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的沉默——主教真挚的眼神撞上了魔女赤红色的瞳仁:那是如同暮光本身一般,浸透着鲜血的红。

只是在下一个瞬间,打破这沉静的却是一阵几近戏谑的笑——茵黛的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的声音能更加澄澈一些,那一瞬魔女甚至摘掉了自己的面罩——顿时,宛若沼泽烂泥塘一般腐朽的气息旋即弥散而出:优昙甚至觉得,自己在主人的嘴边看到了一缕飘散而出的黑绿色烟气。

如果茵黛和某个毫无防备的普通人接吻,结果便是那人会被冥泥侵蚀到连骨头都不剩——魔女的假面,永远不仅仅是为了掩饰身份:有时候,优昙也会庆幸于自己还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她其实真的不喜欢茵黛在面具这一点上的审美……看上去就像某种活跃在故事里的杀人狂魔。

当然,葛洛莉更在意的就不会是这一点了——那一刻,主教小姐甚至表现得有点像是受到了言语侵犯。

“……我说茵黛,你笑什么?”

“我?我当然是想起了高兴的事情啊。”

“什么高兴的事情?”

“你费了这么多力气想破头的问题,我三言两语就能给你解决了——我觉得你有点小题大做外加……怎么说呢?就是感觉你费这么多力气的样子被我一句话解惑,会很可笑吧?哈哈哈哈哈哈……”

——那一瞬间葛洛莉差一点一个跟头从纪念塔顶部平台边缘一个跟头翻下去:万幸有史黛拉拦着。

“你……别废话了,我不是让你来看我笑话的,更何况有些东西只是你自己会觉得很理所应当——回答还是不回答,回答的话能不能直接一点?”

“好啦好啦,我告诉你就是……瞧你那样子。没记错的话,你比我还要大一岁吧?反而更像小孩子呢。”

一边说着,魔女则是重新把面具扣回到了脸上——并不是因为好心要在葛洛莉面前遮掩一下自己口中令人不快的污泥气味,而是为了掩饰笑意:葛洛莉显然没看到的是,哪怕是正站在她身后的那位修女史黛拉,此刻也已经忍不住一般无声地笑了出来。

“其实我会在意这种术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冥泥本身的性质。简短点说就是,如果我先对某个人使用生命汲取榨干他所有的生命力,然后再向留下的完整躯壳之中注入泥浆,得到的就会是一个和我这位仆人乃至我自己一样,几乎永远不会死去的‘泥浆人’——而且。”

“虽说主人当初用这套手法复活垂死的我时,保留了我的自我意识……但如果主人需要的只是一个完全听话的傀儡,那也是一样能做得到的——在此基础上,无论我有没有自我意识,还都可以通过学习掌握生命汲取和冥泥灌注。也就是说……”

接下主人话头的同时,优昙则是在对面主教的脸上看到了显而易见的惊讶——却不仅仅是对于魔女说出的东西本身表示惊讶,更有一丝……如同必杀一击最终脱靶一般,难以掩饰的失落。

“没错,如果放任不管的话,能够将这两种术组合使用的魔法师,足以在很短时间之内终结整个世界的文明——这就是我的理由。怎么样,葛洛莉……满意了吗?”

“虽然确实……是我之前并不了解的真相没错,但是,但是——”

开口作答的那一刻,茵黛却看到面前的主教握紧了拳,几乎如同咆哮的困兽一般狠命地跺起了脚——不甘,意外,失落,所有这一切甚至在她头顶卷起了透明的旋涡。

“为什么……会是这种原因?和预想的完全不一样……虽说也很严重,但——!”

——由是,现在轮到茵黛惊讶了:别误会,她从不会为自己没能帮上任何人而感觉愧疚,但有关于冥泥……有关于自己,她也一样有所不知。

如果说,葛洛莉知道某些有关于冥泥,但自己却还不清楚的信息……!

“葛洛莉·德拉格米尔……可以告诉我你原本想从我这里得到的消息,究竟是什么吗?或者我换个问法——是什么促使着你向我发问?如果是好奇心,那么你究竟……在为什么问题好奇?可以告诉我吗?”

茵黛自己不知道的是,当她反问出声时,她几乎犯下了谈判者能够犯下的最严重错误——表现出对对方的强烈需要。换做是优昙或者史黛拉在和她交涉的话,恐怕肯定会趁机提出一大串的各种附加条件……然而,显然葛洛莉却并没有这么做。

“茵黛。我刚才说的东西……你都听到了吧?三个重点。”

再度开口的同时,主教女士打开了自己的双臂——那真诚而又坦率,甚至还透着点无奈的神情,甚至让一旁的史黛拉都开始着急了起来:明明这就是个乘胜追击的机会,但是——!

“其一,帝国目前大规模应用的能源是蒸汽……这种动力因为自身性质,是无法为小型钢机提供更多动力的,因为帝国目前还没有足够轻薄的耐高压材料打造出更为精巧、迷你、轻便的蒸汽锅炉——其二,早已超越了蒸汽的动力源,早就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自然而然小型钢机也是因为首先有了这种能源才得以被生产出来。至于其三……”

主教小姐微微停顿的同时,魔女则是张大了自己的双眼——某个原本或许有些模糊,但一直就存在于她脑海最深处的疑惑,此刻却是被葛洛莉硬生生地凭借一己之力给重新翻了出来,甚至……还是最新高清版的。

“这种早已有之的,足以碾压蒸汽能源好几座帝国首都的动力来源……从活生生的生命之中榨取生命能量加以利用的手法,早在200年前便已经得到了十分充分的运用,但是——”

“……这种技术为什么消失了——你其实是研究历史的吧?”

“爱好,爱好……但这确实是我真正想从你身上得到答案的问题之一没有错。我本以为……你追杀生命汲取,这种建构起整个生命能动力体系基础的法术,原因会是和其当年无故消失的事实有关——但显然我找错了方向啊。”

“之一?你还有别的问题?”

“当然。”

那一刻,主教再一次上前一步——她的鼻尖已然接触到了茵黛脸上的面罩,而在她瞳孔之中燃起的求知之火,甚至会让茵黛觉得比太阳更加耀眼。

“我想知道200年前造就了包括这台钢机在内,所有一切古代技术遗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想知道历史远比200年更悠久的十字方舟教会现在究竟为什么成了一个专门捣鼓古董、复制旧货的机构……我想知道人类,贝瑞莱特帝国,自建国起直到200年前的这800年中,究竟是依靠什么研究出了魔物们此前数千年都没能在同一个世界中发明的机械,更想知道200年前又是什么抹掉了这些成果之中的绝大多数。而且,茵黛……!”

魔女感觉到自己的面具被主教整个捏在了左手的虎口之间——相比之下,茵黛要比葛洛莉高出不少,也所以此时此刻,主教几乎是捏着魔女的下巴让她低下了头,旋即死死地盯住了那双红色的眼,丝毫不畏惧其中翻滚着的炽烈鲜血。

“你……你所持有的,背负的,掩盖的,隐藏的,是不是一样也是当年被帝国所‘抹消’的东西?我想知道……我真的想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帝国与教会究竟还有什么秘密,相比较于历史更为悠久的魔物,都是为何而生的存在?我翻遍十字方舟教会的教义和典籍也没找到答案……但这岂不是让这些问题更可疑了吗?”

“咳,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会被视作是边缘人了……不仅仅因为你也是一位魔女,而且——”

“没错——我有所怀疑,因为相比较于一个翻弄遗迹的抄袭者,我更想成为真正的技术学家!钢机之神在上……若祂真是锻造方舟,以技术之大能引领人类到达此地的神,那祂的子民就必将令祂的大能被超越,以更为神圣的伟力推动名为世界的方舟继续航行下去,而非沉醉在残骸雕琢的堡垒中一睡不醒!一群脑满肠肥的废物……”

那一瞬间,魔女觉得自己面前站立着的,是这世界上最虔诚的异端者。

“抱歉……我可能有点过于激动了,但我保证我没有骗你。我想……至少是尽可能地知道有关这一切的任何事,更多些。既然你也不知道更多的话,那我也不打搅你了——茵黛,你说,我是不是很傻?明明不是什么足以转化成为力量的东西,但……但就是想要知道,哪怕会浪费掉本可以用来复原更多古代技术的时间……很没有效率吧?这样。”

“……不,我其实还蛮理解你的。傻瓜和傻瓜是会互相吸引的……而且,我也达成了我自己的目的不是么?我想要知道你从何处得到了生命汲取之术,而你也告诉了我。”

“你是指……?”

“教会高层。既然你的研究资料来源于教会高层,而在此之前,不包括这些古代遗物,唯一持有过生命汲取这种术的组织又是萨巴斯,那么……”

那一刻,魔女眯起了双眼:同一个瞬间,优昙无声无息地点了点头,史黛拉则是神色有些黯淡地低下了头,像是开始思考起了什么。

“你是怀疑……教会高层和萨巴斯有牵连?”

“若不是你今天让我知道这种术甚至还能追溯到更古老的年代,我没准会认为每一个能够使出生命汲取的个体都与萨巴斯有关,毕竟我也曾是萨巴斯的一员……他们曾称呼我为公主,直到我亲自向他们挥起屠刀。”

魔女昂起了头——世上曾有属于她的冠冕,只是她拒绝了而已。

“无论如何,你说的没错——我们确实可以合作。就算……”

“……我只是想求知而已哦,魔女——教会内部的你来我往并不是我感兴趣的对象。”

“但如果妨碍了你继续求知的就是这些家伙呢,葛洛莉?你是神与知识本身的信徒,而非教会的信徒……我没说错吧。”、

反问之后,是坚定而又平淡的陈述——茵黛看向主教的双眼,那一瞬间她在那双写满好奇的瞳仁之中,看到了一丝新生的笑意。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