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莉丝坦就这样看着面前相拥而泣的一对姐妹。她将手伸向自己的胸膛,用指甲抓破了胸腔,随后却只是从中掏出了泥浆。越来越多的泥浆。

这不是她的本体,依旧还是个分身——但不像是之前所使用过的那些一样,能够使出各种丰富多彩的战斗技艺:这一次,她凭借着从茵黛,乃至于优昙那里偷来的视觉找到了这位单独行动中的女仆,仅仅就是为了告诉她,也告诉她身后那位魔女一些她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说出来的话而已。

她已经做好了迎接结局的准备——自己,亦或是茵黛的结局。只是无论妖女已经做了多少的心理准备,当她真正看到又一个“妹妹”就此重新获得了她应得的温情之后……

“是啊,我的人生只有八年……不,八年都不到。所以我不配,是这样么?姐姐!……”

每次低下头时,她都能在心底听到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轻声说着:“你的姐姐并不爱你。”她坚信那就是她自己的声音——对此,妖女也找不出什么其他的解释了。现实一直都是这样的,不是么?哪怕自己从没亲眼见到过……

她看到切西已经在优昙的搀扶之下有些勉强地站了起来。茵黛的双眼告诉特莉丝坦,她自己的姐姐或许再有大概五分钟左右就能够抵达这里了——本来,她是打算要亲自再见一面茵黛的,但眼前的景象已经让她失去了这么做的耐心。

和切西不一样,特莉丝坦从来没把自己当做过是一个孩子——但哪怕仅仅是作为一个人偶,在加害者面前哭出来未免也太过丢人了一点。还是走为上策的好。

“其他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难得看到一对姐妹这么让人心碎的久别重逢……或许我还是不留下来破坏气氛的好。”她走到优昙身边,尽全力维持着自己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语调不崩塌,“帮我给姐姐传个话吧,之后这个分身随你想怎么处置……你肯定也和姐姐一样能够消化泥浆,没错吧?”

优昙闻言稍稍松开了怀中的切西,带着一脸的警惕侧过头看向特莉丝坦,但是切西却依旧不依不饶地紧紧搂着自家姐姐的胸膛——谨遵茵黛的嘱托,优昙没有为自己赋予一个过于傲人的上围,但也正是这一点让此时此刻的切西感觉到了一点微小的……不适。

“我可懒得消化你。有话快说,然后趁我没改主意之前,赶快滚。”

“好吧,好吧,人偶也不需要被耐心以待对不对。那我就长话短说。”

特莉丝坦几乎可说是极尽自嘲地摊开了双手。

“既然你们在使用帝国出产的舰船,那我想我也没必要再额外给你们提供位置了。大炮之街……我的根据地就在那里。来把一切都画上一个句号吧,至少是暂时的句号。”

一边说着,她转过了身,扣上了白袍的兜帽——只是还没等妖女动用传送或是什么别的手段离开这座被悲伤填满的弹坑,她脚下的泥土之中便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震动。

先是三根藤蔓从泥浆之中窜出,分别缠住了特莉丝坦的双腕与腰:这个几乎没有任何法力的分身身躯根本无法抗衡藤蔓本身的力道,而随后破土而出的便是一朵粉红色的巨大花苞。这花苞的下方并没有茎秆和枝叶的存在,而是有诸多末端生着爪钩的触须负责辅助移动,而当那六片状若玫瑰的巨大花瓣缓缓展开之后,从中出现的便是那个……不,那两个特莉丝坦最不想见到的人。她离开这里的脚步,终究还是晚了一点点。

“等一下。特莉丝坦?你为什么在这里——”

“没有什么‘为什么’,姐姐,为什么我又会诞生呢?既然你还是来了,那我也正好就直接和你再说一次吧——大炮之街。我在那里等着你,咱们之间的事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一边说着,特莉丝坦的分身开始一点一点在贝拉多娜的藤蔓之间溶解、崩溃——她很清楚,自己已经来不及离开了,不如就直接这样消失掉更好……尤其是在不想再继续睁开眼睛的时候。

“有些人眼睛一闭,一睁,就上了天堂。我可没这个资本……在达成你的愿望之前。”

“……为什么?”

“因为爱你。我找不出更确切的解释了,愿不愿意理解是你自己的事……而且,我还真是没有想到,你居然还和这个男人和好了。”

茵黛身边,阿尔德涅挑了挑自己的眉毛——不仅仅是因为特莉丝坦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提到了自己,也是因为妖女刚刚单方面选定的那个“决战之地”本身。大炮之街,骑士长的出生地。

“你想说什么,特莉丝坦?”

“我想说没有你就没有我,阿尔德涅。你是个混蛋。”

“用不着你提醒我。犯过错误就是犯过错误,我愿意为此受罚……也更明白应该全力补偿茵黛。她首先是茵黛……然后才是圣女抑或魔女,反正这一层身份和我就没什么关系了,该做的我都会去做。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怕我亏待了你的姐姐?”

魔女有些讶异地瞪大了双眼——她还从没见到过阿尔德涅这么尖刻地顶撞过任何人。

“你……!”

“我不知道你和切西是不是有着同样的想法。是希望茵黛成为你心目中自我满足的工具,还是说有什么其他的东西……我猜不到。但我觉得,你是不是有点过于偏执了?”

“除了偏执我一无所能。除了怨恨我一无所有。除了毁灭我一无所长。算了,没必要再继续嚼舌头了,我要走了……我会做好准备的。另外茵黛,最后我还有个东西给你。”

一边说着,特莉丝坦一边把尚未崩溃的唯一一条胳膊伸向怀中,掏出了一个黝黑色的小东西,头也不回地向背后丢向了茵黛一行:魔女将其接入手心之后,看到那是一个小小的圆形金属徽章,描摹着的正是萨巴斯标志性的骷髅羊头符号。

那一刻,茵黛的瞳孔就此微微收缩:她下意识地将这徽章在手心之中翻了过来,不出所料的在其背面看到了一行笔记硬朗的帝国文字,是“普利斯坎”,她和特莉丝坦共用的姓氏。

“这是……普利斯坎家作为萨巴斯领导者的身份徽章?我记得我在杀死父亲离开时把自己的徽章给砍碎了,父亲那块也不是纯黑色,所以这是……”

“就是你用过的那块。你看到徽章正中央那道裂痕了么?当年你自己砍出来的。不过,现在我已经不需要这个东西了,萨巴斯给了我需要的一切,现在舞台上只需要我和你就够了。本就是你的东西和从者,我现在还给你。”

此时此刻的魔女已经彻底糊涂了——但是特莉丝坦显然根本不想解释。

“这到底——”

“他们不会怨恨你的,姐姐。需要他们帮助的话,记得暗号是‘骑士的诗篇’。再见了,我会作为一个不属于任何组织的人,在大炮之街等着你。”

在藤蔓的怀抱之中,妖女的分身就此彻底崩溃成了一堆朽烂的泥浆,最终则是缓缓流淌到了茵黛的脚下。茵黛已经彻底傻了。

“也就是说,我现在又成了萨巴斯的公主……?这东西可是能当令牌使的……”

“少了一个敌人总比多了一个要强些,主人。既然特莉丝坦那家伙已经撤了,还给咱们留了住宅门牌号,那登门拜访应该不必急于一时吧?咱们现在是不是该……”

魔女有些滞塞地回过头,看到玫瑰仙子正在喂女仆长怀中的切西饮下一杯玫瑰露——有花香正从仙子手中的杯中传来,而那个“杯”本质上则是一朵有些变形了的玫瑰花。

“先决定一下切西的事……的确。特莉丝坦显然已经不打算躲着咱们了。”

“嗯,茵黛。我刚刚检查了一下,切西的身体倒是没受什么明显的伤,不过麻烦的是……”

作出回答时,贝拉多娜的声音也微微顿了一顿:优昙和茵黛都能够肯定,现在在讲话的肯定是贝拉多娜,因为贝莎是很不喜欢也很不愿意加入这种“严肃”讨论的。

“虽然在出发时绘司没明说过,不过想都能想得到。切西……你杀过很多魔物。”

这不是疑问,而是一个冷冰冰的确认:当贝拉多娜有些黯淡的视线和切西的双眼彼此对视时,曾是夜毒者行动队长的女孩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有些怯懦地点了点头——她还能够有理有据地去思考,去揣测自己即将面临怎样的境遇,但她的过往足以为这份揣测蒙上一层厚厚的血污。

“杀……很多。人,魔物,活着的东西……切西全都杀死过,因为切西想要活下去。在帝国军,只有最优秀的战士才能活下去……”

“我们明白。但挂念那些死者的人恐怕明白不了。而且就算如此……优昙,我想你也不会打算让你的亲妹妹以死赎罪吧。”

优昙有些迟缓地点了点头。她甚至不知道还该不该点头,但贝拉多娜和茵黛则各自伸出一只手,搭在了女仆长的肩膀上。阿尔德涅同时趁机揉了揉切西的头发。

“肯定不,所以……”

“如果只是去讨伐特莉丝坦还好……但在一切结束之后,咱们绝对不能带着她去见魔物们的领导者。所以——”

“把她交给我吧。实际上,我也不是很想再去靠近大炮之街那个地方……而且教廷那边最近有些紧张。作为教皇殿下的眼睛,我本来也得先走一步去做汇报,史黛拉倒是能和你们继续呆在一起。茵黛……可以相信我吗?”

主教的提议打破了这坑中令人手足无措的沉默:一旁的魔女看着阿尔德涅的双眼,就此点了点头,而优昙则是再一次亲了亲切西的额头。

“先去更安全的地方吧。让那个夜毒者彻底死掉,然后我一定抽时间给你做一桌我最拿手的饭……保证比军粮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