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即便分别并不长久,优昙也谈不上对于自己的故乡有多么透彻准确的了解——在作为洛尔瓦家仆时,她的确曾不止一次来到过这里,为庄园置办各种木制品或是其他用得到的东西,但……
“——足有十五年没进过城区了啊。果然,和印象里的样子相比变化很大,不过没准也是因为少了点我自己刻意而为的模糊吧?哼……”
几近自言自语一般,当有意无意捕捉到自家主人看过来的目光时,优昙则是低下了自己的头——女仆的职责所在让她从来都不会把这些仅仅困扰她自己一个人的问题带到主人所托付的工作之中,但对于她的主人而言,这种难得一见的情绪反应……
“不管怎么样……我说你们两个,应该都知道该怎么找到头绪吧?不是我故意指使什么,但在教会工作时,我的身份就注定了我很难亲自外出做些什么——而且我手下的学士还都很给力,所以说……”
“安心啦。赏金猎人的活法我还是很清楚的——就算代言斗士和他们的工作并不相同,但在‘拿命赚钱’这一点上可是出奇的一致。所以说优昙,咱们现在是不是应该……”
“了解,主人……人事斡旋所,所以容我去看看路线。”
当女仆长念出这句话最后那几个字时,就算是最为“不经世事”的葛洛莉,也已经完全能听得出优昙究竟是怀着多复杂的感情——她几乎是咬紧了牙,把这几个字先是嚼碎成渣,再一点点挤出来的。
作为一个常态下在教会几乎一直活动受限的魔女,葛洛莉很清楚自己对于市井之间的一切都少了一点了解——也所以,即便是察觉到了女仆长的异动,她也终究没有做出任何的表示:相比之下,哪怕换成是来处理史黛拉身上的问题,葛洛莉都能更有自信一些,至少贵族礼仪和位高责重那一套说辞她还是懂得。
但对于茵黛而言,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当优昙几乎是黑着一张脸跑到路边去看地图指示牌时,早已在人类与魔物、正直与混乱、贵族与市侩之间都摸爬滚打了好几年的魔女小姐,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大致猜到了优昙会变得愈加压抑的原因所在。
——因为人事斡旋所……通俗点讲,是一个什么都干的地方。那么它具体都干些什么呢?
当两位魔女循着女仆长找到的路线,来到那扇在正上方用红漆涂抹着“有求必应”四个大字的金属大门前时,则是不约而同地在同一瞬感觉到一股冷气直冲头顶——尤其是对于葛洛莉而言。
主教女士有所不知的是,根据魔物一侧的魔法理论,任何人类或是魔物的性格都会或多或少受到自身魔力光谱的影像——以葛洛莉为例,自身魔力光谱偏向于火属性的她,也就由此形成了更为热情、叛逆、肆意的性格……而与她相比多了混沌属性,导致从魔法使用效果到个性偏向都完全倒了过来的史黛拉,则因而有了阴郁、凶狠乃至于孤僻、善妒的那一面。
当然,这并不是绝对的,至少葛洛莉自己同样也具备研究者所必备的冷静与细心,而这是水属性偏向的性格特征才对——只是换句话说就是,某些情绪在足够强烈时,对于具有特定魔力光谱的人而言,甚至不仅仅能够扰乱心智。
就比如说现在:作为引路者,优昙自然是第一个推开了人事斡旋所的门,而在跟随着茵黛最后一个穿过这道沉重的锻铁双开大门时,葛洛莉甚至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被冻住了:这显然已经不是单纯的心理反应了,而是体内的魔力真的在因为情绪而悖动不安。
——只因为那一瞬,主教女士差一点就以为自己是来到了当初史黛拉蹲过的水牢之中……或者说,至少这栋建筑的左侧完全就是一个教会地下水牢的翻版,只是或许看上去要更富观赏性一些:上至十六七岁,下至三四岁的孩子们被按照年龄段依次锁在大小不一的铁笼之中,他们的姓名被写在金属牌上悬挂于牢笼之外,而在牢笼的底层,则有着一池不知是什么物质的荧光液体浸泡着孩子们几近全裸的幼小身躯。
诚然,这荧光水闻起来其实还带着一点淡淡的花香,而孩子们,尤其是其中的女孩子们在垂首落泪之时那楚楚可怜的姿态更是惹人怜爱,但此时此刻的葛洛莉唯一能够感觉到的便是十足的愤怒与恶心——直到此时,主教女士才想起来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在被安置到这里前,孩子们会在这座建筑的更深处学会顺从与自我表现,而一旦被判定为“加工完毕”……
“这些无家可归、无人认领,而且还不足以当做少年兵塞进军队的孩子就会被明码标价,再……”
“——由斡旋所卖给各地的总督、爵爷和工场主们随便他们玩赏……嗯,很不错的慈善行为,至少孩子们不会饿死在街头被看到。别那么看我嘛,主人,我虽然也是第一次进市区,但这种交易一般也都不会是在斡旋所内立刻拍板交接的。我可是接引过很多人到洛尔瓦庄园哦,有些是为了填补庄园用人的空缺,有些甚至还是老爷在萨巴斯那些人的要求下,为……咳,那些事额外准备的。”
像是有意要让主人看到自己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事的那一面,优昙甚至是在茵黛开口之前就先行一步抢下了发言权——在大多数时候,除非茵黛正在面对某些很让她挠头的交涉对象,否则这种场合完全可说是难能一见。
当然,更能让一行人暂且心底某些疑虑的,则是这座斡旋所的右半边——和由绘司所经营的“小鹿乱跳”几乎完全一致的是,斡旋所的右半边除了一张柜台后方的一小块墙面之外,几乎在所有的立面上都贴着大大小小的布告,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这里少了餐桌。
“重点是这一侧对吧?容我找一找……啊,果然,招募代言斗士的委托被开辟了一个专区——我来替主人挑一下吧。”
走向墙壁的同时,优昙则是在魔女看不到的地方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眼——并非是因为她要瞎眼随便挑一张告示来揭……而是因为她注定将终生作为仆人,并且仆人有责任不让自己的悲伤影响到主人。
——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失职了。于她而言,有些东西在学习的时候依靠的并非是书本,而是……某种运作原理类似于禁魔项圈,只是功用被改成了持续播送暗示性文段的耳钉:在此基础上,茵黛并非男性对于优昙而言几乎是十足的运气,否则……嗯。
作为帝国官方在各大城市开设的中介机构,斡旋所不仅仅能够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提供一个开放的求贤平台,同时也负责发放一些直接由地方政府本身面向民间发布的任务——实际上,在当年这套系统还被叫做“冒险者行会”而非“人事斡旋所”时,它便是魔物世界中自警团运行方式的原型,只是……
——与时俱进嘛。既然新引入了帮那些孩子们斡旋主顾的职能,名字自然也就要跟着改咯。
一边几乎是有些戏谑地想着,这一次魔女则是在自家仆人准备揭下其中某一张告示之前,率先伸出手搭在了她的肩头——当优昙回过头时,茵黛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和一尊石膏像打招呼。
“主人?”
“先等一下——你不会对我说不字的对吧?”
“……我觉得现在您没必要立刻对我的忠诚度做检测吧?虽说如果您真的想,那我肯定也会配合。”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确认一点。”
强行将自家仆人的身躯也转了180度朝向自己,同时则是以一双类似的红眼死死地盯住优昙的双眸,这一次茵黛则是少有地在目光之中带了一点……足够真挚的“询问”——以往当魔女使用问句时,实际上她十有八九都仅仅是在做确认而已。
“我不怀疑你的忠诚……但我能感觉得到你心里有事。所以——”
“抱歉主人,这是我的失职,之后我……”
“我不是叫你隐瞒!听着,我不希望你带着情绪为我服务,所以我希望你能不带情绪,真真正正地放开一点……无论原因是什么!如果原因是在我身上我也会调整自己,而如果问题是这座城市本身,那么就这样——”
一边几乎是以前所未有的霸道堵住了优昙所有的反驳机会,魔女同时则是径自走向了面前的告示墙——不同于优昙,当茵黛闭上双眼时,无论是因为什么,也不会是因为她觉得有些东西目不忍视:她只是习惯于让老天爷替她自己做一些她其实也并不特别上心的决定,比如说……
“别那么磨叽了——代言斗士的委托这里并没有太多,就用这个吧……不过,优昙,我希望这一架由你来出战,反正无论如何咱们都不会输的。我的话,我从不缺无辜者的鲜血来慰劳自己,但如果你对这周遭的一切都有所不满,那就算你改变不了,至少也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你有多生气,对不对?给我好好的大闹一场吧。”
“优昙领命。只是主人,您自己真的不需要……释放一下吗?对周遭的一切都有所不满,难道您不是如此吗?如果您需要这个机会的话……”
——显然,女仆的反问并不在魔女作出决定时对后果的预想范围之内:无害,却总归会让她为之一愣的后果,以至于就连作答时都慢了一拍。
“……为什么又要这么问?”
“仆人的直觉——您同样有想要彻底毁灭的过去,和我一样,我知道的。侍奉与被侍奉……说到底,咱们是在互相取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