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景 」
> 阻滞之时 猎食者的草原 <
大片的紫色蝴蝶栖息在草茎之上,定睛一看并非蝴蝶,而是在夜下恣意绽放的鸢尾花。
“如果不介意,请务必与我共进晚餐。前菜是新鲜的胰脏,配以梅洛葡萄酒。”
宛如恶魔的零度吐息,仿徨中我确定了声音来自后方。草地之上,在鸢尾花的簇拥之中,极度不协调地摆着一张长桌。是电影中才有的——出现在中世纪古堡里的——长长的餐桌。铺着带黑金边的桌布,雪白丝绸上的精致花纹一直延伸到草地上。六支细长的玻璃烛台,两两成对,按照精确的比例摆放在桌上,此时正摇曳着明亮的烛光。两排精致的木椅安静地收在桌子下。桌子右侧,一个古董留声机正拨弄着漆黑的唱片,巨大的金色牵牛花将钢琴的奏鸣牵引到世间。
我从草地上爬起来,烛火让空气扭曲,身穿笔直西装的男人端正地坐在长桌的另一头,锐利的目光停留在右手摇曳的高脚酒杯上,似乎在欣赏杯中红酒的色泽。
我倒吸一口凉气,男人正是宋白竹。
他用嘴唇贴着酒杯细细抿了一口,如同是在亲吻女人的手背。眉头微微皱起,接而开怀地舒展开来。倘若不是头顶着一片星空,我一定会以为自己误入了某个还原欧洲贵族生活的电影片场。
“你哪里都去不了,也不会有人找到你。”他放下酒杯,用洞穿万物的眼睛看着我。那绝非人类的眼睛。“在你死去之前,如果能少做挣扎最好,恐惧会让内脏失去美味。”
从他身上散发出凌驾于人类之上的气场,如同摧天毁地的暴风雪,冷酷地将我吞没。我顺势跪了下去,连呼吸都分崩离析。
我一向不长记性,如果我还清醒地记得看诊室里那只口吐冰渣的恶魔,又怎会答应她的邀请?无形的魔爪捏着我的脑袋往地面摁。大脑早就失去了对身体的管控,我变成一团任人宰割的肉块。尽管有着强烈的逃跑念头,身体在死亡前却只有颤抖。
一切都将结束。
这是连她都未曾预料的结果。
被冻僵的脸颊突然传来了刺痛,像是锐利的风刃隔开了干燥的皮肤,渗入头骨的疼痛如同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将我从死亡前拉出水面。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可以呼吸了,致命的压迫感突然之间就从身体上消失了。我撑着身体,吐出嘴里的杂草,反胃的土腥味冲上了头顶。
我看见黑猫收起了刀刃般的爪子,然后转身,竖起优美的尾巴一跃而起,跳到了长桌上。
我赶忙从草地上振作地爬起来,用袖子擦掉嘴巴上的泥土。正好就看见了,黑猫与他各在长桌的一端,隔着不再浪漫的烛光对峙着。
宋白竹眼中很明显地闪过的一丝惊讶,似乎没有料到黑猫的出现,但他却冷静地说道:“原来如此,是这只可怜的小东西将你带进来的。”
继而,他放下酒杯,拿起刀叉,在白色的瓷盘里切割着内脏。
“否则,你这可怜虫怎么会进来呢?”刀叉与陶瓷碰撞的声音让人不由得打起寒颤,“不过这也是你的不幸,因为我不太喜欢猫科动物。”
我无法理解他言语中的深意,便也不知道如何作答。他似乎一直在等待我的回答,最终他选择了向无言的沉默妥协。
“在你死之前,我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
他似乎不打算马上动手致我于死地,当然也没放弃杀死我的念头。这种行为倒像是猫在吃掉老鼠前尽兴地捉弄食物。
“那么请开始提问。”
面对他突然单方面推动事态,处于被动状态的我期待着黑猫能给我些许指示。然而此刻它正悠然地甩着尾巴,我读不懂其中的含义,或许只是以猫的形态单纯地在摇动尾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的动作,不掺杂多余的意义。
如果可以,我会选择转身逃跑,就像下午在医院里的那样。但现在,我好像只能加入他的游戏。决定权不在我手中。唯一能让我有底气的不过是一只猫。
“你……你是谁?”
我心惊胆地问出第一个问题,声音都结结巴巴的。
“测试者。”他切下一小块粉红的内脏,用银闪闪的餐叉送入嘴里,合上鲜红的嘴唇,缓慢地咀嚼下咽后才继续说话,“定理与常数的测试者。”
完全不知所云的回答。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难道不是超能力者,或是外星人?
“宇宙程序从零启动之前,就被锁在物理定则的牢笼中,公式与常数控制着宇宙的一切。物质亦或时空,永远只会在定则的束缚中变换。于是形成了你,形成你所观察到世界。我的任务很简单,在适当的地方将定则的插件注入宇宙的运行体中,验证程序的稳定性,就像流水线上的测试工人。即便如此,对于存在于这个程序中的一切,我都是相当于‘神’的存在。”
最初我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只有最后一句中“神的存在”切切实实震慑了我。但黑猫好像完全瞧不起餐桌对面的神,自顾自地舔起了爪子。
他看出了我的狐疑,继续说道:“你不必深究,因为这便是真相。无论人类是否知晓,相信异或不信,真命题即为真。那是你无法观测到的上层世界。即使到了文明毁灭的那一天,狂妄的人类或许也不会察觉到自己只是一团可有可无的数据罢了。”
口腔里苦涩起来,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就像科幻小说里的桥段,人类还有人类生活的世界,不过是高智慧生物创造的电子游戏,我们都是数据的几何体。就连我现在的惊慌失措的感觉,也不过通过神经发往大脑的数据包而已。身体、视觉、感触、记忆、情愫、思维……生物、星球、宇宙……都是在规则里活动的数据结构,连一粒星尘都算不上,根本不是物质。假若真如他所言,人类的无法左右自身的演变,进化与毁灭都绑定在神手边的小小按钮之上。这片浩大的空间不过是神的沙盒游戏。
如果这是真的,将是何等的讽刺?
绝大部分人不会喜欢这样的真相,这破坏了他们对人生的期盼,或许只有科学家或者科幻小说家会为此陷入癫狂。至于我,属于那类与外界保持冷漠练习的孤僻者,最多会发出“啊!原来是这样!”的感慨。不妨说,如果都是一切虚构的,我会很开心。
“那些内脏,你是怎么偷走的?”我不在追问他的底细,因为无论他所言是真是假,都完全没有意义了,我并不是科学家。于是我接着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他不紧不慢地吃完了剩下的胰脏,期间没有说一句话。他往唱片机的奏鸣中,简短地插入刀叉的碰撞。每一次碰撞,我的双手都攥出两把汗。
他将内脏吃得干干紧紧,盘子里只剩下用作装饰用的青绿色香芹。他满意地抿了一口红酒,同时用白色的丝绢擦净嘴唇。
“这不是偷取,而是捕猎。狼混入羊群,然后扑杀绵羊;猎人隐匿于丛林,射杀野兽;而我混入人群,收割内脏。”
我突然产生不好的预感,联系到他刚刚津津有味吃下去的胰脏,一阵恶心冲击着咽喉。
“不久之前,在古老的文明毁灭之时。我吃过一个女人的内脏,而后永远记住了那股味道,久久不能忘怀。人的内脏就像大麻,让我上瘾。于是为了满足对美食的欲望,我伪装成人,混入密集到恶心的人类社会,成为一名外科医生。每天都在不断剖开人类的肚子。碰到上好的内脏,我会摘下来带回家烹饪食用;看见病变到诡异的内脏,我会将其收割,做成标本放在展示柜上留作收藏。”
他抬起右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空中突然出现了无数的波纹,就像无数的小石子打入名为夜色的湖面,形成密集的涟漪。涟漪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像是几个共用球心的气泡在膨胀,膨胀到到达极点就会破碎,球心又会产生新的气泡。
很快涟漪幻化成型,变为了巨大的圆柱状的玻璃容器。那是漫天的玻璃罐头方阵,如同湖面的鱼漂在轻微摇曳着。我能够很清楚地看见里面悬空漂浮的东西——大佬、新藏、非也、为、小厂、干仗、姨丈、生长、 升值器——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内脏。
我再也压抑不住来自胃内的惊涛骇浪,跪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将晚饭统统吐了出来。
耳畔响起他振奋的声音,宛如振聋发聩的长号。
“接下来是今晚的主菜——迄今为止——我全部的收藏品!”
他像一个疯狂的古董收藏家,得意地介绍起他的藏品。
“这里有,塞满欲望的萎缩大佬,不堪重负的畸形新藏,在尼古丁与焦油中充分浸润过的非也,被食欲腐蚀得千疮百孔的未带,如同长虫的糜烂厂子,被酒精滋润的干仗,让细菌与病毒占领的升值器……它们形态各异,却又大体相似。用了数万年,我收集到了69896颗脏器,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内脏博物馆。”
我接着吐酸水,直到将胃掏空,让人胆寒的恐惧还在滋生着恶心感。我顾不得太多,将嘴里剩余的胃液吐到草地上,用袖口擦掉嘴角的呕吐物,用手扶着桌子,佝偻着腰爬了起来。
那些玻璃瓶缓缓上升,最终悬在我们头顶,在夜空里散射着来自星空的光度,看起来危险又美丽。
“这个数量,是人类在地球上用肉眼能看见的星星的十倍。很壮观吧。”
“简直要命,”我当着他的面往草地上吐了一口痰,这种情况我没闲情讲文明树新风。咽喉畅通多了。“没想到你是个食人鬼。”
“你说错了。”他靠在椅背上,满意地看着天空,嘴角熨烫着皱纹般的笑意。“与那群只知啃食肉块,将骨头与肉渣随意丢弃的恶鬼不同,我是个绅士。”
“绅士?吃人也叫做绅士?”
“你们人类随意烹杀猪马牛羊,也可自称绅士。为何我吃几颗内脏,却不能称之为绅士?”
“你……”我无法反驳。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像是看一只蚂蚁。
气氛一度冰冷,空气都冻结成固态。我咽了咽口水,继续发问:“你是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