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该做些什么——这个问题甚至都没有在优昙的脑海之中停留哪怕多过一秒的时间:就在林德尔从视线之中消失的同一个瞬间,她便毫不犹豫地向着面前的裂缝一跃而起。

她不相信林德尔……至少不是完完全全地相信,但在那一片被群星点亮了些许的黑暗之中,她捕捉到了自己最熟悉的气味——主人的气味。虽然话是这么说,不过让优昙真正确认了这一点的却并不是她的鼻子:那不是嗅觉,而是一种更加微妙,也更令她兴奋的感觉,一种被人为培育出来的所谓“第六感”。

——终于,我又能陪伴在您的身边了……别误会,只是因为身为仆人的我必须要有一个“主人”而已,但我觉得,您对于我来说是最合适的人选。

穿越裂缝之中的那道帷幕时,女仆长是如水一般温润地笑着——她无声地自言自语着,对着星空,也对着天那一边的那个女人:她愿意去相信,自己的主人听得到。

“您的话,又是如何看待我的呢?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来说没什么重要性,但我单纯地对此有一点点好奇。如果可以的话,就告诉我答案吧……”

她敢肯定,自己并没有爱上过茵黛——她从未爱上过任何人。仆人与主人之间,在她看来只需要占有与被占有……而如果连这一层关系都失去的话,那就太孤单了。

就好像这群星:同一片天空之下,每个人都是彼此距离最遥远的过客。

和之前的那许多次“场景转换”有些类似,裂缝之后首先迎接优昙的便是那熟悉的虚无感——然而这一次,这空虚持续的时间却是前所未有的短,以至于会让优昙以为自己只是眨了眨眼,脚下便浮现出了坚硬而又实在的地面。

只是,这次这地面却终于不再仅仅是之前那平整、光滑却没有温度的存在了:当优昙张大自己的双眼时,映入眼帘的则是那星空之下一片开阔却又起伏不平的……垃圾场:没错,是一座垃圾场——更确切一点来讲,是一座在污水池正中央、完全由各种废弃物堆砌而成的岛屿。

——这里早已是被垃圾与废弃物所盈满的,被遗忘者的墓场:而在这散发着尸臭与腐烂味道的坟场正中央,有一朵花开放了。

优昙眯起了眼:在这岛屿的正中央,她看到了又一棵纯黑色的百合植株就此拔地而起——这花朵与此前特莉丝坦的化身在外形上几乎别无二致,但是要小巧玲珑了许多。相比较于此前特莉丝坦那如同一座巨塔一般庞大的化形,此时优昙眼前的这棵百合,整个植株最多也就只有大约十米左右的高度,而花苞则更是仅有约一人大小,甚至显得有些可爱。

“主人……你在那里吗?”

下一秒,女仆的脚步在这垃圾场之中激起了一阵散发着腐臭气息的旋风:她开始奔跑,落在垃圾之中的每一个足印之中都盈满了焖燃的火,但她身旁的所有这一切却也同时开始向后退行,以与她奔跑时完全一致的速度——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如漩涡般转动,这世界正一刻不停地转动着。

但是,她却不曾前进一分一毫:不远处,百合的花瓣在静静的夜空之下凋零飘落,而在那赤裸的茎秆顶端,身披黑袍、头戴面具的魔女就此站起了身,同时也张开了双眼——像是在呼应着她的目光,这整座垃圾岛就如同被看不见的火焰所灼烧一般,就此开始一点点化作漆黑色的灰烬;而在更远处,那就与冥泥看上去没什么两样,但是却更加粘稠的污水,则是如沸腾一般冒起了泡。

优昙还在奔跑着:直到茵黛在低下头的同时,与自己的仆人四目相对。仅仅凭借这一眼,便足以令优昙肯定面前这个人就是她心心念念的主人本人不会有错,而不再是另一个幻境模拟出来的影像。

“主人……!我来了……我来找你了!”

“……嘿嘿,是优昙啊。”

茵黛没有跳下她的花苞,仅仅是依旧和现实中一样,从喉咙中挤出了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那一刻,垃圾山已然成为了灰烬山,而污水湖则是呼地一声猛然涌起,淹没了这所有的灰烬,却将其固化成为坚实、平整,甚至触碰起来还带着几分热度的黝黑色金属。

下一秒,比头顶那夜空颜色还要更加深邃、更加漆黑的雾气,便在这新生的地面上凝固成为龙骨、砖石与木材——一栋纯黑色的殿堂就这样在主仆二人四周凭空拔地而起。这殿堂看上去和之前那座见证了茵黛加冕的大厅似乎有些类似,然而在正前方的墙壁脚下,取代了一般教会宗教场所中那巨大十字架的东西,正是茵黛的百合花茎;而在这花茎脚下,原本应该安置着圣坛的位置,此刻则是被一台巨大的三角钢琴所占据着。

在帝国,用这些精巧的机械来演奏音乐不仅仅是一种俗世间的娱乐手段,更是对钢机之神的礼赞:换句话说也就是,动手来演奏音乐的人往往都应该是教会的神职人员,平民也能够享受到的音乐,多半是来自于那些没有什么复杂机械结构的“小件乐器”——然而,当所有这一切的天旋地转都就此告一段落、茵黛也从那花茎顶端一跃而下,落在优昙面前时,最终坐在那钢琴键盘前的,却不是另一位修女。

“我等了你很久……或者换句话说,久等了。来抱一个吧?”

再一次,就像在洛尔瓦庄园废墟之中一样,魔女对着女仆伸出了手——在她身后,身穿黑衣的死神将镰刀有些肆意地倚在了花茎后方的墙边,一本正经地端坐在键盘前一丝不苟地演奏着一曲空灵的旋律,而在钢琴一旁的一座指挥台上,全身白衣、身后还有着一双纯洁之翼的天使正一边闭着眼微笑着,一边富有节奏地挥舞着手中的指挥棒。

在这一黑一白的两位神祗面前,成排成排的长条座椅被一条过道从正中央分毫不差地分成了完全对称的两片听众席,而此时此刻的每一个座位上,都坐着一个面容沉静的孩子,身上披着纯白色的丝绦,以手中的银灰色的竖笛跟随着天使的节拍,模仿着死神弹奏而出的旋律。

而女仆与她的主人,如今就站在人群正中央的过道两端:回荡在这座殿堂,这所由阿尔德涅捐建、以茵黛为名的孤儿院中的旋律,或许因为演奏者们的稚嫩与那漆黑色的死神,而少了应有的虔诚与圣洁——但却绝对,是比百合花更加沉静的天真与纯洁。

“哼……主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坦率。到底现在是谁更需要一个拥抱啊?还是说,主人你居然会觉得我比你更加不幸?”

“没办法啦。我只是……会想要骗自己,我还不是最不幸的那一个。至少在之前会有这种需要……”

在圣歌行列的正中央,灰袍的魔女与金裙的女仆终于来到了彼此面前:下一秒,她们彼此相拥,而同一瞬间,优昙女仆装上那些金光灿灿的蜜蜂装饰图案立刻便就此消弭无踪。

她依旧穿着当初与茵黛相遇时身上的那一件女仆服,而魔女更是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外貌——恐怕,也不曾改变过自己的内心,直到此时此刻之前。

“但是现在我不需要了。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肯定过,自己绝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人——一路上受苦了,优昙。你所看到的所有那一切,我都能够看得到……甚至包括那个林德尔。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还记得,但我觉得现在不是再去考虑他那些破事的时候。”

“因为这是咱们两个人的世界。好好接下我为你带来的满足感吧,主人……记得把悲伤和孤单分给我当做报酬。不付钱的话,我跟您没完。在床上没完。”

“——那我还是不付钱吧?多爽!开玩笑啦……哈哈。”

没品的笑声或许在圣歌队之中本应有些刺耳,但优昙却不会这么觉得。不远处,死神纯黑色的兜帽中萌发出了纯白色的昙花,而在天使的胸前,有黑色的百合沉静地盛开着。

笛声之中,她们彼此感受着对方怀中的温度:实际上,她们都是没有体温的怪物,但还表现得像个人类,有助于帮她们排解心情。如今,她变回了那个讲笑话很没品的魔女,而她也重新成为了那个心怀鬼胎却深藏不露的女仆。她们还是曾经的自己。

“最后的确认。讨厌我吗?”

“或许。”

“你果然还是这么说了。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

“……我就知道。”

宁静的旋律中,她们一同闭上了双眼——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真的能和主人一起,在这样一片苍茫却又永恒的静谧之中永远厮守下去,该有多好呢?

优昙有些不切实际地想着:她无法阻止自己这样想,哪怕她的理智自始至终都让她清楚地明白,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因为……因为世界依旧还在转动。就如同特莉丝坦还依旧等在前方,没准林德尔还会藏在那位妖女的身后,在某个更加久远的时间点,或是某个不存在过去、也不存在未来的裂缝之中。

优昙无意间扭过头——就在不远处的某一张长椅下方,有一只猫正嗅着一朵将要绽放的野花:一棵生在地板夹缝之中、金黄色的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