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做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你。"
三木真放下手机,饶有兴致地盯着沈约看。
“你知道吗,要是我早知道你是个这么安静的孩子,我可能对你不会这么粗暴。”
“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的目的并不是你,也不是你的朋友,放心吧,如果情况如我所料,你和你的朋友都不需要死。听懂了吗?不要担心,也不要再那样看我了,虽然我这个人脾气很好,但最讨厌被别人这样盯着看。像你刚才那样,把脸转过去,不要看我。”
沈约乖乖将脸转了过去,不敢说话。他仍然感受到一股目光在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盯得他脊梁发冷,不停发抖。沈约回忆着刚刚那通电话中的内容,男人语气平和,甚至可以说是礼貌:“六分仪先生,您的朋友沈约目前正在舍中做客,请您带上自己的朋友,来接他回去......”
男人说过,他的目的既不是自己,也不是六分仪,那么就只可能是电话中被他一笔带过的那个朋友。
六分仪的朋友。
他不难想象为何六分仪居然会有如此危险的朋友,也不奇怪他总有一天会被卷进一些奇妙的麻烦中。但在是否会涉及到自己身上这件事,他一直持保守态度。沈约最近觉得,六分仪的神出鬼没多少有些奇怪,只是不想猜测这么快就成为了事实。
男人说错了, 他并不是什么安静的人。他害怕极了。而每次他害怕的时候,就会变得格外安静。男人的确承诺了他的安全,不过这安全也是建立在“情况如他所料”的基础上,万一哪里出了错,第一个被拿来当牺牲的,就是他不会错了。
六分仪。沈约在心里想。快点来吧,快来救我,带上些天兵天将,快点过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但似乎没有什么改变。沈约能感觉到对准他的枪口没有偏移。外面没有任何动静,安静的像坛死水。想必刚刚对他拳打脚踢的那六七个人已经在附近藏好,只等着六分仪和他朋友闯进陷阱里。男人在打电话时,沈约不止一次想要像电视剧里一样,对六分仪大喊不要过来,但他最终也没能开口,说是害怕也好,沈约承认这点。但他相信就算换成别人,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如果觉得累了,就睡一觉也没有关系,他们想要赶来这里,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站着说话不腰疼。
说得好像你被拳打脚踢后五花大绑扔在地上被人拿枪指着的时候也能睡个好觉一样。
“我睡不着。”不知怎么,沈约居然有胆子开口了。被绑架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
隔了一段时间后,男人回答:“我想也是。”
“放心,我拿枪不是为了守着你,而是为了自保。”
自保?
听上去要来的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出去打个电话。”男人的口气平常得像在餐桌中暂时离席一样。
沈约看着一双漆头皮鞋绕过自己,关上了房门。
他尽力挣扎了两下,绳索没有松动,反而缠得更紧了。沈约半张脸蹭在地上,吸进去不少沙土灰尘,他想忍着不去咳嗽,但还是大声咳了出来,一呼一吸,更多灰尘跑进了他嗓子里,沈约把眼泪都咳出来了,但还是不见好。这时他听到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一双大手把自己扶了起来,沈约清了清嗓子,想假装没事,但还是熬不住,又大声咳嗽了起来。
“我就不该出去对不对?”那双大手慢慢顺着他的背,轻拍了两下。沈约觉得不适,生生把咳嗽憋了回去,向前挣了一下,险些倒在地上。“好了,小心伤到自己。”
沈约简直要笑出来了。
“刚刚叫人打我的不也是你?”
“那是工作,没有办法的事情,你要谅解。”大手离开了他的肩膀,沈约看着男人坐回椅子上摆弄着手机。心里生出一个理所应当的疑问,却在自己意识到之前便说出了口。
“你不怕我记住你的长相?”
男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大可以记,如果想的话拍张照片也可以,如果你确定这件事结束之后要来找我,还是,你试图威胁我,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会好好记住,”男人点了点太阳穴,“就记在这里。”
沈约有些后悔自己问出了口,但木已成舟,他便接着问了下去:
“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他们只是大街上随便找来的小混混而已。如果你事后想找他们寻仇,我也没什么办法,干这一行的,这些小混混的名字无足轻重。”
“如果你的意思是我是什么人,那么很抱歉,我确实不能告诉你。但你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吧。”
“能猜到。”
能个毛线。沈约根本一头雾水。
可能是黑社会相关的人。但仅此而已。再往后,沈约什么也想不到。
说到底,六分仪为什么会跟黑道扯上关系,他一样无法想象。
“不愧是小哥,该明白的都明白。”
“您过奖了。”
“我以前也想过去上大学。”
男人突然挑起了话题。
“后来怎么了?”
“家里缺钱,要换一种活法。”
“所以就来绑架大学生了对吗?”
“如果都是这么简单的工作,那当然要做。”
原来绑架自己只是家常便饭而已,沈约有些恼怒。
“我觉得你可以有其他选择。”
“你知道吗,这是你们这些干净人最爱说的话。”男人皱起眉头。“就算有另外一条路,如今我也不会走了。有人给过你机会吗,但有人给过我机会,我不能让他失望。”
“你觉得这样,”沈约扭了扭身子,示意自己身上的绳索,“这就是你的机会吗?”
“没错。”男人不知从哪掏出一根皱皱巴巴的香烟和打火机。
“我杀过人。”
沈约并不感到意外。
“就是第一次,他给我的机会。”
男人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
“你不知道我们这行的规矩,第一次就杀人的机会是不常有的,那是信任的意味。当然,不能用枪,一切火器都不允许,只有一根棍子,想做到哪里随你的意,如果打不下去了后面的人自然会帮你料理。”
“小哥,你知道打死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吗?”
男人盯着沈约,有些出神,烟灰掉在地上,吓得他一惊。
“我也忘记了......大概需要很久很久。人的生命力很顽强,尤其在将死之时。我忘了那个人叫什么,也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子,我也不记得他喷出了多少血,可能很多,也可能没有......”
“小哥你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明白吧。”
沈约不说话,也不清楚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为什么男人突然像打开心扉一样对他大说特说,似乎他们之间是什么旧识一样。他似乎对自己丝毫没有顾忌,沈约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就是在对自己说话,而不是对着空气。
“我看过......人打死狗。”
很搞笑,但却发自真心。
“那只狗一动不动趴在地上,慢慢挨着棍子,一点一点倒下去,似乎什么都不在意,甚至是自己的死。”
“也许我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同。”
这句话是沈约说的。
男人第一次和他对视,沈约感觉自己在某种汪洋之中。
“也许吧。我们年纪差的不多,也许吧......”
男人似乎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
但他突然抬起头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说:
“小哥,我的名字是三木......”
门外突然传来枪响,震耳欲聋。随后是惨叫,四处传来惨叫。有人试图逃进屋内,但房门已经被他反锁了。数秒之后,敲打门板的声音也消失了。
男人没有犹豫,一把丢掉香烟,拽起沈约,枪死死顶住他的太阳穴。
他来了。
三木从未指望过那些不配枪的小混混能在他面前支撑多久。
如果来的真的是他......
惨叫声渐渐平息。
想必门外已是尸横遍地、
有人踢了踢门。
“请进。”三木藏在沈约身后。
“好嘞。”
一声枪响,打坏了门锁。
三木凝神静视,推门进来的究竟是怎样人物。
身高一米八左右,黑色丧服,酒红色领带,黑色礼帽。
M19在右手回旋转动,收进身后的枪套中。
逆着阳光,看不清他的长相,只有黑色剪影,如力士般岿然不动。
“如你所愿。我来接人了。”
“现在可以请你把那位小哥还给我们了吗?”
“恐怕还要等等,”三木苦笑,“您应该也发现了,我们就是为了请您到这儿才带上这位小哥,放了他没问题,但您要留在这里。”
“先放了他,不然我杀了你再放了他。”
真是谈判好手。三木摇摇头,心里琢磨着真寺的性子是怎么来的。
“六分仪呢?”
沈约问道。
“六分仪很安全,事实上他还想来接亲自你,但被我拒绝了。我说小哥还是不要去了,跟着我也是添麻烦,所以就一个人来啦。”
三木想了想,将沈约向前推去。“人是你的了。”
大介淡然自若地帮他解开绳索,拍了拍沈约的肩膀,说道:“一会儿出去门外有辆墨绿色的旅行车,上去就好了,有个怪人会在车上,你自己小心。”
沈约没有多问,反倒回头看向了那男人的方向。看得出他也在看自己,两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沈约迈开了步子,走出门去不见了。
“很荣幸见到您,那罗延天先生。”
“我早就不是什么那罗延天了。”大介撇了撇嘴,似乎很不喜欢这个称号。
“组里的小弟都对您十分仰慕,老爹也时常提起您。”
“嗯?你是哪个组的?”
“真寺组若头,三木真。”
“哦,原来是阿焚的手下啊,能查到我的下落,挺不赖的。”
“不敢当,只是查到了那位学生的事罢了。”
“小哥都气炸了,回去还不一定怎么向他赔罪,你有什么点子吗?算了,看你呆头呆脑的。”
“说吧,为什么要见我。”
“这是老爹的指示。”
“所以你也不知道阿焚那小子找我做什么。”
“老爹自有他的打算。”
“得了吧。你看他那个样子,像是会有打算的人吗?”
大介叹气。
“你可能不清楚,我和阿焚之间有些不愉快,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这就走了。”
“恐怕我不能放您走。”
但大介并没有停下脚步。
三木二话不说便想举枪瞄准,但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嚣张叫喊将他呵住:
“三木!够了。”
是真寺的声音。
如他所言,老爹及时赶到了现场。
三木终于舒了口气。
但再一回神,却发现大介的枪口早已对准自己。而自己手中的枪,还没完全举起。
真寺走进屋中,侧身让过大介,仿佛他不存在一样。
三木收起手枪,鞠了一躬。
“你做的很好,可以出去了。”
“是。”
三木再鞠躬,绕过两人,快步走到屋外,将门带上。
小屋中只剩下小林大介和真寺焚。曾经并肩作战的两人,如今背对背,在只有一把椅子的房间里。
“看来你过得很好。”
真寺说道。
“......就是身手慢了一点。”
大介拉下帽檐,点上一支烟,烟雾直直飘上去,像一根绳索垂下来。
“现在还想要离开吗?”
......
“现在就说清楚。”
“没什么需要说清楚。”
“没什么?”
真寺陡然转身,暴怒无比,他一把拽住大介肩膀,将他整个人转了过来,面对自己。
“没什么?这么久过去了,你还在说没什么?”
“离开神堂会......是我自己的决定。”
“操你妈的决定。你为什么要背叛前代,背叛我?你以为你是谁?只要拍拍屁股走人,所有人就都得来帮你擦屁股吗?凭什么?就因为你是什么狗屁门神,全天下就都要围着你小林大介转不成?!”
......
“抱歉。”
“不要说抱歉。你没有歉意。你和我心里都清楚。”
“这你不知道。”
大介向后挣脱真寺的手。
“......回来吧。”
“没可能。”
大介摇摇头,扔掉手中半支烟,摇摇晃晃向门外走去。
“不管你怎么想,但我从没背叛过任何人。阿焚,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该向前看了。”
“不管……”
大介没有停下脚步,打算推门一走了之。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是老爹的子弟。”
但大介似乎没有听到,只是径直走出了门。三木在不远处候着,也静静没动,似乎没有听到屋内的对话。脚下的尸体应当还有些余温。大介跨过尸体,身后没有传来开门的声音,真寺还在小屋中站着,也或许坐在椅子上。大门外就如他所说,停着一辆墨绿色的旅行车,坐在驾驶位的是代理人,副驾驶是空的,看来沈约坐在后排。大介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没有人说话,代理人踩下油门,车辆就这样慢慢离开了工厂。
三木见车辆已经离开,便将目光转向小屋,还是没有一点动静,真寺就仿佛要永远待在里面一样。三木不敢上前开门,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心里隐隐有些预感,而同时他想着刚刚被自己绑来的大学生。沈约。这是他的名字,对于没能告诉他自己名字的事,三木稍显遗憾,不过也已经消退许多,说不上要紧了。
等了许久,三木叫来清理现场的组众来了又走,但还是不见有人从门中走出。实在受不住了,三木挺起胆子走向小屋,推开吱吱呀呀的门,阴暗中真寺靠着椅背坐在房中央,双眼涣散,毫无往日精神。
“老爹......”
“哦,是你啊......”
真寺抬起头来,似乎是在看向三木,又似乎不是。
“不要叫我老爹,三木,我说过很多遍了。”
“抱歉。”
“也不要抱歉,你我都知道你心里有歉意。”
真寺慢慢坐起,双手撑在膝上站了起来。
“都打扫好了吧。”
“是的。”
“走吧。”
真寺挥了挥手,先一步走了出去,三木紧随其后,门吱呀作响。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刚刚收拾好的空地上,真寺似乎恢复了好心情,转身向三木问道。
“你和他对峙,感觉如何?”
“那罗延天先生吗?”
“还能有谁。”
“他拔枪很快。”
真寺愣了一下,似乎回想起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没错,那家伙拔枪快得让人难以置信。不过比起当年还是要慢了许多。如果他没有懈怠这么多年,我也不会有机会救下你的性命。”
组众走之前给三木留下了一辆车,二人转进车中,向总堂方向开去。
“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
三木试探性地问道。
“打算......倒是没有什么打算。”真寺摇了摇头。“我很想告诉你我们接下来要和取缔队硬碰硬但是......”
“但是?”
“但是我不能那么做,只要他还在,我就不能那么做。”
“那罗延天吗?”
真寺点点头,脸转向车窗一侧,似乎在想些什么。
“和取缔队联系的日子也快到了,但我这边还没有什么消息,不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找到阿吉。”
“要么已经联系上了,要么根本没去找。但究竟是哪个,我也不清楚。”真寺突然有些头疼,便悄悄揉起了额头,“日子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他们不会反水吧。”
“他们一定会......只是时间和手段的问题。”
“可是阿吉到底能开出什么价码,能让区区一个取缔队和整个神堂会作对。”
“这个,要怎么解释。”真寺伸出舌头上下舔着嘴唇,寻找合适的话。
“和阿吉偷走的东西有关,你只要知道这些就好了。”
“好。”
“不过取缔队的人这么轻松就打破承诺,会长应该不会轻饶他们吧。”
“谁知道呢,世道变了,很久以前就变了。大凡出来混的,没有几个靠得住。”
“你把自己的忠诚献了出去,可结果还是一样傻逼,忠诚什么也换不回来,除了一句道歉。”
三木不敢想象这句话竟然是老爹说出来的。
“......是因为那罗延天先生吗?”
三木感觉到真寺的目光正盯着他映在玻璃上的倒影。
“没错。瞒着你也没什么意义。”
“没记错的话......老爹从前就是那罗延天的部下吧,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很多事,但可以用一句话来讲清楚。”
真寺用一脸无关他人事的样子样子说道。
“他背叛了我和神堂会。”
“因为他离开了神堂会吗?”
“倒不完全是因为这个,那家伙做出了更加不可饶恕的事情---对我来说。”
“不过三木老弟就不要再问啦,毕竟人家也有自己的秘密。”
“抱歉......”
“三木老弟,我应该已经说过了:不要对我说抱歉。”
“好。”
“取缔队的事,不管怎么样,再过两天总会有个结果,你也不需要太过费心。”
真寺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
“让他们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