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恩奋力抓住气密门的把手。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从额头上一滴一滴垂下来。她心里明白,有些事情将从此永远改变,每一次都是如此。
——《旷野迷途》
“就这里?”
风声轰轰作响。肖恩单手扣住舱门探身俯瞰,小声对自己提问。在下面,污染区特有的紫红色荆棘连绵成片,看起来能一直延伸到数百英里外。这些坚定不移的进化胜利者占领了地面、抱成一团一团仰视半空中的肖恩,好像在说,下来比试比试,硬汉。
肖恩把头挪回机舱内,对着大敞四开的驾驶舱那边提高嗓门。“你看见信标了吗,卡雷奥?这和说好的不一样,经营部的先遣部队在哪儿?”
“我不知道。既然指令说这里是你的集合点,那就是这里。我已经带着你盘旋两圈了,爱尔兰佬!”舱内广播响起的同时,一只气泡果酒的空易拉罐滚出驾驶舱,被气流卷到机舱外,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到底跳不跳?”
“你开飞机时喝酒,飞行小子?”
“是饮料。干扰器的工作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勉强够我飞出控制区间。我可不想在这里降落,草丛里面有猴子。”
“听听你自己说的屁话,你还说自己没喝醉?”
“这宝贝儿有自动驾驶系统,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中尉。等你下去,我会从我这边最后帮你同步一次地图,接着就靠你自己了。别忘了联系我!”
“去你妈的卡雷奥,但愿猴子摘了你的蛋蛋!”
“嘿,在这儿要发火随你便,但是在下面你可得小心点。你要是不小心脸朝下落到刺上,肯定会很疼。¡Buen viaje,cabron!”
绿灯亮,小伙子们,给我跳。肖恩深吸一口气,向前猛扑跃出舱门。引擎的噪音被远远抛开,眼中的地平线旋转起来,所有的狗杂种一齐出动,将他拉向地面。68年执行蛙跳战术的年轻人们被地心引力和着陆时搞出的大动静弄死了一个又一个,但是聪明、幸运、喜欢单干的肖恩·卢卡斯除外,他活到了88年。保持冷静,矫正姿势,想象自己是只神奇的猫,让你们见识一下小畜生的着地戏法。
没有降落伞的时候地面总是比想象中来得要快,你得多训练好几次,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在落地时尿裤子。伴随着从三层床铺的最上层滚落地面一样的“适度撞击感”,清脆的“咔嗒”声随即响起——那是抗冲击管破裂弹出的警告,意思是火萤公司昂贵的“一次性速降防护装甲”完成使命,就此报废。索泰克能源公司在武装自己的职员、派他们去“谈判”时会展现出少有的大方,主管像年末大甩卖一样把这些装备配发下去,反正这些融合了最新技术的玩意儿离开了战场就一文不值,用不着担心它们出现在地下街的黑市里。
卡雷奥的飞机在肖恩头顶转了一小圈,然后迅速拉高转向南方,转眼就消失不见了。卡雷奥的飞机在肖恩头顶转了一小圈,然后迅速拉高转向南方,马上消失不见了。肖恩站起身,不耐烦地解开扣在战斗服上的安全扣,脱掉如今已成无用累赘的一次性设备,把扎满荆棘毒刺的防护衣和护面远远抛开,蹲下来开始摆弄左臂戴着的电子护腕。
一个人藏身于这些畸形植物中,很容易产生一种奇怪的安全感。可视范围缩减到平米见方,耳根清净,湿度怡人,没有活物。如果卡雷奥嘴中的猴子不是酒精影响下的产物,那它们肯定能当上这片小天地的国王。不过,身处此地,绝对不要大意。紫红色的扭曲枝条填满了视野,乍一看起来这些名为地狱荆棘的植物除了长相怪异倒也没什么,但如果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充满活力。所有那些看似风吹造成的细微摆动都是拥有自我意识的恶毒小动作,它们想刺痛你,绊住你,尖刺里的毒素会让你皮肤浮肿迈不开步,最后瘫在原地变成一堆肥料。来自环境的恶意是进入危险地带的一个信号,只有一种工业污染能产生这种现象。
(计步器,计时器,位置校正……好的……)
肖恩把步枪的闭锁栓拉到底再推回原处,凝神细听周围对这清脆的武器上膛声有什么反应。没有回应,没有同事,没有其他公司的职员,没有跳出来的变异体或是更糟糕的什么东西,只有大片奇形怪状的带刺灌木,以及发苦的空气和沉默。惨白的太阳,无情的丑陋的太阳,从天上望下来的太阳,看看这世上都是些什么事儿。
肖恩放心地咳嗽一声,吐口唾沫,舔舔嘴唇。今天是星期天,就连麻烦也不想在假日里走得太远。
假日的一次徒步旅行,和承包给火萤公司的ICR-218“战猪”小朋友一起。介于集合点没有人、而下一个检查点又在被荆棘重重封锁的四英里外这一事实,肖恩需要重复“放火——前进——放火”的步骤有条不紊地用火焰驱散地狱荆棘的枝条,清出一条小路向目的地推进。每隔五分钟他还要检查一下电子护腕里的离线地图,想办法用地图上的标识更新校正自己的位置。地图上说这地方应该有个地标,就在不远的地方……
肖恩把头抬起来。不远处的一大团荆棘中支出来一只毫无生气的粗壮胳膊,五只缺乏关节和皮肤质感的光滑手指伸向肖恩,像在讨要什么东西。肖恩无言地走上前,端起ICR-218,把枪管下的双导流口对准这个被藏起来的睡美人。火焰没几下就逼退了虬结在一起的荆棘,一个双腿胫部往下不翼而飞的玻璃纤维巨人得以重见天日。
(大头人?)
肖恩见过几次这种东西。那是他十六岁刚参军的时候,在往北卡罗莱纳方向的公路边上,有一家汽车旅馆门外就立着这么一座玻璃纤维制的雕像。肖恩记得那雕像双手握着斧头任凭风吹雨打,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骄傲表情向下俯瞰众生。到了夜晚时分,有探照灯和霓虹广告牌给那座雕像做伴,灯光把它的五官映得越发深邃,那从二楼探头望进客房的模样,活脱脱一个站在客房窗户外的杀人乡巴佬。不过,眼前这个倒在地上的大头人和肖恩记忆中的大头人有所不同,它没有毛线帽也没有宽边软帽可戴,长长的披肩发和满脸的络腮胡子掺和到一起,汇成了邋邋遢遢的一整块深褐色,整幅行头对制作模具时负责上色的工人来说倒是省了不少事。大块毛发中间露出来的方脸挂着少见的和善微笑,配上那个伸手打招呼的动作,似乎这个巨人下一秒就要对肖恩做出问候——
“爱与和平 一箭之遥 在卡茨基尔”
大头人胸口上的文字这样写着。不知道什么人出于何种考虑把它那过于巨大的长衬衫涂成半红半白,让它得了个仿冒耶稣基督的配色。
(“卡茨基尔”。是取字面意思还是怎么的?Cat skill。Cats……kill?)
肖恩用手指划了划电子护腕。根据地图资料,从前这里有过几间小木屋,就是梦想凭自己双手成家立业的人会在自家地皮上盖的那种,换句话说,典型美国梦。但是现在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荆棘疯长,外加这个大头人。谁叫包括卡茨基尔在内的整片地区是块不错的地皮呢。缺乏耐心却又慷慨无比的地产开发公司很快地做出决断订制了一枚特别的炸弹来进行“拆迁收购”,炸弹落地,清拆完成,地产开发公司把地皮转手给索泰克能源公司,大规模的工业生产迅速入驻并入产业链,榨尽最后一点好处。当大公司崛起引领世界,执行效率和利益的提高是显而易见的。至于原来驻居于此的居民,你可以说他们并未对炸弹提出反对意见。
“他妈的嬉皮士。”肖恩完成了定位。他关掉电子护腕的画面,出声为之作结。也许那些嬉皮士们试着反抗过,谁知道。就算想要可怜他们,如今也太晚了。
肖恩把右手食指搭在扳机护圈上,大拇指指肚不停摩挲着ICR-218仿肤材质的握把。肖恩·埃德加·卢卡斯,出生于一九五二年七月四日,喜欢把胡子留到一毫米长再刮,英勇的公司职员。公司宽容而开明,只要辛勤工作争取利润、不损害公司的利益,其实没人在乎你是不是在自家厨房里烙馅饼时升降国旗,高唱赞歌。美丽的国家。肖恩仍记得父亲总是操着一口浓厚的南部乡巴佬腔跟自己“讲古”,但是说真的,那又如何?什么都改变不了人事部用定好的值班表逼着你同意在休息日拿双倍的基本时薪自愿劳动。从这一点上来讲,1一九二〇年之后的世界其实没有太多变化。
走,走,走。没有任何陆战队的迹象,肖恩还是孤身一人。孤身一人的时候,肖恩总会变得有点敏感,他不喜欢过于茂密的植被,过于狭小的空间,过于潮湿的地方,例如河流,还有城区那些规模庞大的地下排水渠。总是有东西隐藏起来,不怀好意。光是像这样被荆棘包围着,就让人想起……想起什么?
肖恩停住脚步,看向上方。那是什么声音?
没有。天空蔚蓝,它才不关心地面上发生的烂事儿。
(别想骗我,我听见了。)
燃烧弹。灭杀剂。地毯式轰炸。污染雨。哪一个?这很重要,最好快一点做出决定。哪一个?这个声音,这个在咽鼓管里嗡嗡作响的奇妙感触,它是——
去寻找道路士兵
从本能中再次掌握自我的时候,肖恩发现自己已经匍匐在地,切实感受着上方气流的压力和地表灰黑色土壤的独特苦味。他翻了个身仰面向上,正好看见一个缠绕着火焰和电光的庞然大物跌跌撞撞地划破天空,坠向远方。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但是肖恩知道自己不会看错:经典的四喷射口,四门耀武扬威的高速亥伯龙链炮,能装下一整排陆战队的机舱,还有那个朝阳与地平线的标识。和索泰克能源公司打个招呼吧,我们穷凶极恶的衣食父母。
(我还打算准备迟到早退的名单呢。)
先遣部队之谜终于得以揭晓:她们迟到了。电子护腕上第二个英里刚刚过半,爆炸声穿透层层灌木传到肖恩的耳朵里,足够吵醒封锁线上所有的好事之徒。听起来也就半英里的距离,他得加快步伐了。如果在那里有哪个家伙能得救,她最好精明勇猛,非常能干。
当航海时代的殖民者第一次踏上陌生的海岸线,他们心怀希望,拿着刀枪,拨开草木想看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并未意识到伟大的历程总是伴随着命名错误和让人惆怅的开端。时至今日,即使国家基本已经不复存在,有些事情还是一样的,你总得要相信自己看见的确实就是那么一回事儿。虽说肖恩并没有指望在坠机地点遇到一个“好斗者乔”那样的超人战士,但是他也实在想不到自己会撞见一个翻看书本的仿生人。这个士兵伸展开双腿坐在地上,怀里抱着SR1968型班用机枪,战斗面罩上俗称“天使眼”的二百四十度广角视觉感应器在书页上投射下蓝色光幕,飞快地扫描着。她阅读得如此入迷,就是在她背后熊熊燃烧的飞行器残骸,对她来说好像也不过是童子军的夏令营篝火而已。
“仿生人。万能工。‘天使’。”肖恩小声对自己说。“几百吨重的钢铁玩意儿在她旁边烧得劈啪作响,她看上去倒挺开心。”
在许多时候,进取的精神就是敢于跳进粪坑的精神。不知道去了哪儿的圣帕特里克保佑,爱尔兰人的粪坑会比别人的浅一些。肖恩整理好心情,清清嗓子,端正武器,大踏步走出自己藏身的灌木丛。“雷鸣!”他说。
听见口令,落单的士兵立刻丢开手里的书本。她迅速起身挺起胸脯,把脚跟猛地靠在一起,对着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的长官立正敬礼。“电闪!”
“你在这里干什么,士兵?”
“长官,很高兴见到您。”从面罩后面传出放大了数倍的愉快声音。“我还在想,会不会有另一架全武装的基路伯赶过来,就是没料到会有一名长官来亲自接见我。您这么突然地冒出来,莫非那后面就是咱们的职员俱乐部吗?”
“稍息。”肖恩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对方住嘴。“别用外扬讲话,没有俱乐部。现在跟我讲讲这是怎么回事。”
“唉,看来没戏咯。”士兵叹了口气,挠挠头发,把音量归于正常。“我还想,如果这是实战演习的话,凭我的表现准能拿个杰出奖章什么的。”
“回答我的问题。”
“是,长官。要说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大家戴上战斗面罩,准备往下跳——朝四面八方开枪——清出一片安全区——等长官来——您知道,就是平日里训练常干的那些事儿。可是0313不知为什么发了失心疯,突然在机舱里开枪扫射起舷窗来。军士从舱尾那头冲过来,估计是想要教训这家伙,结果没跑两步就叫流弹给打死了。大家一阵手忙脚乱,有几个还撞到一起扭成一团。我站在后排边往头上戴战斗面罩边琢磨今天这是闹哪一出,就见着0320拖着装炸药的箱子从我面前跑过去,直冲进人堆里——轰隆!那可真是字面上的‘天女散花’,长官,机舱也被扯开个大洞——”
“什么?”
“——气流把我吸出去了,好在我已经背上了伞包。我心想,好吧,反正我也是要下去的,既然老天要我先跳一步,那我就提前开伞在天上多飘一会儿,早出发晚进场,最后也能按时赶得上和别人一起着陆。假日出勤总是有这些个烦心事儿,就算心里实在不大乐意,可要是不把工作放到第一位,那还成体统。老板们常说,员工要是不能当畜生使唤,那还不如养些畜生。我觉得这话没错,畜生是听话又不要钱的——”
“我想要知道——”
“——我还在天上飘着的时候,别人已经比我先落地了,这您是知道的。我看见有几个缺胳膊少腿的姑娘是从残骸里爬出来的,像遇见开灯的蟑螂那样在地上打着转。我猜大家是摔得重了,连站都站不稳,结果就这么遇上一群狗崽子。您喜欢狗吗,长官?我可喜欢这些小畜生了,摇着尾巴呲着牙,照着脑袋来一下。不过我现在要说的这些大家伙不一样,它们既不毛茸茸、也没那股傻气,反倒一个个都恶狠狠的,一拥而上,连扯带咬,比数字港公司门口那几条还凶。我手里倒是有些治狗的妙法,可惜人在天上的时候,你怎么冲下面吆喝支招总归是白费力气,这些畜生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等我着了陆,一切早完事啦。您看长官,眼下机舱里倒是还剩几个人,但是我敢打包票,她们几个全都安安静静的,没什么话要讲。——呃,您刚才说什么,长官?”
“狗崽子?那是什么?”
“长成那样的东西,要我说就是狗崽子。可长官您要是问细节,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呀。都说眼见为实嘛。您看,直到刚才为止,我还以为是突发情况演习呢。”仿生人士兵摊开双手,耸起肩膀。“不是说只有培训部才用这类损招考核咱们吗?”
肖恩看看四周。泥土上满是杂乱的足迹,被压倒踩碎的荆棘东倒西歪。要是说一群仿生人士兵连一个敌人都干不掉,那简直是笑话,哪怕她们都空着手,扼死一个一百多公斤的壮汉也不是问题。除非出现了什么变故,让仿生人士兵突然失去了作战能力……就像这名士兵所讲的那样陷入混乱。肖恩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士兵,但是只能看见她被热空气鼓动的金色短发和战斗面罩上流动的蓝光。
“你是怎么幸存下来的,士兵?有没有什么奇特的冲动,比如说像你的伙伴们那样,想要发个疯之类的?”
“没那事儿。感觉再好不过了,长官。”
“你是技术兵?”浓重的焦臭穿透鼻子直刺肺部,让肖恩话讲到一半时不得不停顿一下,吐一口气。这是蛋白质燃烧产生的气味,人和仿生人烧起来的味道是一样的臭,真他妈是自然人至上主义者的噩耗。“回收到飞行记录仪的磁带了吗?”
“技术类问题我可不懂呀,长官。摆弄枪炮除外,只有我扛不动的炮,没有我拆不走的枪。”
“好吧,当我没说。拿起装备,检查弹药,我们马上离开。——你愣着看个什么劲儿?”
“是这样的长官,我以为您要说‘解散’呢。我们坐班的时候遇上停电就放一天假。”
“然后呢?你要靠两条腿走回家?或者我可以在报告书上写,‘集体性歇斯底里导致全员阵亡’,把你也加进去,一笔从头勾到底。你觉得怎么样?”
“嗨,没那事儿,我精力充沛着呢。长官,我明白了,您今天不太高兴。人总得向前看,认真工作,相安无事。”
“很好。你我合作,完成业务,这才是正确的工作提携关系。”
“明白,长官。”
“看来我们达成了谅解。你的名字是什么,士兵?”
“C03-0297‘卓莉·杜伯雷·什维卡’,火力支援手。有时候他们叫我‘跳跳(Jumpy)’。”
“‘施魏克’?那是啥,腌菜式名字?‘跳跳’……我看你倒是挺淡定。这外号真他妈蠢,告诉起外号的人回家X自己去。”
“这是个斯拉夫姓氏,长官。至于起外号的人嘛,您要是说我那群好姐妹,长官,她们已经完蛋X了。”
“你在讲笑话吗,机灵鬼?”
“您喜欢吗,长官?”卓莉顺从地拨弄着地上的杂物,把还能用的东西拢成一小堆。“人得学会苦中作乐。您要是喜欢,我还有别的笑话呢。1918年的时候,我们从西伯利亚逃出来,在一个叫西苑的地方——”
“我不想听你翻弄那些不属于你的记忆。”
“嗨,就是随口说说脑袋里蹦出来的故事。您要是不喜欢,或许可以摸摸我的屁股开开心?”卓莉捡起一块像是生肉的东西,远远地丢进飞机残骸的火堆里。干完这件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事之后,她在自己圆润的屁股上蹭蹭手指,有意无意地弄出些细微的声响。“您看,虽说仿生人的生殖系统上总是差点重要的机能,总比数字港公司的齿轮组强。”
酒,烤肉,姑娘的屁股。一瞬间,时间好像回到了一九六八年。没有战事,生活就是在一个不是那么好的、潮湿闷热的地方喝着啤酒、听着摇滚、翻看着杂志消极度日,盼望着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接过烂摊子。是的,最终她们还是来了,扭着靓丽的屁股,揣着一整套出厂证明,每一个都比杂志第三十七页上最受众人欢迎的那个模特儿还要显得更青春火辣。欢迎来到连队,欢迎来到公司!说两次,意思是一个!小伙子们迫不及待地跑去参加狂欢,但是阴谋论者肖恩说,不,敬谢不敏,这比杂志上泛黄褪色的娘们儿屁股强不了多少,何况后者我也一样没兴趣。和肖恩预想的一样,公司从不做赔本的买卖,整场作秀只不过是商品试吃而已——狂欢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第一个倒霉家伙的宝贝儿子栽在他那可爱伙伴的异常性神经痉挛上为止。一个不好笑的笑话,军品的民用娱乐功能。
“我来这又不是为了这个。”从短暂的回忆中返回当下,肖恩觉得自己开始烦躁起来了。他讨厌仿生人,尤其是某个岗位体验活动日去生产线参观过之后。“完了没有?”
“亥伯龙能量棒三个。SR1968弹箱四个。工兵用磁带机一个带连接线。饮料一听……传统鲱鱼汤?”卓莉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易拉罐塞进战术背心上的口袋里。“密斯提卡生物胶六支。啊,还有我的《易拉罐》。”
“把漫画杂志给我丢掉。”
“长官,故事正发展到关键的地方。”仿生人站起来,把手里砖头厚的杂志递到肖恩鼻子底下。“我花了三十元,排了一晚上的队,才第一个拿到最新一期。这一期的《旷野迷途》正到精彩之处!亥伯龙人工太阳失控导致下层的变异体开始活性化,但是费恩必须甩掉作为临时伙伴的猎人们,去主控室启动最后的地底列车——”
封面上的女人双手握着HB-II,用那双浑浊的紫色双眼一脸苦大仇深地盯着肖恩。大概这位就是“费恩”了。肖恩虽然不看漫画,却也对此有所耳闻,毕竟这本《易拉罐》是在街头巷尾相当有名的私自出版物。这年头还采用纸作为媒体的杂志可不多了,更别说刊载作品也全是几百年后的末日故事、古代野蛮人的奇境历险等等无稽之谈,活脱脱的一九二〇年代低俗小说风味。传说有几家公司想干掉这个软硬不吃的非法出版社,但是没人晓得《易拉罐》的相关人员是什么人,印刷地点在哪里,只知道每到发刊日,快递小子们去到约定好的地点就能看见成捆装订好的杂志,一切都好像凭空跳出来的一样。话说回来,为什么是HB-II?可能是作者的个人兴趣,或者也可能是索泰克能源公司的私下赞助在作怪?总之,肖恩抽出自己的HB-II,想要试试看能不能把银亮闪光的七吋枪管整根塞进仿生人面罩上的过滤孔。
“您真是个性急的人,长官。每个姑娘都有个更好的地方来收纳男子汉的宝贝。”
卓莉平静地表述自己的感想,动听快活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超凡脱俗的圣徒感,好像自己在讲的不是黄色笑话,而是《箴言》里的某个篇章。肖恩放弃了枪毙的想法,他把枪收回来,想了一会儿事情。过了大约半分钟左右,他用干涩的声音说道:
“任务结束前不许看漫画。明白吗?”
“当然,长官。您要我干坏事儿,那我就是方圆百里最坏的坏蛋。来亲一个怎么样?”
肖恩一脚踢在仿生人的左半个屁股上。卓莉纹丝未动,只是遗憾地耸耸肩膀。她把杂志收好,用四根手指捞起自己的武器,一把甩到半空中,稳稳地用肩膀接住。“要是下午五点之前能回家就好了,长官。我有电视节目想录。”
“假日加班不存在‘正点下班’的说法。”肖恩打头走在前面,把半条腿探进灌木丛,找了一个比较合意的立足点。“你觉得你比我还要更有人权?”
“嗨,大概没有吧。”卓莉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我说句闲话,您可别生气,长官。我早就觉得这配发的仿肤战斗服像乳胶情趣衣了,瞧这一个一个的注射口。您说,为什么Triple S的女演员和漫画英雄们也喜欢穿成这个模样呢?要说个人口味的话,我更喜欢有棱角一点的造型风格,比如您那件火萤的战术背心就不错。”
“别问我,我不知道。”已经走出几十米开外的肖恩回过头。“过来,站我身后。给我一根刚才捡到的亥伯龙能量棒。”
卓莉听话地走进灌木丛,从战术背心的口袋里抽出一根亮银色的亥伯龙能量棒,递到肖恩手心里。肖恩抓住能量棒有指示文字的一端,逆时针旋转半圈轻轻向外一扯,露出内藏式保险栓,接着顺时针旋转半圈,把内藏式保险栓重新按回能量棒内部。
“要是收入委员会的人好事跟过来,多少能让他们忙一阵子。”
肖恩踏出一步,对着飞行器残骸用力掷出能量棒,随即俯低身子,用双臂遮挡住脸部。银白色的光亮划出一道弧线,落进仍在燃烧的飞行器残骸中。灼目的光亮伴随着热浪迸发出来,小小的太阳转瞬即逝,最后只留下一个被高温高压烧蚀出的巨大坑洞,坑洞底部铺满了正在凝固成型的金属熔滴和玻璃化的砂石。
“咻。”卓莉吹了声口哨。“长官,您觉得这能让姐妹们上天堂吗?”
“不能,天堂早就满了。”肖恩头也不回地穿越灌木丛。“她们烧成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