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早已步入蒸汽时代。

由黄铜，时钟和测量计拼合而成的巨大蜘蛛，伸展它们行动迟缓的机械八足在冰冷的海床上横行。人类在这些「移动要塞」的背上建立国家，所有生物无一不仰仗蒸汽科技所赐予的恩惠，无论是城市还是乡野，到处都可以见到黄铜齿轮和不断喷发白烟的排气管。

以致于到了最后，人类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他们已经离不开机械的赐予了。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星球的某些角落仿佛被时光所遗忘，仍然保留着文明开始之前的容貌，例如位于海洋深处的「恶猫之爪」就是其中之一。挤身于「奥普兰王国」首都「芬恩」的密集建筑群边缘，它的外形十分不显眼，甚至称得上是简陋可怕：

顶部是用几块弃置的大帆布随意裁剪的破片，每一片补丁都极像是快要被煮熟的蚌壳，开口在海水的洋流中一闭一合；褪色的木头外墙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勾刺，每日总有几条不怕死的游鱼，由于太过靠近墙壁而被尖刺卡住或者刺穿身体，继而被老板娘她用纤纤玉手摘下来放在平底镬上，成为酒馆顾客爱点的香喷喷盘中美点。至于铺在地面上的薄层石板，老早就被无数脚印践踏成凹凸不平的微小山壑，就连此处售卖的啤酒，也仿佛沾染上难闻的臭腌鱼气味──偏偏有不少人热爱这种古老情调，特意慕名前来买醉，算起来也是芬恩地区的一个奇观了。

或许有人的地方，就是一道风景。

虽然这间小酒馆的老板，平日总爱对人吹嘘「恶猫之爪」的历史有多悠久，又是人类自从移居海底生活重建文明之后，就已经兀立于此的老旧建筑。但顾客们一个个心知肚明，酒馆中资历最老的，就只有店主夫妇饲养了十二年的大肥猫，而这种旧时代风味的装潢，也不过是一种用來招揽客人的噱头。可是大家都看在老板娘的份上，从来不与老板他较真──听说这位夫人年轻的时候是闻名乡里的大美人，至今仍然风韵犹存，颇受一众男士的欢迎。

总之，作为底层百姓深爱的社交场所，「恶猫之爪」每一天都过得相当热闹──但或者......今日会过得特别闹腾？

因为有她在啊。

「先生，可以『请』你挪开你的猪手吗？」

一位平民装束的粉发姑娘端着放有烤饼的盘子，用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直射向旁边那位眯眯眼的秃头大叔。假如忽略她脸上那个抽筋一样的假笑，少女头上缠裹的白色绷带可能就是她全身上下最为鲜明的标记了。

「『猪手』？我可没有叫腌猪手啊？哈哈哈──」

虽然现在是早冬季节，姑娘腰间所围的长裙是由海狐狸最硬最厚的皮毛缝制而成，但是陌生人的大手忽然摸在自己的屁股之上，观感和心理上始终令人难受。

冷静，要冷静，不要跟白花花的银币过不去......她不断告诫自己，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把握紧的拳头松开。嘛，君子报仇，可不止一种方法啊！

少女抽搐的嘴角一下子弯得更深：「原来如此！没关系啊！那就让本店免费为客人你奉上『臭咸鱼芥菜灯笼椒辣地狱血酱』佐餐，祝客人你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绝子绝孙，猪头猪脑──」一边在脑海中搜刮她所知道的最粗俗「祝福语」，一边使劲挤压装有酱料的「凶器」，把颜色有如牛蛙皮的辣血酱全数层叠在秃头男的黑麦面包上。不过是来回一眨眼的工夫，坐在附近的人已经纷纷捂住鼻子逃跑。

不愧是本店最具杀伤力的菜式之一，它的拔群效果连少女也被惊呆了。枉费她平日多次光顾这间酒馆，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辣血酱的威力。

可惜一山还有一山高，这位半醉的色狼大叔压根儿就不惧怕这股臭味。

「你娘的丫，骂大爷我是猪？！」

秃头大叔把手紧贴在两个鼻孔之下，忽然怒睁双目，凶神恶煞地走向少女，这位粉发姑娘虽然想要后退，无奈身后满坑满谷都是黑压压的人。

色狼男瞬间伸出扎实的右臂，用力揪紧她的衣领。调味料瓶被他撒气甩落地面。

论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最英勇的女生亦少不免会感到害怕，可是男人的对手可是素来习惯逞强的她，少女反而以「我才不怕你！」的目光，勇敢回望秃头男那个准备挥来的拳头。

纵然在衣服之下，她的身体其实怕得颤抖。

其他人不是笑着躲在一旁坐等好戏上演，就是在挥拳举杯，加入四周此起彼落的起哄。只有极少数的人会为少女的遭遇抱打不平，但他们亦只敢在包围圈外嚷嚷──无论是谁，都不愿意为一位陌生少女伤和气强出头。

「这位客人，」一股柔媚入骨的声音，忽然慢悠悠地插入这场剑拔弩张之间。「这个孩子是我们店新招请的侍应，对于她的招呼不周，我乐意代为致歉......这样吧，今日大爷你消费的酒水，一概由本店承包如何？」

老板娘的声线既软又糯，媚眼一抛，几乎令人浑身酥麻。唯独男人知道覆盖在他手背之上的压力有多大，就好像被铁钳狠狠夹住一样，无论他如何使力，始终无法把手掌顺利抽出。

「你这臭婆──」

老板娘神色一凛，语气中带上几分狠劲：「要讲脏话的就给我滚，我们酒馆不欢迎饮到烂醉的客人。」她一反常态的气场，把附近所有人都震慑着在内。

以她们三人为中心，周遭突然陷入一片宁静，以致于圈子外的某些好奇群众纷纷把目光投注过来。

少女忽然回忆起，过去「恶猫之爪」的胖老板曾经有好几次对人吹嘘自己的漂亮老婆是「圣殿骑士*1」，自己当年是叩了十八，九个响头外加死缠难打的招数才把她娶回家中。当时听见这段话的人都以为是玩笑，毕竟有谁会相信眼前这位长袖善舞的娇滴滴少妇，会是隶属国家的特种兵一员呢？

可是大部分人都在有意无意之间忽略一个事实：所有曾经在酒馆里闹事的人，最后不是消失得毫无踪影，就是一改常态，对老板娘她低声下气，万一碰上面的时候还要主动躲避得远远的。

虽然现在才来思考「当中是否存在巧合」的好像有点嫌晚，但庆幸的是，那位秃头大叔似乎跟少女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处去。最后他带着怒意松开了手，乖乖的像木偶一样坐在残旧的椅子上，握起杯子闷饮眼前余泡未消的啤酒，眼睛也再没有盯住老板娘和少女。

这位美丽的少妇随即回复平日的营业用笑容。旁边的人见没戏唱了，又继续安心嘻哈饮酒去。

「温蒂，过来服侍这位老爷。」

一位相貌清秀的女子应声而出，她以职业性的笑容和极其良好的服务态度捏住鼻子，把放有发臭面包的盘子收走，到处喷洒香水，又为秃头大叔手中的空杯子斟满凉快的金黄酒液。以上四套动作同时进行，中间却不见一丝混乱。少女带着敬意在旁边观摩，老板娘却搂过她瘦小的肩膀，把这位粉发姑娘带到酒馆的后门之外。

「老板娘......」

说真的，当肩头被她一碰的时候，内心有一刻疑心自己也要被打了。但是老板娘的动作很轻柔，脸上亦不像有责备她的意思，这令少女顿时感到惭愧，惭愧于自己对她有过一闪而过的怀疑。

刚才的事，应该要道歉吗？这种情况下，是否先道歉比较好？自己是否做得太过火了？

就在她烦恼的时候，老板娘仿佛看穿了少女内心的纠结：「你不需要太勉强自己的，即使没有抓住小偷」

「我一定会抓住他的！」似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她踮起脚尖抬高身体，翘成心形的呆毛也在微暖的海水中用力点头：「那个人竟然三番四次在店里捣乱，真的不可饶恕！这只米缸里的老鼠，我一定会帮老板娘你捉出来！」

「其实......」

「没关系的老板娘！当初要不是有老板娘你，我和父──爸爸还有凯莉早已经饿死了！几个月前我饿晕在街上，是老板娘带我来店里白喝白吃，还允许我把饭菜打包回去带给家人。『滴水之恩，涌泉以报』，虽然我年纪小，这点儿礼貌还是知道的啊！」

「而且──」

姑娘的拳头握紧了些。

「而且我......」

很缺钱。

老板娘为这一个委托开出的酬劳足足有十个基尼。十个圆滚滚的银币诶！足够她们家应付四天的饭菜钱了。只要省俭着用，半个基尼可以买两条手腕般粗细的鱼，之后又可以去东边市场买盐和菜──她和家人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过新鲜青绿的蔬菜了。

所以少女內心其实极度渴望得到这笔钱，但她的脸皮还未厚到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个可耻的想法。

那就只好先想办法，尽快抓住这位小偷。

*1圣殿骑士：由于在海洋诸国中，魔法早已濒临失传，因此能够使用魔法的个体是极为稀有的存在，其中绝大部分都被当世唯一掌握魔法知识的圣院所招揽和培训，而「圣殿骑士」就是获得圣院的承认，能够使用魔法的军人。除了侍奉本国的君主，他们亦有义务听从圣院领袖「法皇」的紧急征召令。话虽如此，圣殿骑士和圣院能够使用的魔法亦相当有限，因为至今仍然有无数的魔法文献尚未被成功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