是一团屎。”

沉默。

“把合同拿来。”

安德森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平板,打开平板,上面出现白底黑字文档。

“在这签名。”

“原来你早就准备好了。”

“我一直在等你,海文。”

海文拿过平板,上面的内容和前两年并无差别:

志愿者征集!保罗医药为项目征集志愿者——志愿者将有机会分享一亿百乐币的丰厚回报!

一亿百乐币——这对海文而言过于梦幻。他一个月的薪水全换成百乐币也才两千。

后面是合同。海文对法律并不了解,以他的水平,在合同上也看不出什么玄机。

“‘项目’到底是什么?”

“你可以去官网查。”

“呸,那只有团含糊其辞的厕纸。5ch的都市传说板块都说你们在搞有钱人的游戏、非法实验。搞什么……真心话大冒险?”

“大致正确。”

安德森嘴角上翘。

“听着,我只有两个问题,”海文同安德森对视,“如果加入项目,我到底能不能拿到钱?以后还能不能和女儿见面?”

“具体看你表现——只要坚持到最后,就能带着钱和艾米团聚。海文,你还有别的选择么?”

海文看见女儿正把玩那朵玫瑰。

目光在女儿身上停留了很久——那张金属化的脸、玩玫瑰时百无聊赖的表情,他想把这一切印在脑海里,像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无论那一亿意味着什么,也是女儿最后的稻草。

海文用手指在平板上签名。

“海文先生,合作愉快!祝你在‘项目’里取得成功。”

安德森大获全胜般地笑了,伸出义肢和海文握手。

海文平静地与他握手,掌心接触的一瞬,一串猛烈的剧痛从手心传来。

滋滋——

心惊肉跳之中,他还没来得及喊疼就被电晕在地上。

“第037号志愿者,海文先生——欢迎加入保罗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