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白石小区步入寂静的凌晨。路瑶瑶与沙百源结束了关于测试“个体收敛”的讨论后,从林家离开,回到相邻的自己的据点门前。

“瑶瑶,你先进去吧。”沙百源摆了摆手,“我还被某人惦记着呢,得再聊聊才行。”

“噢……好……那你小心点,可别真的打起来啊!”单马尾的少女看了看林家的方向,乖乖进了屋子。

“都成年人了,谁会莫名其妙打架啊。”手上还有伤的沙百源毫不羞耻地说道,“好了,克劳迪,只有我们两个了,来把话都说清楚吧。”

隐蔽魔法解除,黑衣剑士的身影从空气中显现出来,没有用元素塑造替身的他仍是那副半透明的样子,但在回到林家后,状态已经比刚露面时稳定了许多,之前那跟幽灵一样有些模糊的身体边缘,现在显现出清晰的轮廓,整体看起来跟普通人相比只有脱了色的区别。

“……那晚,你去南郊做了什么。”盯着沙百源短袖下露出了些许的绷带,克劳迪再度开始了刚才被打断的质问。

“去找你啊,但是没找到。”沙百源即答,“你汇报给我们的基本信息里,说你有多年佣兵经历,那你应该能从我的样子判断出我没有说谎。”

高明的说谎是只说一部分真话,这个道理克劳迪还是清楚的,那个白袍人也可以解释为冲着自己而来,所以沙百源的回答对自证清白毫无效果。

“……你的回答如果还是这么没诚意,我就考虑将你也列进我的名单里了,哪怕没有报酬。”对疑似主动干扰自己战斗,还袭击了自己的人,克劳迪说话毫不客气。哪怕事后会被官方全面追杀,克劳迪也有信心先将自己的目标解决。

“好吧好吧,不说点什么你也的确会放心不下来——也得亏是我,换个脾气差点的联络员你就要被直接警告降级了,你倒是珍惜一下你这享受着自由和特权的三级身份啊。”沙百源手心向外摆了个简易的投降姿势,“可是我觉得我越解释你就会越怀疑我,怎么办?”

“……你先说。”

“好吧,我虽然没有看到你,但是见到了一个白衣服的怪人,和他单独打了一场,结果被那家伙用不知道什么能力复制了一道伤口在同样的位置——这么说你会信吗?”

“……”克劳迪的手默默伸向了背后的琉耶加特。

“你看你果然不信,可我说的真的是实话啊。”沙百源叹气道,“这误会看来是过不去了。”

沙百源无辜的眼神与克劳迪审视的目光在空中对碰了许久,黑衣剑士才收回了视线。

“……暂时相信你一次,不过以后你去林家必须有路瑶瑶的陪同,不允许单独在那对兄妹附近行动。”

“虽然我很愿意打消你的怀疑,愿意接受这样的要求,但……你确定吗?”沙百源收起了自己开玩笑般的神情,“我们是换班制的,如果你因为这个怀疑拒绝让我贴身保护他们,那么他们的日常生活将会出现一段无人负责的空窗期,毕竟瑶瑶不可能24小时都负责警戒。如果因此而出了什么问题,你负得起责任吗?”

“顺带一提,你就别想着什么把我换走或者请求加派人手之类的方案了。为了管控登云市的所有交通出口,为了监测市内所有的异常动向,登云分局已经超负荷运转了很多天。林家兄妹平时活动的不同区域,都有我们的负责其他区域的同事在留意,而被指定负责白石小区的我们两个,也得每天兼职处理全市流动着的各式各样的情报,并不是一天到晚盯着林家家门口就可以了。”

“……”克劳迪因沙百源认真的反驳而产生了迟疑,在心中比较着放任沙百源接近林家与放任林家兄妹自由行动的利弊。

“当然,你要是愿意寸步不离守护在林佳琪身边,只关注一个比较少出门的应云真,瑶瑶还是应付得过来的。你会为了保护这个女孩放弃独自去追杀黑金三头龙吗?你会带着这个女孩去战斗的前线吗?都不会吧?”严肃起来的沙百源和平时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他中性化的声线和外貌,让现在的他看起来有点像给学生训话的年轻班主任,“我理解这样的巧合让你很难打消对我的怀疑,但我不管怎么样都是特事部登云分局的正规编制人员,哪怕我真的打算做些什么坏事,在全速运转着的特事部系统中,也很难有插手的余地。如果我突然玩失踪去搞什么阴谋,同事们马上就能察觉到了吧?就像这次,哪怕我的行动得到了上头的指示,但如果再晚回来一点,瑶瑶依旧会马上把我的异常情况上报的。”

在搬出了特事部这个全国级别的庞然大物后,克劳迪警惕的神色也终于放缓了一些:“……好吧,希望下次不要再出现这种解释不通的巧合了。”

“哥,这大半夜的你要去哪?”这时,林佳琪在房间里听到门口的响动,打开窗户朝前院喊道。

“去找个老熟人,半夜睡不着,聊聊天。”应云真在夜色中不太显眼的身影背对着妹妹招了招手,越走越远。

“等一下啦!你是不是还没锁门啊!”林佳琪气道,“真是的,克劳迪哥哥也是一声不吭就不知道跑哪去了,老哥也大半夜自己出去鬼混,就不能考虑一下未成年人独自守家的感受和危险吗!”

穿上拖鞋,女孩带上钥匙小跑着下楼锁门,却先听到了客厅边花园玻璃门处传来的敲击声。

“克劳迪哥哥,你这样其实真的有点吓人诶。”女孩打开锁住的推拉门,把飘在外边的半透明克劳迪放了进来。

“……应云真出去了?”

“对啊,这个点出门,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林佳琪说道,“克劳迪哥哥,你说会不会是老哥接受不了测试方案,又拒绝不了,只好出去发泄了?”

“……不知道。”克劳迪跟着林佳琪横穿客厅,看着女孩锁上前门,回想起送走路沙二人前,五人一起敲定的个体收敛测试计划,“……明天要上课,早点休息。”

“噫!怎么克劳迪哥哥你都开始唠叨我了!我不要听!”林佳琪捂着耳朵向楼上逃去,克劳迪则缓缓地“飘”回自己的房间。

战斗,是个体收敛最直接的触发条件,但却并非绝对。不久前的讨论中,通过对比克劳迪与应云真的详细时间线,几人发现,克劳迪与尚未发狂的斩红小队第一次相遇时,或许是因为没有使用元素武装,应云真没有出现任何不良反应;在蝎鼠一战后,在虚弱中艰难击退白衣神秘人的克劳迪躲入了荒野山林,数日间没有发生任何战斗,但应云真依旧感受到了多次个体收敛。

“如果你讨厌的不是战斗本身,那到底是克劳迪的什么行动让你无法接受?”沙百源的疑问依旧回荡在应云真耳边。

“……我暂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以给我几天时间吗?不,两天……一天就够了,我会尽快向你们解释的。”应云真在其他方面都十分配合,唯独不愿正面透露自己的心声,只是抛下了这样一句回答。

午夜时分,地铁早已停运,公交车也基本不见踪影,应云真用打车软件唤来顺风车,带着久坐的腰疼和肩酸,不太顺畅地俯身钻进车后座。

啊……好像沙百源说过,最好避免在半夜这种人少的时候单独出门来着。

应云真挠了挠头,自己一时冲动跑了出来,倒是没有考虑到现在情况特殊,要是害得对方和同事紧急加班,那还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从斩红到蝎鼠,网络传闻中在城南一带出现的可疑传闻的源头都已经被克劳迪清理干净。况且自己出发的时候还老老实实向沙百源通报了自己的去向,所以半夜稍微冒险这么一次,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我除了脸和那家伙一样,和黑衣剑士完全没什么关联啊!就算要抓人质也是去抓被克劳迪亲手救过的林佳琪,不会来抓我这么一个一直呆在房间里的死宅吧!抓我威胁林佳琪再用林佳琪威胁克劳迪什么的也太套娃了,我不信黑金三头龙会搞这么麻烦的操作!深红之蛇都是玩阳谋,光明正大请君入瓮的!

心里还是有点没底的应云真不断自我安慰着,指示着司机尽快开往双亭区。

既然都已经心血来潮地出发到一半了,应云真也就不打算回头了。自克劳迪出现以来,应云真就一直想弄清楚的事,因为“个体收敛”的存在,变得更加急迫。虽然个体收敛的性质还没有被完全确定,不过少年认为妹妹的想法是合理且正确的。如果不从此行的目的地那儿找到答案,自己恐怕永远也无法彻底接受克劳迪的存在,对他的情感将愈发割裂,别谈缓解个体收敛了,自己能不能从随时会加重的下一次个体收敛中活下来都不知道。

应云真的手机上,应用程序标识出的终点是双亭区幸福西路,在黑衣剑士初战斩红小队的长川路西南,在克劳迪追索蝎鼠的和平路以西。在久别而熟悉的小巷中,幸福西路51号,是应云真的父母离异前,应家三口居住的地方。

“谢谢师傅。”

关上车门,应云真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哪怕夏天即将到来,夜间的凉风也依旧能摧残胆敢这个点清凉出门的几乎不锻炼的虚弱死宅的身体,应云真宁可闷出些汗,也不想自己第二天直接瘫在床上感冒。

巷口的宵夜摊还没关门,那熟悉的餐厅老板依旧数年如一日地,干净利落地为客人们完成点单,送上夜晚的饱腹美食。

不想被认出来的应云真默默低着头,从大声答应着顾客呼叫的老板侧面绕过,朝着照明更显昏暗的巷子深处走去。

掏出手机,选中聊天软件屏蔽名单里的唯一一人。过去的数年里,应云真数次想把这个人从屏蔽中解除,问出那些积压了许久的疑问,但或是没能下定决心,或是反感自己如同认输般主动找他恢复联络。包括谢星初和段晓莉在内的许多朋友,都因为应云真这样的态度而与他渐渐拉开了距离,但他们与应云真并没有太多实质上的矛盾和仇恨,而这个被应云真主动屏蔽的男人则完全不同。

“喂,这个点,你肯定还没睡吧,开个门,我在门口了。我有话要跟你说,很紧急的事。”

一口气将自己想说的数个短句连续发出,应云真忐忑地看着手机屏幕,看着自己面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大门。

不确定对方是否能马上看到自己信息,放心不下的少年最后伸出手按了按门铃,还在铁门上用力叩了两下。

咚咚。

房门被无声地打开,精巧地控制着力度的克劳迪看着门外怯生生的女孩:“……你还没睡吗。”

“我……想起了一些事,关于老哥和你的事,可我越想脑袋就越乱,完全搞不懂现在是什么情况,所以,我想来问问克劳迪哥哥你的看法。”

“……我?”克劳迪从门边退开,按下电灯开关,让女孩进了客房,“什么事?”

“我……我还是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林佳琪一副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让人完全搞不懂什么事把她逼成这样,“就好像沙哥哥说的那个‘不能说的规则’一样,一说出来,就会对你有很大的影响。”

“……说吧。”克劳迪摇了摇头,女孩的这番姿态,似乎正验证着他从看到琉娅出现在应云真手里,见识到应云真古怪态度时便产生了的猜想,“……放心吧,没有什么能动摇我回家的决心,况且你还只是个学生,你觉得很严重的事,对我来说或许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呢?”

经历过数次的魔法教学后,克劳迪在与林佳琪独处时,已经可以收敛自己那或许会令人不适的语气,以稍微正常的对话进行交流。可惜的是,克劳迪的表情如同无法融化的坚冰,就算口中的话语再怎么轻柔,严肃的面容也始终无法缓和下来。

“那……那我就说了!”在克劳迪的鼓励下,女孩终于下定了决心,“从见到你的第一眼,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开始,我就总觉得你似曾相识。现在我终于记起来,我曾经在几张碎纸片上看见过克劳迪哥哥的故事!”

“……故事吗。”克劳迪未作表态,平静地看着林佳琪,让她接着说下去。

“我是在有一次哥哥出门,帮他打扫房间的时候在地上捡到的纸片,上面写着克劳迪哥哥你的年龄,武器,元素精灵……还有……还有姓氏。”

“……!”克劳迪的双眼一瞬瞪大。

“克劳迪哥哥,你的全名,是不是叫……克劳迪·提利亚特(Cloudy·Diryat)?”

被克劳迪深深埋藏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其他人还记得的名字的牵引下喷涌而出。

食肉夜鸦的蠢蠢欲动,被血染红的月下景色,遍体鳞伤,油尽灯枯的自己,以及那个微笑着向自己道别的小小身影……

林佳琪的相貌,经常在克劳迪的眼中与自己的妹妹琉重叠,但此刻听女孩亲自说出自己的本名,点破了自己心底最大的秘密,反而令克劳迪有些抗拒。

“……你还看到了什么?”克劳迪人生第一次在与别人的对视中收回视线,望向房间的另一个方向,以遏制心中复杂情绪的抬升。

“那几张碎纸片大小有限,写着的东西不多,而且完全没有前后联系,像是被从相隔很远的页数上撕下来的记录。我依稀记得上面有……地下城遗迹争夺土之精灵、猎杀目标后逃离王都、还有和另一个人一起被困恶魔之廷遗迹……类似这些的,关于你的事迹。”

“……”克劳迪默然,这些的确都是自己成为佣兵后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不过自己在复仇成功前不愿被别人知晓的童年的血海深仇,少女并未提到。

是真的没有发现,还是为了照顾自己,选择性隐瞒?

克劳迪重新看向女孩,端详对方是否撒谎,并等待着林佳琪进一步解释。

这些纸片是怎么来的?现在又到何处去了?

以及——

“……之前一直面对着我也没能让你回想起来吗?我记得你说过,应云真搬进你家也不过是几年前,你的这段记忆,为什么会稀薄到需要经过这么久的重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