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德涅是一位很出色的魔法师——无论是体内魔力的存量亦或是对魔力的掌控力,他几乎都已经是踩在了“普通人”与“魔人”之间的分界线上,但每个魔法师也都有各自擅长或是不擅长的魔法领域。

而此刻,优昙已经完全能够确认的是,至少阿尔德涅就很不擅长使用治愈法术……这倒也是可以理解的结果,但不仅如此,魔法师之中普遍存在的、对于魔法过度依赖的习惯性思考模式他也一样没能免俗——当面前的侍从慌慌张张地用那摇曳不定的治愈之光,给茵黛腰间的伤口勉强做着止血处理时,女仆长甚至想冲到他身边直接对着他的耳朵大喊出声:你这个笨蛋,你把你制服的衣袖撕下来、当成绷带捆在伤口上扎紧不就能止血了吗?!非要用魔法吗……

“你这个嫩胚子。不过也不怪你……一定是吓坏了吧。”

终究,什么都做不到的女仆长也仅仅只能在这片回忆中摇了摇头:她看到阿尔德涅在确认了茵黛一时不会再继续流血……不,流泥之后,便在抛下了一句“对不起,但我要你能活下来”之后,转身跑出了病房的大门——想都不用想,这恐怕就是主人口中,阿尔德涅把她的真实身份“出卖”给教会的那一刻不会错了,而无法触碰他们的优昙自己,终究也只是缓缓地来到了刚刚阿尔德涅所在的位置,随后轻轻地坐在了圣女骑士的病床床头。很幸运,虽然优昙碰不到茵黛的躯体,但她至少还能和这张床板本身互动。

被褥之下的茵黛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然而,她身下那张本应是纯白色的床单,如今早已被染成了红与黑双色相间:看起来,那时候的茵黛体内还有着赤红色的血液,就像是刚刚接受了泥浆的女仆长自己一样。

“你真傻……唉。”

明知这个“茵黛”实际上只是记忆中的虚像而已,根本听不到她的说话,就算听到了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但当优昙把手放在这个“茵黛”的头顶上时,她终究还是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说出了声——实际上,她根本没有触碰到这个虚像,但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女仆长却隐约听到,此时此刻在“茵黛”的喉咙之中,好像依旧还有个细若游丝的声音在低声下气地说着……倾诉着。

于是,优昙俯下身子,把自己的耳朵凑到了茵黛那已经变成深紫色的嘴唇边,随后自耳边响起的声音却只是让女仆长愈加意难平了起来——

“为什么……要跑……就让我……让我这么……睡吧……阿尔……”

——听清这句话的那一瞬,优昙直接一拳狠狠地捶在了茵黛的枕头上。当然了,拳头是穿过了这个虚像茵黛的头砸在枕头上的,只是这张若放在现实就必然会被女仆长一拳锤个粉碎的床却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损害。

不仅如此,当耳边的声音消退时,优昙还发现,自己的视野也随着虚像茵黛缓缓闭上的眼而变得愈加模糊了起来——看起来,当年现实中茵黛眼中的世界也不过如此,而就算是特莉丝坦,也做不到让一个将死之人眼中所见之物变得更加清晰。

由此,女仆长便自行闭上了眼:她已不忍再去看当年这个自作自受的主人了。相比之下,就连阿尔德涅的抉择,都会让她更感兴趣一些。

“真是……明明所有人都做了正确的选择,可结果就是这么的戏剧化。主人的过去是这样,而当你也成为了这过去的一部分时,阿尔德涅……”

——背叛你的“茵黛大人”,以泄露她的身份为代价,尽可能去争取来自教会本身的协助。实际上,对于当时的你来说这也是唯一的选择了,对吧?

摇了摇头,优昙只是感觉到,有一种熟悉的触感再一次包裹住了自己:她感觉自己仿佛在下沉,在一点点地浸入一片沉静而又寂寥的黑海之中——即便没有睁开双眼,她也能想象得到,自己周遭的一切此时此刻正又一次地变得暧昧起来。记忆本身就很暧昧。

“又要……推进到新的故事之中了,是么?特莉丝坦……”

优昙对那个她触摸不到的人低声说着:有一瞬,她是想要在这句话的最后再加上一句“白费力气,我永远不会讨厌我的主人”的,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做到。

时间在这片迷蒙的天地之间已然失去了概念:优昙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究竟停留了多久,正如她同样不知道茵黛当年究竟在这间病房之中“睡”了多久一样——她唯一敢肯定的,就是阿尔德涅至少没有让自己的这个主人就这么一直一直地睡了下去,否则现实中也就不会有她自己什么事了。

而当她再度睁开双眼时,映入双眸的一切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蓝色光晕——她正站在一座不知位于何处的狭小房间之中,四周的墙上就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室内仅有的光源便是屋顶上那一盏不知为何闪烁着蓝色火光的油灯,以及……

——以及此时此刻,被安置在优昙身后的那一大块淡蓝色结晶体。那显然是某种用来集中魔力的装置,因为即使是对于魔法接近于一窍不通的优昙,也能明显地看出正有合计六股闪烁着紫色光芒的魔力,正沿着与这块结晶相连的一座铜黄色基座被持续不断地注入结晶内部,最终……则是汇集到了结晶正中央,如同被“冰封”其中的茵黛体内。

看起来,这应该就是当初阿尔德涅通过教会争取来的,让茵黛最终活了下来的某些“技术手段”——凭借自己的直觉,以及刚刚在那座病房里听阿尔德涅与茵黛所说的那些话,优昙隐隐约约能够猜到这一点,而就在一秒之后,自房间门外响起的声音则更是印证了女仆长才刚刚做出的判断。就好像特莉丝坦在有意借助这些过去的人和事对她作出回应一样。

“总算……我们的前特务骑士小姐,现在看起来暂时应该是没什么生命危险了。”

“是,教皇陛下……”

房间门打开时,走进这里的仅有优昙之前曾在授勋典礼上亲眼见过的那位老者,以及他身后的阿尔德涅二人——有一瞬间,女仆长甚至会觉得,如果当时换做是她站在阿尔德涅的位置上,她恐怕会直接对这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教皇陛下下死手,然后再想办法带走茵黛,但……过去就是过去,容不得假设。

“而且……年轻的特务骑士。你之前向主教团提出了两个请求,其中有一个已经得到了通过——那就是,‘茵黛就是伊索尔德·普利斯坎’这一点,从此往后将永远仅仅是咱们这些当事人的秘密。主教团对于你所提交的、茵黛本人对于名誉的珍视之心给予了充分的尊重与理解,这一点还请你放心。”

一边说着,教皇在走上前去的同时,也将自己的手放在了这块包裹着茵黛的水晶之上——阿尔德涅就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而在优昙看来,尽管碍于自己的地位,他表现得十分克制,但那长长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还是根本就掩饰不住。

“谢谢……感谢教皇陛下!那么,另一个请求——”

“还在审议中,特务骑士。很遗憾……我可以提前告诉你,结果正在向你不想看到的那个方向稳步发展着。你恳求主教团放过茵黛一条生路……其实,我也能够理解你的想法,但有些事实并不是一点点想法就能够改变的。”

教皇低下了头——优昙能够看得出来,他对于自己即将说出的话感情也是一样的复杂。

“你看到的,是她作为骑士茵黛奋力斩杀了上万名萨巴斯异端分子——而同样在你们还没有相遇之前,伊索尔德·普利斯坎已经作为萨巴斯最精锐、最凶狠的生体兵器,杀死了更多帝国的子民……而且阿尔德涅。”

“陛下?”

“你觉得,如果一个人会仅仅因为一点所谓的‘正义’就背叛自己所在的整个组织,那么她真的安全吗?让她活下来,简直就像是在拿整个帝都的居民生命安全开玩笑。”

长久的沉默。阿尔德涅就像是在咀嚼着空气一般磨着自己的牙,而他的手则是放到了他自己的那把特务骑士佩剑之上。

“我不知道。但教皇陛下,茵黛她——”

“阿尔德涅·范布隆克。特务骑士是不能有污点的——直至他们光荣引退。你明白我的意思,但没人能为茵黛的忠诚心作保。”

“我——”

“这次的事件无论结果,都将会成为你作为特务骑士的第一次功绩而被载入整个教会的记录之中。至于你的直系上司、特务骑士茵黛,已经在萨巴斯异端妖人山城·普利斯坎和伊索尔德·普利斯坎的携手袭击之中光荣殉职。现在,正被羁押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人是妖人伊索尔德而不是茵黛,至于她之后会不会被处决……主教团还愿意就这一问题展开讨论而不是直接作出结论,还愿意让她真正活到这些讨论都得出结果之后,其实就已经是对你的提议做了充分的尊重。”

那一刻,优昙甚至觉得阿尔德涅距离哭出来只差最后的一点点距离——然而年轻的特务骑士直到最后也没有哭。教皇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去思考、去整理自己的情绪,而当他再一次抬起头时,优昙只觉得阿尔德涅的脸就像是刚刚从棺材里被刨出来的死人一样苍白。

“特务骑士……阿尔德涅,了解……我将充分尊重,并全力捍卫主教团做出的决断……”

“——为了教会,也为了不让这个国家彻底落入军队那群疯子的手中。记住,阿尔德涅……如果说之前,教会存在的意义是用神的话语引领人们得到救赎,那么现在,教会该做的就是用神的力量真正去救赎这个愈加癫狂的国家……所以,我们必须是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