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的话音就此告一段落时,优昙也不出所料地看到,面前所有一切就这样再度变得模糊了起来:显然,在令幻象进入写实模式之后,特莉丝坦讲故事的节奏都变快了几分——或许,她也是没有心思让自己再在这里走上十几年的弯路吧?优昙思索着。
“真是别扭而又任性的家伙啊……特莉丝坦。就和主人本人一样让人喜欢不起来。只不过,好像我自己也是一样的。”
低下头的同时,她在这一片空虚之中抚上了自己的胸口——如果说特莉丝坦的目的,是让自己从此开始讨厌起自己这个撒谎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同时又卑怯得像个臭小孩一样的主人,那优昙也必须要承认的是,妖女至少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哪怕是她,也很难再去喜欢上一个如此不堪的主人没有错,尤其是在体会过洛尔瓦老爷对她那数不尽的养育之恩之后。
“不过,特莉丝坦……你似乎一直都有意忽略了某些东西吧?或者说,你应该是已经在‘茵黛’那一边付出了太多太多的关注,却从来也考虑过‘优昙’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没错吧?在你看来,姐姐之外的一切没准都是不值得去理解的垃圾。”
——哪怕其实有一个烂人,她的想法和你别无二致,但你却从来也没注意到过这一点,特莉丝坦。你希望让姐姐重新成为那个愤世嫉俗的孤独者,为你背负的那疯狂愿望赋予相应的合理性……可是,我呢?我不也是一样。
“越是讨厌她,就越是不会放弃她,因为只有这样,当她真正变成我所想要的模样时,我才能收获到更多的快乐与满足感。没错,真正优秀的仆人,都会在接受主人调教的同时也一点点把主人调教成与自己最为合拍的模样。对,让那个人变成离开了自己就活不下去的家伙,这样自己才能算是世上最强的‘工具’……!”
一边说着,优昙甚至感觉到小腹之中涌起了一股热流:只可惜在她最终“失控”之前,特莉丝坦却是终于调校好了下一个她意图展示的幻影——当女仆长重新张开双眼时,一道昏暗而又浑浊的光顿时射入了她的眼眸,甚至让她感觉到了一丝刺痛。然而,最终出现在她面前的景象,却并不符合她的预期。
她本以为自己会被特莉丝坦带到当初茵黛在主教团面前受审、听取最终判决的那一刻,却没想到真正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座教堂——说是教堂,却和之前为茵黛加冕的那座宏伟厅堂完全不同,反而十足的阴暗、逼仄,看上去就和之前关押葛洛莉的极光镇监狱没什么实际区别,甚至在本就很狭小的大厅之中还额外地放上了两座巨大的铁笼。
而就在这铁笼中,优昙就此看到了茵黛——锻铁栏杆将礼拜堂内完整的空间分为两半,分别羁押着年仅16岁的魔女,以及一个脑满肠肥的男人:那一瞬,优昙便想起了茵黛此前曾向她描述过的那一幕。
她已经明白了这是何时何地——几分钟后,茵黛就要被押上刑场了。即将被呈现到女仆长面前的,将是茵黛以伊索尔德·普利斯坎的身份,因谋害了圣女茵黛的罪而被公开处刑的现场,以及……
“特莉丝坦。这就是你最初从主人体内分离而出的那一刻吧?你真正意义上的出生。不过,如果这么来看的话,阿尔德涅……”
——当初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在帝国的统计结果中,主人的活性化直接导致了上万人的伤亡,这可不是之前授勋仪式上那次活性化能比得了的等级。如果说当时你活了下来甚至没准是因为山城在一旁帮忙,那么这一次……又是什么让你化险为夷的呢?主人当时可是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的!
怀揣着大大的疑惑,优昙就此跟随着作为引领的几位修士,与自己的主人和那另一位犯人一同走向了礼拜堂的大门——一瞬间,大门就此轰然洞开,而在那一刻,大门外的一切都仿若中了魔一般,变得寂静无声:取而代之的则是那宣告行刑开始的钟声,与富有机械质感的祈祷词。
“鸣铜钟一声。”
“转动发条,在大釜之下铺好火与燃料……”
领读工作由机械完成——无需号召,所有围观的帝都市民们便一同低下了头,伴随着死囚与行刑者的脚步声轻声念出祈祷词的后半句:优昙不声不响地站到了茵黛的身旁,她看到另一边那个脑满肠肥的家伙此刻满脸都是期盼。女仆长知道那家伙在期盼些什么,她知道结局……但她更想知道,结局之后发生了什么。
“鸣铜钟二声。”
“拉动拉杆,打开阀门,驱动活塞,以蒸汽赋予钢机以超越肉身的生命……”
茵黛低着头被押上了刑场。四周的人群之中涌起了阵阵压抑的低声惊呼。
“鸣铜钟三声。”
“由是,锤与砧发出铿锵之声:钢机之神遣祂的天使乘方舟下凡,将我等置于铁锤之下加以锻造,令我等破碎而又精进!化为齿轮,构筑文明,以血润滑,令那钢机永世运转,赞美钢机之神!”
茵黛站上绞刑台时,她身后的人群中已然响起了一阵祷告声掀起的巨浪:同一瞬,那优昙早已听闻过一次的场景,就这样活灵活现地再度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以一种更加清晰的方式。
她看到第一十三位修士如同掉了队一般冲出教堂尚未合拢的大门、气喘吁吁地穿过了魔女曾昂首经过的道路,将一张粗糙的草纸递向了走在两位犯人身后的刽子手——那一刻,即便优昙已经提前听茵黛叙述过一次这段往事了,却还是不由得低下了头,随后从鼻孔之中发出一阵无奈的哂笑。
“赞美钢机之神,是赦罪令!有令赦犯人一名!”
“赦罪令!”
广场之上,人们高声齐呼。唯有优昙沉默着,但她就和这记忆之中的人潮一样地期待着结果,只不过是赦罪令之外另一个谜题的结果。
因为之后活生生上演在她面前的一切,女仆长早已熟稔于心:拜阿尔德涅带来的赦罪令所赐,与茵黛一同被押上刑场的那个人获得了自由,而茵黛自己则遭受了锤刑处置——优昙几乎是一边微笑着,一边看着刽子手解下了腰间的晨星锤,将其高举过顶的同时,也示意自己的两位助手就此走开。
那一刻,魔女挣扎着想要站起,但还不等她做出更多反应,那把锤已经砸到了她的右侧太阳穴上。她像一头羊羔一般面朝下倒了下去。
而在收起锤后,刽子手为一动不动的魔女翻了个身,旋即甩开锤子,拿出刀子——他割断了茵黛的喉咙,随后又跳到她那瘦弱的身躯之上,猛力用脚踏:每一踏,魔女的脖颈之中便涌出一股污秽的泥浆,但还不等他多踏几下,茵黛的头就连同她脖子上的一个金属项环一起,骨碌碌地摔在了冰冷的金属地面之上,旋即落在了阿尔德涅的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诶?”
未来的骑士长就此瞪大了双眼:而在他的面前,那颗头却是如同还未曾死去一般,对着他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
“没什么对不起的哦,阿尔德涅……这不是你所希望的么?伊索尔德死了……但是,她可不想要仅仅一个人死!来为她作陪吧……所有人!都要!”
好吧,特莉丝坦的种子落到了这片土地上,然后就要生根发芽了——不知为何,优昙在那一瞬甚至想到了自己的那位仆人贝拉多娜,因为就在她面前,数之不尽的黑色藤蔓与根须就此在一阵剧烈的爆发之后,从那颗头颅的每一个孔洞之中喷涌而出,旋即撕破地面上覆盖着的金属板材,深深地刺入了这片土地。围观的人们就和距离最近的阿尔德涅一样,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得东倒西歪,然而还不等他们逃跑,便有更多的根须从地面之下喷薄而出,旋即撕碎了他们的身躯。
穿刺公——没来由的,优昙便在心底想到了这个不知什么时候从书本上看来的词,而就在她的脚边,当阿尔德涅·范布隆克狠狠地摔在地面上时,便有不下二十根藤蔓自他的四周一同破土而出,如同构筑起了一座牢笼一般将他实实在在地困在了这狭小的空间之中,每一根藤蔓上都布满着以尖端对准了他的利刺。
“如果这能让你释怀的话,茵黛……杀了我也没关系,但请放过那些无辜的人——求你了!我只是一个懦夫,但他们……”
“你比他们要勇敢得多。而且,你也只是做出了你应该做的选择而已——凭借你自己的勇气。站起来吧,另一个世界的我啊……”
当那个低沉而又富有磁性的声音自这黑色触须盘曲成的牢笼之外响起时,优昙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当这牢笼被一道如刀般纤薄却又锋利的幽蓝色光芒切成两半时,穿越那尸山血海来到阿尔德涅身边、对他伸出了手的那个男人……
确实就是此前优昙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林德尔·尼兹没有错。那标志性的白色猫耳、长尾与那一黑一白成对使用的火枪,是他绝对不会被认错的特征——而这甚至还不是把优昙惊呆了的唯一原因。
“你也一样,优昙。无论是记忆还是泥浆……无论何时何地,我在这个世界上都唯一存在——我看得到你,正如你看得到我,而在当年,救了阿尔德涅和茵黛一命的人,也确实就是我。很值得惊讶吗?如果你不习惯的话,我也可以先暂时忽略掉你的存在,按照过去的事老老实实念一会台词……等到这一幕结束之后再详细解释也是没有问题的,也省得让你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你打算怎样?”
——直到此时,优昙才终于发现林德尔·尼兹与阿尔德涅·范布隆克的脸……几乎是如同从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般相似。仅有的不同在于这张脸背后两个灵魂大相径庭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