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纯净的白色。
即使是在遇到茵黛之前,甚至是在洛尔瓦庄园迎来萨巴斯的客人们之前,优昙就很少会穿白衣服:哪怕洛尔瓦家养女与女仆长的双重身份足以给她不受任何拘束的着装自由,甚至就连小时候受的那些“教育”都没有规定过她要穿什么样的女仆装才合适,她也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选择深色系的女仆服,一般是深蓝或黑色,也用过一阵深棕色的。
——由此,当再度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与茵黛一同披上了一身白衣时,优昙甚至感觉有些不习惯: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是特莉丝坦在捉弄她和她的主人,毕竟茵黛也很少选择纯白着装,但下一秒,当她将视线投射到四周所有一切之上时,这种想法却立刻消失无踪了。
因为此时此刻,二人眼前到处都是白色。厚厚的雪掩盖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优昙仅仅能在这一片白茫茫之中看到一行行排列整齐的小小鼓包,除此之外便什么都分辨不出了,连天空中都蒙着一层暧昧的淡灰色光辉,看不出那究竟是云,还是什么更加含混不清的存在。
只不过,雪花在一刻不停地飘落着。
女仆长向着面前的空气中伸出了手:雪片落到了她的掌心之中,随即以极快的速度融化、蒸发,连水渍都没留下哪怕一点点。这雪连一点点温度都没有。
“我们到了哪里呢……”
看来,似乎是之前救了自己一次的那个神秘人把自己和主人拉到这里的:至少优昙能够肯定这一点。当她听出那声音是个男性的时候,她差一点就把“林德尔”这个名字直接喊出口了——但在来到这里前的最后一秒,她发觉那并不是林德尔的声音。那只老猫说不出这么富有激情的调调。
优昙并不是很愿意相信他有关他自己和阿尔德涅关系的说法,也不明白所谓“平行世界”究竟指的是什么——但是,她至少敢说这只老猫在严肃时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苦瓜脸,倒确实是挺像那位苦大仇深的骑士长……即便如此,林德尔的表情也比阿尔德涅要更加舒缓。那位骑士长真的太苦了。
“优昙,过来一下。”
——直到此时,女仆长才发现自己走神了,而自家主人也已经来到了不远处,距离自己二人最近的那个鼓包面前。在这片一无所有的雪原上,好像也只剩下这些东西可以去探查一番了。赶到鼓包前时,优昙看到茵黛已经用脚有些小心翼翼地踢开了鼓包表面的积雪,最终显露在二人面前的则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土堆。
优昙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什么,以及四周所有这些鼓包都是什么——因为在这土堆正前方,之前被冰雪所掩埋着的一块石板同样也被茵黛给“刨”了出来:那是一块非常朴素的墓碑,光滑洁白的大理石上用金字刻着一个孤零零的名字。
“伊索尔德-652Y……那么,我的编号又会是多少呢?”
茵黛像是在咀嚼这句话一般缓慢地说着。但是,还不等优昙回答她的主人,这寂静的雪原之中便回响起了阵阵凄凉的呜咽:同一瞬,自二人的脚下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震动。
“这是……?”
“有编号的,不会诞生。你活着。我们死于出生前。”
——那一刻,所有的墓穴之中都齐刷刷地伸出了一只手。那个与茵黛一般无二的声音开口时,冥泥魔女自己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铁青色,而当不下一千个状若茵黛本我解放后的女孩站到二人四周时,冥泥魔女的脸已经完全黑成了锅底,就连优昙也紧紧地皱起了自己的眉。
“完全体。你好,欢迎来到我们的国。”
像是临时充当起了这千人之中的代表一般,距离二人最近的652Y就此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对着茵黛伸出了手:冥泥魔女像是有些不知所措一般,抖着自己的腕子和她双手相握——不知为何,优昙觉得主人面前这孩子的手一定是冰凉的。
“额,你好……我们只是路过这里,如果打搅到你们的话……”
茵黛并不是一个逢架必打的疯子,尤其是在面对一些可能会让她难堪的对手时——万幸的是,至少在优昙看来,以652Y为首的这群小茵黛,还没有就这么对自己一行二人动手找麻烦的打算,没准她们也没有什么找麻烦的余力吧,毕竟看上去都只是小女孩……就算是被冠以伊索尔德之名。
“我们理解。完全体。我们为你存在,为你灭亡。里奥尔·普利斯坎为完善构成你的人造灵魂光谱,在无数次的试验中创造了我们。没有身体,我们沉睡。但如果你有心愿,我们帮助。”
那是茵黛自己小时候绝对不会使用的语调:平淡,冷静,就好像是某种没有生命的机械——正是因为畏惧那个会把自己变成这样的里奥尔,她才会从伊索尔德成为茵黛:但此时此刻,652Y使用这种语调时的自然与顺畅甚至让茵黛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不,不用了。我们只是想去见特莉丝坦,告诉我们路在哪里就可以了。”
她以最快速度理顺了自己的呼吸:这里的空气前所未有的冰冷。但似乎是什么人有意为之,所有从墓穴中爬出来的伊索尔德身上,都只是披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实验室大褂,看上去还是尺寸完全不合身的成人款。
“路。路在天上,钥匙,打开大门。钥匙在……”
652Y的话没有说完——一道饱含着魔力的光束就此当空而下,击碎了她的头颅,旋即将她的身躯从躯干正中央纵向劈成了两半。这不是茵黛第一次浴血全身,但当那鲜红色的炽热血液溅上她的脸颊时,冥泥魔女甚至感觉有些恍惚,连优昙都就这样愣住了。
“钥匙在她们的身躯之内,茵黛!你的生命能够如此璀璨都是拜她们的失败所赐……所以,现在就让她们的身躯再为你尽忠一次吧!”
“你……是之前救了我和优昙的人!”
尽管没有第一时间宣战,但看在来者不善的份上,茵黛与优昙还是在同一时刻都将手放在了各自的武器上——优昙取下了自己背后的银色长矛,这东西即使是在进入了幻境之后也没有从她的身旁离开过,茵黛则是把手放到了特务骑士佩剑的剑柄上。
灰白色的天空之下,漆黑色的钢铁巨人就此缓缓从云层之间露出了身形:那是一台结构看上去有点像是嘉兰百合的人形机,明显是同一技术体系的产物,但外观上却要厚重许多——嘉兰百合拥有的火器,包括胁下的火炮与足部的飞弹发射架,这台黑家伙也一样拥有,但不同之处则在于,黑色机体的肩部有着更加厚重的装甲,装甲末端则显而易见地装备着两个冰冷的枪口。
刚刚的声音显然就是从这台机甲的驾驶舱中传来的——至于那道光束?这东西肩甲上的炮口还在微微散发着红色的光呢。
“没错——因为我啊,可不想看到我辛辛苦苦培育出的孩子就这样折在她战胜过千百次的试验场中!茵黛……你是为超越世间万物而生的,你不能输!”
那一刻,优昙终于想起了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她还记得,那个男人有着一头活像是个蘑菇的披肩发,但此时此刻的他却被包裹在机甲之中,看不到面容。
“里奥尔·普利斯坎……你也还活在这个世界之中吗?!”
那一刻,优昙与茵黛的双眼一瞬间同时眯了起来,而里奥尔的回答则是再一次启动了肩甲上的火炮系统:尽管并不是在瞄准魔女与女仆长。
“在看到我的孩子吞灭整个世界之前,我绝不会陷入沉眠!知道吗,茵黛……伊索尔德是你母亲的名字,而在她被帝国军杀死那一天,我们甚至还没想好给她腹中的孩子取什么名字!她所有的遗物除了她自己的尸骸之外,就只剩下腹中的一个死胎……没错,那就是你们的起源!世上没有起死回生的法术,但冥泥还能够让我看到,那个孩子如果活了下来长大成人会是什么模样!我想要的模样!”
有一瞬间,优昙甚至觉得里奥尔正在驾驶舱中哭泣。
“我的孩子……她已经是普利斯坎家最后的血脉,所以她……我做梦,都想看到她让整个帝国熊熊燃烧,然后统治它的灰烬!伊索尔德计划,我一生的梦想……我一定要看到梦想实现!一定要!”
黑色的机甲在里奥尔的操纵下,再一次发射了肩部的魔导火炮——在歇斯底里地吼叫声中,光束就此如雨般洒下。鲜血泼洒成为彩虹,但直到粉身碎骨前的最后一刻,也没有一个小伊索尔德再说出一句话。遗憾,痛苦,怨恨,满足,所有的一切都没有。
“对,就这样变成钥匙吧……打开大门,让我的孩子重归现实的钥匙!工具人,就要有个工具人的模样!”
鲜血流动的方向,与重力相逆:半空之中,那鲜红色的血与纯白色的衣就此交织到了一起,凝结而成的是一把铭刻着红色花纹,状若一柄单手剑一般的巨大钥匙,有着椭圆形的钥匙环与生满倒刺的钥匙刃。茵黛向天伸手,接住那把钥匙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剑与之轻轻一触——那庞然大物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而特务骑士佩剑的剑刃却变成了一把钥匙的模样。
“去吧,茵黛……你是最棒的伊索尔德,所以尽管去超越那个妄图左右你的特莉丝坦吧!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永远都愿意成为你的助力,无论你怎么看我。”
“谢了,父亲……不过嘛,帮助就免了。”
一边说着,茵黛就此在对优昙使了个眼色的同时,挥舞着手中的钥匙佩剑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风的声音就此回荡在这被鲜血染红的雪原之上。
“如果你真的想要帮助我,那就给我消失——现在!如果你拒绝,那就轮到我帮你了。”
魔女咬紧了自己的牙。
“真不愧是我的父亲。有你在,我还真不敢说自己是世上最厉害的人渣,这太怠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