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悄然推开,短暂的停顿后,门缝里探出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东张西望。
屏住呼吸,江夏尽量不发出任何一点声响。
出来的时候,他才感慨这商场的设计师真可恶。厕所偏偏放在正对一楼中庭入口的位置,如果有人从大门进入,仅一抬头就能和江夏四目相对。
好在厕所到外部之间有段狭长的走廊,因为装修的缘故没有灯光,他能暂时躲在视野死角里观察。
确认了周围无人,一个蜷缩的身影挤开狭窄的缝隙,朝出口前进,像是小心翼翼觅食的鼹鼠。
黑暗的环境是鼹鼠的天堂,凭借敏锐的嗅觉,鼹鼠能在五秒之内锁定食物。
鼹鼠很快停止行进——他找到了食物。只不过不是落网的昆虫,也不是作物的根系,而是一个锋利尖锐的物体。从触感判断应该是柄匕首,正抵在江夏的脖子上。
准确来说,他是被捕食的一方。
“别出声!”
匕首的主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渐渐松开了抵在江夏脖颈上的刀器,改用手臂架着他的胸膛。
来不及反抗,又一只手顺势捂住他的嘴。鼹鼠的觅食行动以失败告终,强劲的力道拖拽着他再次回到女厕所,这不由分说的架势好似土匪下山来抢压寨夫人。
厕所门被关紧,咔嚓一声上了锁。
江夏被拖进其中一个隔间,粗暴地扔在马桶上,隔间的门也被牢牢锁住。这是两个人在分工合作,其中一人封住他的嘴和身体,像制服逃犯般压在他身上,另一人关门锁门,就像土匪抢压寨夫人一样,一个负责抢一个负责殿后……
“饶命啊!我真没做什么亏心事!”江夏做贼心虚似地求饶,“苍天可鉴!”
“苍天见鬼去吧,现在你已经做了。”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窃语,“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刚才就是从这里出去的,加上这回就是两次了!”
“我一直以为江夏先生是个纯洁的男孩……”另一个声音传来,语气颇含心灰意冷。
“我确实纯洁啊!一尘不染!”江夏真想拿头撞墙,深知百口莫辩,“而且我才20岁!不要叫我先生这种听上去就年龄偏大的称谓!”
“你居然还在乎这个。”压着他的人松开了手臂。
“我也是正常人好不好!”
“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面,果然是命运的邂逅!”旁边的人异常兴奋。
“如果条件允许我不希望命运的邂逅是在女厕所……”江夏小声抱怨。
这两个土匪就是布伦希尔德,和跟她一起行动的路雪琪。在他张开阻拦所有黑衣人的防御网的同时,布伦希尔德带着路雪琪闯进了商场,按照指示躲到这层,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只不过。
“你们两个一直藏在哪里?”
江夏抛出疑问。为了与北城夜雁取得联络,他被迫找到唯一的“无人区”。考虑了联络时长或许会超时,防止黑衣人中途登门而入,他还特地选择了有一定概率不在排查范围内的女厕。
然后就是在走廊里行动时,恰巧碰见了正要去汇合的两人。
这些零散的线索拼接起来,得到的答案是……
“你们……该不会躲在对面的男厕吧。各位小姐?真相不是这样的对吧!”
面对较长时间的沉默,江夏又一次抛出疑问。
倘若果真如此,那就相当程度上具有戏剧性。首先,根据某人提供,暂且当作可靠的不完整情报,以三月雨的身份,必然与梅丹佐总部之间存在与他类似的联络专线。江夏能考虑到的,想必布伦希尔德也会有所察觉。
也不尽然,关于这点他稍微心存疑虑。江夏只清楚布伦希尔德的战斗欲望极其强烈,但关于她的洞察力以及应变能力却一无所知。毕竟不久前刚发生情绪失控火烧房屋的惨案。
其次,虽说有一丝不可置信……
“我觉得男厕所更安全……”
尽管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但江夏仿佛能预见,对方的面部正以奇怪的弧度扭曲僵硬。
“好,不用说下去了。”江夏深沉地叹气,“这样的话不管他们打开哪一扇门,都不至于空手而归。”
果然,两人的不谋而合所导致的结果,无异于每一张彩票都能中奖。当然,是相对于赤鸢而言,这边则是截然相反的一败涂地。
“还有可能全军覆没……”路雪琪举起小手弱弱地补充。
“那我们是共犯啊!”江夏用力拍大腿,“都是同样的经历,凭什么就我被打上不纯洁的标签?实名抗议!”
没人作出回应。
良久,布伦希尔德风驰电掣般凶狠地揪住江夏衣领,右脚猛地蹬在江夏两腿之间的马桶盖上。架势之凶猛,犹如赫赫风雷。伴随“咣当”一声巨响,布伦希尔德拽着衣领,将写满“杀了你”的脸缓缓凑近。
她未曾显露不满或者愤慨的情绪。可在江夏眼里,这风轻云淡的气场,杀伤力远在狰狞的表情之上。
“听好,回去之后报告这样写。”布伦希尔德冷漠地陈述,“我们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遭遇意外,撤回商场后在指定的秘密地点会和。”
“可这样写肯定会被追问‘秘密地点’是哪里!我总不能为了你的高风亮节,自爆说我们一直守在女厕所吧?只有我名声扫地你们内心不会惭愧吗!”
“当然不会让你牺牲。我们可以把这个秘密地点写成附近的咖啡厅。”布伦希尔德重复强调,“咖啡厅,明白么?切记描述这段时要轻描淡写,只要整个报告不提厕所的事,你不说我不说,就相当于没发生过。”
“可之后整理档案时,情报局要根据报告查看监控……”
“黑掉!这座楼正处于被赤鸢包围的状态,被黑客攻击也在情理之中!”
“那万一他们调查咖啡厅的服务人员……”
“放心,我们处于特克勒斯保护状态,普通人无法看见,也就无从查证。”
“也就是说,谎圆上了?”江夏眼前一亮,他倒是没想那么多。
“只要能从源头上修改,谎言也是事实!”布伦希尔德洋洋自满,江夏简直能透过黑暗看清面前这个为自己编制的谎言而骄傲的少女。
“好吧,我承认你在某方面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和执行力。”他举双手投降。这种事她到底做过多少次?江夏小声嘟囔,没有让布伦希尔德听见。
布伦希尔德志得意满地松开衣领。在准备收脚时,她的身体一阵晃动。
像是失去了平衡,收回的腿一脚踩空,紧接着不受控制地向前塌倒,全身前倾压倒。
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江夏大脑先是宕机了片刻,又不明所以地支撑着暂时失去知觉的布伦希尔德,并不断用手摇晃。
“喂喂,你没事吧?还醒着吗?喂……”
“闭嘴,真吵……”
几秒后,布伦希尔德晃晃悠悠地从他身上挣扎着爬起,两只手按着江夏的肩膀,力道孱弱。这架势很难将她与之前的形象相提并论,她保持着看似由于眩晕导致的虚弱姿势,头部顶着江夏的胸口,喘息声逐渐平缓。
“三月雨……?”显然路雪琪并不了解现状。这里的隔间比一般厕所要大许多,路雪琪上前一步才发现布伦希尔德正作出类似于抱着江夏的动作。
“我说,二位可不可以分一下场合……”误解了现状的路雪琪双手捂着脸,声音逐渐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不过手指之间留有足够的空隙,眼睛能在黑暗中窥见个大概。
“别误会!我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江夏竭力为自己辩解。
“该死,不偏不倚在这个时候。”布伦希尔德抬起头,又沉沉地埋进江夏的胸口,疲惫冲刷着每一根神经。
“你……你该不是身患什么不治之症吧?”
出于安慰的目的,江夏在脑海里光速搜索词汇。只是他在情急之时的语言组织简直像是跑火车,说出的话总是辞不达意。因此在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依布伦希尔德的暴躁性格,恐怕要暴起然后把他的脖子拧下来。
“当然不是……我没有时间了。”布伦希尔德握拳打了一下江夏的肩膀,但这微不足道的一拳甚至让他没有任何痛感。
江夏忽然理解了,三月雨立绪和布伦希尔德的人格切换是有时间限制的,当下布伦希尔德头晕目眩四肢无力的状态更令他确信。
看来她是真虚弱到不受控制的程度了。
“时间?三月雨是超人吗……”路雪琪张大嘴巴,不可思议地阐述奇异猜想。江夏背后一阵阴冷,她这随口一说已经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别管那么多了,先帮我把围巾戴上。”
布伦希尔德轻声细语,之后按着江夏双肩的手也不听指挥地松开,无力地滑落。宛如陷入了沉睡般,她拿江夏当座椅,纹丝不动地靠着。
“停停停!你昏厥之前能不能先调整一下姿势啊!”
江夏从未遇见过这华丽的阵仗,素昧平生的女孩一动不动蜷缩在怀里。这简直就是土匪下山抢压寨夫人,压寨夫人不光跑了路还顺带把土匪头子劫走了……虽然这比喻不太恰当……但是!……算了,没有但是,此时此刻他心里有一万辆磁悬浮列车面对面全速行驶,在轨道上撞了个粉身碎骨玉石俱焚。
“快!给她围巾!”心里的磁悬浮列车对撞了几秒,江夏从强烈的刺激中反应过来,“她围巾在哪儿?”
“围巾?等下等下,我记得是在……”路雪琪若有所思,“在短裙口袋里?”
“靠!”江夏忍不住爆粗口,口袋在她的短裙前端,如果让路雪琪帮忙拿,江夏必须先给她翻个身,这个过程中免不了体肤接触。
如果他自己动手,就要伸进她的口袋里,以她目前这凌乱不堪的姿势和不整的衣衫……
“江夏同志,您上手吧!”
路雪琪鞠了一躬,神情肃穆,仿佛深情地送壮士踏上征途。
“保证不说?”
咬紧牙关,江夏决定豁出去。怕什么?大不了就是挨一顿毒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保证!”
路雪琪信誓旦旦地作出承诺。
一缕冷汗顺着侧脸流下,江夏一再犹豫,终于下定决意。布伦希尔德头部靠在江夏右肩,不省人事,短裙口袋夹在两人的大腿之间,呈现令人绝望的姿态。
凝神静心……凝神静心……古人云尔曹身与名俱灭,临死也要摸一通……呸呸呸,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江夏伸出颤颤巍巍的手,顺着腰部一直挪动,来到了决战之地。他伸手进去,隔着丝质短裙摸索,结果空无一物。
“没有啊!”
江夏停留在短裙口袋内,不停地翻来翻去。幸亏一片漆黑没灯没光,这如果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铁定是十恶不赦的猥亵,送去警局喝茶的那种。
当然前提是布伦希尔德无情地举报。
作出这般姿势的江夏,此时却一脸纳闷,左翻右翻上翻下翻,什么也没翻出来。
“右边,右边还有一个。”路雪琪善意提醒。
江夏恨不得捡一块板砖敲烂自己的脑袋。
如同冷漠地做某种实验,江夏机械般平静地重复上述步骤。这次左翻右翻上翻下翻,终于从中抽出一条绸缎围巾,顿时松一口气,然后像给拉布拉多套项圈一样,给不省人事的女孩套上了围巾。
“啊……”
须臾的和平,布伦希尔德,或者说三月雨立绪从昏迷中渐醒。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不自然的裙摆,其次是两人不正常的姿势,以及非比寻常的距离。
三月雨抬起头,黑暗中与江夏默默对视,淡金色双瞳犹如深邃的死海。
无言的缄默。
“你先听我解释。”江夏率先打破沉寂,声音略带尴尬与自责。
“不想听。”
“其实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事件的起源是我们找到了路雪琪……”
“你是史官吗?”
“我在阐述确凿的事实。”
“这只能证明你的滔天罪行。”
“相信我,我没做亏心事!”
言之凿凿。江夏觉得这句话好像不久之前也说过。
“我可没说你做过什么。”三月雨撇了撇嘴,江夏大概能感受到深长的怨念。
路雪琪干咳两声,彰显自己的存在。三月雨这才注意到卫生间里还有另一个人。
“这是什么情况?”三月雨开口问。
真奇怪,原来她和布伦希尔德之间没有记忆共享的功能。看来电影里的情节也无法全部实现。
“我们被赤鸢包围了。对方前门和后门加起来总共五十三人,基本全员配备咒术武装。我暂时拦住了他们,不过现在估计已经突破进来了。”
“你怎么拦住的他们?”
“这不重要。我们被赤鸢摆了一道,分部派出的支援这时估计在路上,这段时间我们得撑过去。”
“有具体方案吗?”三月雨眨了眨眼,态度温和,不禁令人慨叹果然是迥然相异的两重人格。
“本来是有的……冒昧问一下,你还能动吗?”
原本想确认三月雨的情况,可话一经他之口就貌似哪里有点奇怪。
“也许……不能。布伦希尔德的维持时间过长,走路都很困难。”
似乎要印证这个说法,三月雨尝试着活动手臂,结果举到半空就因酸痛而放弃。
“那可真是,举步维艰。”
目前的处境,即使用四面楚歌形容也恰如其分。按照预计,赤鸢即将突破鲁娜斯符文,届时将面临荷枪实弹的围剿,而反观他们的阵营……两个不能当做战斗力的,还有一个走路都困难的。
险象迭生,又无力回天。就如命运张开手掌,要把他们永远压在这里。
“那个……”三月雨打断了江夏的思绪。
“有办法了?”
忽然间,江夏仿佛看见了黎明的曙光。
“没有,我是想说……”三月雨悄悄低下头,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江夏疑惑不解,三月雨的支吾其词让他十分在意。
“这是想让你松开她的意思……”路雪琪又一次善意的提醒。
回过神的江夏发觉自己正双手紧攥着三月雨的裙摆。他思考的时候经常习惯性攥着衣襟,只不过这次两人一直保持着奇怪的姿势,导致他握住的是三月雨的衣服。
“你想保持这个姿势到什么时候。”三月雨磕磕绊绊地说,中途似乎停顿了一下。
“先起来的应该是你,我是被迫的。”江夏别过脸,黑暗里没人能看见他微妙的表情。
他们面对面坐在同一个马桶盖上,三月雨的左腿正好压在江夏的右腿上,真亏这盖子能承受住两个人。虽说这姿势比起之前要缓和许多,但仍然非常暧昧。
也许三月雨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挣扎着费力站起,默而不语。
“姑且问一句,你们应该是情侣关系吧?”
路雪琪接过体虚力弱的三月雨,让她的部分重量压在自己身上。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样认为?”
不假思索。三月雨当即否认,江夏先是表现出疑惑,之后也摇头表明这是个误会。
“竟然不是?”
起初路雪琪以为两人在和她开玩笑。但三番五次地询问后,仍然没人承认,反倒得到了三月雨“我为什么会和这家伙是情侣关系”以及江夏“不如说这个问题由我来讲最合适”的回答,气氛逐渐变得火热……火药味意义上的热。
“奇怪……我还以为绝对没错。你可们不是情侣,这太奇怪了!”
经反复确认,终于强迫自己相信事实,路雪琪惊诧地来回看着面前的江夏和三月雨。不过她并没有夜视能力,无法在漆黑中看清两人的表情。
“都说了,我和他认识的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像是点燃了某种斗志,无力乏弱的三月雨突然变得精神焕发,竭尽全力拿出证据否定。
“好了,到此为止,你们先听我说。”
拍了拍手掌,江夏终止了这场争辩。
“想到了?”
“至少不是走投无路。方案目前有一个,不过需要你们配合。”
“怎么配合?
两人茫然地看着迟疑的江夏,经过大约一分钟的等待,江夏缓慢地抬起头,黑暗中扫视着她们。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情侣了,明白?”
猝不及防地开口。三月雨立绪像受到了电磁脉冲弹袭击的电子设备,迷茫地看着江夏。
“为……为什么要我做这种事?”
立即作出抵触的反应,三月雨满脸写着不情愿。江夏的爆炸性言论令她一时间手足无措。
“不,不是我们。”
江夏摇了摇头,伸手指向她身旁的另外一个人。
“我说的是你。”
路雪琪歪了一下脑袋,表情和之前的三月雨如出一辙。只是这表情里多了一点天然的疑惑与小动物一样的无辜。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