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奇斯咧开嘴大笑起来,牙齿的咬合面在阳光下闪烁着,那是金属的光泽。“如果像我这样也叫人的话!没错,大家都疯了!零件老化,缺乏能源,谁不是呢?欢迎来到五百年后,老冰棍!”

——《10号和蒙奇斯》

“你觉得根本在于什么,年轻人?”

克莱门特半躺在副驾驶的座位里,右手垂在车门外,左手摩挲着太阳穴。

“你说什么?我在开车!”肖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有敌意。既要紧握方向盘对付支离破碎的碎石路面,又得提高嗓门盖过引擎的声音,害得他感觉头痛又加重了。猜猜谁来当司机?多蠢的问题。每次都是这样,永远被人使唤。一到这种时刻,肖恩要就被迫着再理解一次“生活和二十年前毫无区别”这个事实。

“根本。”克莱门特吹吹指甲。“那是我们会在这里的原因。”

“这是块不毛之地,我是个合同工,拿钱办事,解决问题,还有什么鬼‘根本’?”

“想象一下,沙漠,或者盐湖。某种意义上来讲,事物走向灭亡的原因并非枯竭,而是太多了。你觉得遍布钢筋水泥的城市是不毛之地吗?事实正相反,只要付出足够的价格,在城里就能买到想要的一切。这个地方的‘物产’同样丰富得很,公司要这里是有原因的。”

“我哪知道。大概这地方有亥伯龙矿藏?看着不像。”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后面的情况怎么样,金发小子?”

“除了车轮碾碎的荆棘味道有点苦,别的还好说,女士。”卓莉坐在炮手座位里,端着速射炮的握把,到处瞄来瞄去。“十五毫米口径的‘西伯利亚凿岩机’,还是HEIAP弹,您品味真不错!您是特殊定制的版本吗,女士?”

“众所周知仿生人只有女性个体,至于有多特殊,要看如何定义。”克莱门特伸手拧拧后视镜,调调角度。“那么,那个藏在你里面的死魂灵是什么人物?从德累斯顿乡下跑出来的农民?”

“您要是说布拉格,那倒是差不了太远,女士。”卓莉向车外探出身子。“我以前可是个好市民。您算是明白人,但是其他的浑家伙就太多啦。像早些年,有些人连老弗兰茨和老威廉都分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要听长胡子皇帝的话去打一仗,屁颠屁颠地就上了战场。嗨!您说,老尼古拉不也是长了胡子的皇帝?要我说,让三位陛下自个儿解决才对嘛,省时又省事。我是——是狗!快看长官,在咱们后面!”

肖恩用不着回头看。卓莉的话音未落,五六只巨大的变异体像被人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一样破开土壤跳上半空,弄得车前车后尘土飞扬。这几个大家伙四脚一落地就马上和“恶霸犬”并驾齐驱起来,用上要把自己跑散架的猛劲儿狂追不舍。跑在最前面的一只一跃而起,那上大下小的畸形身体重重地扑在“恶霸犬”的前机盖上,张着嘴猛撞挡风玻璃,露出满口巨齿和肿胀的牙龈;另有一只则借机从左侧包抄上来,它巧妙地用三条腿紧跟“恶霸犬”的速度,同时把头和空出来右前爪搭到车门上,想要把坐在驾驶席的肖恩掏出来。那湿润无毛黏膜状的皮肤散发着奇异的化学药剂气味,大量异常增生的毛细血管和皮下淋巴使得它通体紫红,配上尖而长的吻部,像只冻久了的扒皮死狗——这么说来,卓莉好像确实没撒谎。

“没有表皮?”看来卓莉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到她口中的狗畜生。“那岂不是全身都是敏感带?就这么从土里钻出来……哇。”

“可真是要把我惹火了。”肖恩侧身躲开抓过来的爪子,回手一拳锤在驾驶席旁边的变异体鼻子尖上,把它的长鼻子从车门上锤了下去。他瞥了这怪物两眼,后者张开长鼻子下面隧道口一样的大嘴,冲他不满地嚎叫着。“它们是不是埋伏好了等我们闯进来?这年头连畜生都有自己的小聪明。”

“把好方向盘。”克莱门特拍拍肖恩的肩膀,双手抽出枪站起来,把一只脚踩在座位上。“不要减速,后面更多。”

“我建议你还是好好坐在座位上。这样下去要么是你被甩出车外,要么是你走火打爆引擎——”

“低头。”回应肖恩的是一句简短的命令。一声枪响,在驾驶席旁边并驾齐驱的变异体脑袋立刻伴着蓝色火光炸开花,紫色的血液和一些不知名的恶心东西从它的大嘴里飞出来,溅了肖恩一脸。

“下次能不能不要贴在我耳朵边开枪,牛仔?”受过的训练让肖恩克制住了把手从方向盘上拿开的冲动。耳鸣?你说啥?

“我有分寸,年轻人。”克莱门特脚踩座位席侧身挺胸而立,把另一支枪对准前机盖上折腾得不亦乐乎的变异体。“就是玩俄勒冈之旅也不总是一帆风顺。”

第二枪。肖恩没听见克莱门特是怎么回答他的要求的,不过他敢肯定一点:克莱门特也没听进去他的话。挡风玻璃前的变异体从前机盖上滑落卷进车底,“恶霸犬”底下传出一连串老人哮喘般的难听动静。要是打中发动机那可就有意思了,用某些人的话讲,一场古典的“石油化工”式爆炸——肖恩嘀咕着,拉长了脸猛打方向盘,把车甩得像脱缰烈马一样。

“狗肉香肠,长官!咳,以前我认识一个乡下人。”卓莉把握把内侧的闭锁扣拉到头,双手大拇指搭到握把顶端的发射按钮上。在速射炮充电预热的空闲时间里,她呆呆地盯着从车底下甩出来、抛飞到后面去的肉泥。“那人住在塞斯文纳山脚下,城里人说他是没文化的老农。可是他才不理会别人呢,他想吃狗肉就吃狗肉,谁也管不着。”

“如果我有一批具有领地意识的麻烦生物,我会把它们放在哪儿?”克莱门特稳稳地站着,摆出一个和索泰克能源公司总部门前战斗英雄雕像仿佛的眺望姿势。“看门狗。我认为我们已经进到院子里了。”

“看好后面,金毛傻蛋。HEIAP弹是吧?等我拉开距离再开火,我可不想和它们一起飞上天。”肖恩可没空体会逻辑推理分析的精妙,在他脑袋里回转的只有各种各样当下危险因素的模拟情景。他把油门踩到底,“恶霸犬”轰鸣着,从壕沟上一跃而过。突然之间,荆棘刮擦车底的声音变得稀疏起来,掺杂碎石的灰色土壤渐渐被遍布裂痕的青白色沥青路面所取代。

“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敲前门,牛仔?”

克莱门特伸手指向右前方。“按门铃/大闹一场(Ring-a-ding)。”她说。

肖恩顺着克莱门特的指示看向远处,在那个方向上,唯一在地平线上凸显出来的一座双塔型建筑马上吸引了他的目光。“你说那个?”

“距离最近的生态处理设施。所有70年代之前的工业区生态管控均采用海氏设计,这就是说,需要建在水体的基础之上。停止水体处理,亥伯龙污染会在半小时内达到最高浓度——”

“停,牛仔。我接到的命令是‘停止生产线’,不是‘把这地方变成伊普尔战役纪念馆’,好吗?你要是那么干了,污染雨就会倾盆而下,我们怎么办?”

“你可以在事后报告上写是我做的决定。”克莱门特轻声说道。“不要打断别人讲话,你会落掉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在南亚臭烘烘的丛林里服了三年役,你这样的办公室人员见过好好的大晴天污染雨从天而降吗?”肖恩把手扣到方向盘上保持车子直行,转过头和克莱门特四目相望,看着那翡翠般剔透的虹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突然想起来一件小事——六几年在丛林里蹲着的时候,他的战友们经常逮老鼠用来取乐。玩法是这样的,很简单:你把老鼠装进笼子放入水槽,慢慢放水看它挣扎。等老鼠淹到半死不活时,把笼子捞出来,以备下一次的游戏。人们围着老鼠打赌,看它能撑多久,能不能活过这一次,兴高采烈。长此以往,那只困在笼中的小畜生会慢慢掉光毛,变得又秃又疯狂,只要见到有人接近就立起来尖叫,隔空撕咬。老鼠鼓出来的眼睛和士兵们颜色各异的眼睛,它们其实都有黑色的瞳孔。瞳孔深处有一点白的亮光,有时候是生存意志的体现,有时候则是……

“长官,女士!”

后排传来的炮击声打断了肖恩的走神。是卓莉。她歪着头,一边射击一边嚷嚷着什么。

“我觉得我发现了非常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肖恩马上应声。他巴不得避开和临时上司的对峙。虽然卓莉的头脑似乎有些不正常,那也要比一个神神叨叨阴阳怪气的克莱门特要好应对得多,后者已经让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开始离散了。

“它们有胸部!”

“那是什么意思,士兵?”

“乳头,长在胸上,长官!无修正的胸——部——”卓莉拉长声盖过亥伯龙速射炮射击时的尖啸,听起来有几分滑稽。“长官,她们都是母的!”

“我也有两个乳头,我是母的吗?”如果是平时,肖恩绝不相信自己能讲出这种冷笑话。

“狗的乳头再少也不会是一对。另外,没有多少哺乳动物的乳房长在胸前。”克莱门特也加入了这段看起来傻里傻气的对话,只不过是从另一个角度。

“您是说它们不是狗?那也许是猴子或者猩猩——”

“也许是你和我。在这种工业区是不会有你说的那种野生动物存活的。”克莱门特用枪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灵魂之子(Voodo Child)。没有灵魂,即是行尸走肉。我认为她们原本也是仿生人。”

“所以这些怪物是从生产线上下来,然后被亥伯龙污染扭曲了形体?”前方路况还算平坦,肖恩立刻再次加大油门,踩下离合把档位挂到最高。他看着后视镜里依然紧追不舍的变异体被速射炮那高爆穿甲燃烧弹药掀飞炸碎、滚落在地的模样,心中涌出一股幸灾乐祸的情感。“狗腿加鲨鱼嘴加人的奶子,她们可以直接去演《大鲨鱼6:陆地行鲨》了。片酬肯定比我周末加班的双倍基础工资还高。”

“公司保障了你的出差资金充足。”克莱门特做出指正。“我不是要告诉你怎么做才是正确,但是在这件事上,你是有余裕的。”

“我知道你是指公司给我的那串卡号和安全码,但是方圆百里之内可没有店家能让我刷卡还帮我开收据。如果早知道这地方是这样,要我说就应该拨打火萤公司的24小时热线,让他们扔炸弹抹平这里。去他妈的控制器和精确打击,咱们说的可是地毯式轰炸,老式硬派的。收入委员会用便宜货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而我的野战排呢,一落地就都喂了狗。我领着这个傻蛋在草稞里连滚带爬,然后他们派来你这么一个上司。”

“长官的意思是我那班姐妹只剩下我一个了,女士。嘿。”卓莉懒洋洋地举起一只手示意。她把两只胳膊都搭在速射炮的防弹护盾上,看起来对这支重型火器非常中意。“要是没有您从天而降指路,今天的活可有得忙哩。”

“是啊是啊,‘长官’。您听说过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故吗?戴着战斗面罩的仿生人发疯,自相残杀。我亲眼看着送她们过来的基路伯失控坠落,烧成了废铁。”肖恩故意模仿起卓莉的语调。“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先是仿生人开枪打仿生人,然后就是好像电影里跑出来的变种魔怪捡尸。接着该什么了,纳粹狂徒,腐烂行尸?”

“太阳底下的自相残杀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总公司没有选择从当地派遣人手是有原因的。”克莱门特说。

“哎哟,震惊。你是在说‘本地的分公司有内鬼’?”

“可能是战斗面罩的问题。”克莱门特用手托着下巴思索了一小会儿,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可以动手脚的地方很少。行动开始前所有的战斗面罩应该都和基路伯上的战斗指挥系统连接在一起,如果有谁能在基路伯的战斗指挥系统里做手脚,不管是让仿生人士兵出问题还是让基路伯坠毁倒也都不是什么难事。”

“真的?真的?”卓莉看看克莱门特,看看肖恩,又看看克莱门特。“这个是上了锁的,只有上级的口令才能解锁。可以帮我弄下来吗?要是变得疯疯癫癫可怎么办,我今天还有电视节目想看呢。”

“我认为只有在最初戴上战斗面罩的时候才会受到影响。有种叫做‘女妖防卫系统’的产品可以在生理层面上反向攻击入侵的骇客, 虽然效果不太一样……原理很相近。要么是你的战斗面罩是残次品,要么是你有些问题,总之你很幸运。”

“看来那队追上来的机械人士兵也不是巧合咯。对付一个周日出勤、没有手下的可怜老小子,用不着这么多阴谋手段。”肖恩看了一眼电子护腕。多亏了这段还算过得去的破旧公路,他们距离水库还有不到四英里;如果是到核心区的话,还有五十多英里的路程。

“啊,看那个牌子,长官!‘55’是什么意思?”卓莉的眼睛(或者说,视觉感应器)总是落不下空闲,路边一闪而过的白色标牌上,被锈蚀侵蚀了边角的大写黑色文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意思是‘55号公路’,德国腌菜。你在旧纽约州的土地上。”

“哼。”克莱门特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咕哝。

“有什么不对吗?”肖恩说。“合法的联邦政府存续至1970年。我是个自然人,总比从车间里躺着出来、脑子里装着仿制人格的仿生人更有资格讲这个。”

“即使对于自然人来说,记忆和知识也不等于真实。有多少是属于你的‘自然’?”

“按老人的说法:想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多行动,莫清谈。”

肖恩双手握住方向盘,身子借着恶霸犬的加速向后贴在座椅上。夹杂苦味的风穿过破碎的玻璃直往肖恩的鼻子里钻。真实?等这事完了他就请一天假回家休息,订一份披萨,再开一瓶烈酒,打开电视看那个无聊的《全家秀》重播,瘫在沙发里直到醉为止,这他妈就是真实。但是好员工,在那之前你得讨好上司,熬到下班。是不是?

“牛仔,我不是有意和你争吵,你应该也清楚,整件事从一开始就出了大岔子,应该另选一天重来。”肖恩费劲地咽下一口唾沫,把自己的情绪和声音挂到最柔和的那一档上。“不如继续讲讲你的计划吧。”

“是这样的。根据图纸,海氏水体处理设施有两组送水渠和回水渠,一组向生活区供水,另一组负责核心区工业用水供应。一旦亥伯龙污染指数上升,送水渠会关闭阀门排放积水,同时打开所有检修入口。这是前往核心区最安全直接的近路。”

肖恩吐掉嘴里早已熄灭咬烂的烟嘴,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组织起语言和思绪。“你看——首先,收入委员会的杰克林(Jacklyn)倾转旋翼机飞行时速是——是多少来着——”

“我知道,长官!武装运载最高每小时三百一十英里,但是警戒搜索的话速度就降到每小时一百英里不到,比咱们的基路伯可差远了。”

“收入委员会的哨站应该没办法检测到单人高空速降,所以从这个金毛傻蛋的航班失事时开始算起。”肖恩从卓莉那边接过话柄,在电子护腕的屏幕上比划着。“干扰器一个工作时段的最大时长是三十分钟。从警戒线起飞,全速飞行穿过控制区间到达金毛傻蛋的坠机地点最多只要五分钟,我炸掉了残留的痕迹,他们应该会花点时间盘旋搜索才能发现牛仔你的炮弹飞梭和那些被你干掉的家伙。在天上的时候干扰器失效会要人命,所以他们一定会在快到时间的时候降落等待。我们从55号公路的这里转北,到28号公路的这里,两点一线。”肖恩停顿一下,看看克莱门特和卓莉。“如果沿着大路开不玩花样,把这台车蹬到时速八十英里往上,我们也许有机会在被他们逮到之前直接冲进核心区……”

“在广阔的平原地带上和飞行器赛跑,然后在终点受到热烈欢迎。”克莱门特说。“你没有任何计划。”

“好吧,你有计划,听你的。等到了地方,咱们就去冲着蓄水池里尿尿。”肖恩不耐烦地摆摆手。

“我还真有点想上厕所了,长官。”卓莉摸摸肚子。“您这么一说,搞得我紧张兮兮的。”

“你要是受不了接下来的颠簸,就趁早脱下裤子把屁股挪到车外边。”肖恩没好气地说。

“开个玩笑长官。我这件是全裸着装、连体式的,穿的时候还要往里面灌液体保护层呢。要是现在脱掉,各种各样的东西可就都淌出来了。”

肖恩用指节敲敲方向盘旁边的磁带机开关,拧高外扬音量。突然之间艾尔维斯伴着虚空中的节拍摇摆起来,开始唱他那颗催命的燃烧之星。

“你的品味?”肖恩带着一脸便秘似的表情问克莱门特。

克莱门特伸出食指,轻轻按了一下快进键。还没等那颗星星追上艾尔维斯,福格提一把抢过麦克风,给天外来物定价一千七百万。“我朋友的磁带。”她说。

“他肯定是个往啤酒里撒盐的老怪胎。”

“她。”克莱门特更正说。“车是她的,她是仿生人。另外,她不喝度数低于四十五度的酒。”

“又一个牛仔?我他妈有时候也真好奇,他们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啊该死!”

很接近士兵如此之近到这里来

今天的第三次。简直像把钢针插进耳朵。痉挛像高压电流一样通过全身,肖恩猛地蜷起身子,差点把鼻子撞扁在方向盘上。好在克莱门特及时伸出手钳住他的肩膀,硬是把他扳回座椅靠背上。来点儿酒兄弟,去他妈的明天。

“你有点特殊。”克莱门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感兴趣的味道。“告诉我,感觉如何?”

“有,牛仔。我想起件事。”肖恩说。“你不就是那个在特刊封面上给HB-II做宣传的裸体模特?左手罩着半张脸,右手握枪挡着胯。‘绿眼睛宝贝儿最爱的Hard Bone’,哈?”

“真的吗?”卓莉一听到自己喜欢的话题,马上就想办法插嘴。“成人杂志出演?真的吗?”

克莱门特伸出食指,刮刮眼角,在颧骨上蹭来蹭去。“你的态度和腔调听起来要比刚才活泼好斗些,也许你的症状帮你找回了一点青少年时的心态。他们在参军人选上还是很有一套的。”

“要是五十年代,南卡罗来纳的野地特产穷小子还能一抓一大把,现在你只能去地下排水渠里抓小崽子了。我老爹说——说——该死,老家伙说什么来着?”

肖恩给了自己后脑一巴掌。他踩下刹车,恶霸犬降低速度离开荒废公路的中央,沿着路堤缓慢爬行。路堤另一侧,长而平缓的边坡向下延伸,连接着混凝土的路面。“算了。从这里应该能看得一清二楚——你,后面的,站起来干活。用你的战斗面罩仔细观察,一五一十报告。”

“没问题长官。”卓莉像屁股上安了弹簧一样从炮手座里跳起来,把手指按到面具太阳穴位置的凹槽里。“来看看。嗯……地表的边界保留着湖的痕迹,但是没有水。混凝土表面,混凝土加固的排气管,混凝土,混凝土,混凝土,百分百人造产物。切换到热成像扫描模式。温度是……哎呀,混凝土外壳下面有那么多水,简直是个大水箱!夏天在那上面待着肯定凉快,长官。”

“我是要你观察处理塔的大门,不是挑野营地点。”肖恩眯起眼睛。整座处理设施在他眼中就只是一英里外的一片灰色而已。“岗哨,守卫,防卫火力。如果这座设施和我想的一样重要,它不应该大敞四开等外人参观。”

卓莉摊开双手,耸起肩膀。“什么都没有长官,就是门关得紧紧的。像电梯门那样两扇‘咣’地靠在一起,从此永不分离,一点缝隙都没有。”

“哼。要么是有猫腻,要么是我运气好。圣帕特里克节早就过完了,我更相信是前者。这是你想的计划,你怎么看,牛仔?”

“同样的设施一共有五处。往好处想,至少在这里不用硬碰硬。”克莱门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银色的怀表看了看。“而且你也没有时间做另一个选择。”

“说的好像和你无关似的。那么大周日的,你怎么没在家里洗泡泡浴呢,牛仔?”

肖恩把方向盘打死又迅速回正,恶霸犬一个急转直冲下道路边坡,轮胎在水泥砖块和片石上滚动弹跳的声音听着有点像《轻骑兵序曲》的鼓点。没错,稳住呼吸,用一个类似前展背阔肌的姿势把方向盘攥在手里,恶霸犬每颠一下,跟着给自己全身的肌肉“来一下”。肖恩小子,肖恩小子,放轻松。今日上映,《魔丘鬼屋》……但是别忘了,正片开始前还有《乐翻天》。攥紧前排座椅,咱们先来一番骑行,哒啦~哒啦~哒啦。

恶霸犬闯进了钢铁混凝土的树林。肖恩放慢车速,左右打量着一排排的排气管。这些东西的表面都或多或少受到了腐蚀,一部分排气管末端向下弯曲部位的混凝土保护层已经破碎脱落,露出生了锈的钢铁管道口。阳光把它们的影子全部投向地面,变成一道道斜长的暗色栅栏。突然,一滩堆在影子里的杂物吸引了肖恩的目光,它乍看起来像是缠在一起的破衣服和沾了黑色泥渣的塑料泡沫,不过……

“喂,牛仔!”肖恩用手肘顶顶旁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混凝土地表的克莱门特。“你怎么解释那边那堆?”

“骸骨。”克莱门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惊讶,听起来她已经对此胸有成竹。

“报告上说这地方已经封锁了至少五年,封锁的第一天就撤走了所有生产人员。”恶霸犬从骸骨旁边驶过,肖恩伸出大拇指指着死人,看向克莱门特。“他的衣服——员工手册第28页,‘生产部门人员着装与范例’。你倒说说看那身防护服是怎么回事?”

“他跑出车间在这里躺着旷了五年工?”卓莉惊讶地说。“监管部不找他算账才怪呢!”

“少讲无聊的笑话,我又不是为了这个才被调来的。”肖恩瞪了卓莉一眼,后者立刻缩进炮手座位里。他摸摸满是胡子茬的下巴,继续质问克莱门特。“撤离不彻底是不是,牛仔?”

“董事会决议案S070483C19010T。主题:‘劳务纠纷’。撤离被形容为‘非计划性的’。如果是五年之久,躺在那里的东西会更‘干净’。这个人的死亡时间没有那么长。”克莱门特按下磁带机的快进键,跳过又吵又闹的大乐队爵士,换成下一首歌。“这只猴子去了天堂”,新来的歌手百无聊赖地唱道。

“你还真是只老钢笔,不挤不出水。”肖恩说。“就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提前告诉我?”

“我有权自行判断。在派遣单上签字之后,很多事情是早是晚没有任何区别。”

“就算你职位比我高,我才是这里唯一的自然人。根据章程,自然人是‘保险程序’,记得吗?”

克莱门特指指肖恩放在驾驶席前方的ICR-218。“不。人们用实际行动取代口舌,所以那才是你的保险程序。抓好武器,我们到了。”

肖恩把恶霸犬侧停在处理设施的大门前,抓起武器跳出驾驶席。近距离下的大门——卓莉所说的“电梯门”——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压迫感:这是两扇6米高、4米宽的门扇,紧紧闭合,几乎毫无缝隙。不只是大门,整座建筑都是由这种没有任何标识、光滑黝黑,同时拥有岩石和钢铁特征的奇妙材质构成,衬托得地表的普通混凝土廉价无比。这座建筑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站在门前的肖恩觉得,自己得把头仰到顶才能看见大门的顶端,而在那之上的两座高塔更是有如直拔云霄的险峰,不见其尽头。感到有些目眩的肖恩蹲下来,把掌心贴到抛过光的混凝土地面上,静静感受着。谁能想象得到在这下面有一整片寂静的湖泊呢?

(“汝将直面黑暗之海”)

一个念头在肖恩脑中一闪而过,但是马上就被他自己的嗤笑否决了:是句恐怖片里的台词。奥尼尔•卢卡斯要是知道了,肯定又会揪住儿子的耳朵教他为什么邪典电影里的诡怪情节是“娘娘腔的奇幻玩意儿”。

“特种混凝土。按照配比添加亥伯龙矿渣作为掺和剂,强度更高,并且可以承受很高的能量打击。”克莱门特打开车门走下副驾驶席,慢慢踱到大门前。肖恩抬起头警戒地盯着远处的地平线与排气管的影子,时而回头看着克莱门特在大门两侧的墙体上摸索。

克莱门特在大门两侧走来走去,用手指四处敲打墙面,最后终于选定了一个位置。她把右手手掌平摊开,轻轻贴在大门右侧某处。“唰”,看似光滑一体的墙体表面突然从中分开,探出藏在后面的磁带插槽和显示屏。“请插入认证磁带”,显示屏上如同光环一样环绕着“Sol-Tec太阳”旋转的荧光文字显示着。

“身份认证磁带。”肖恩把ICR-218竖起来靠在肩膀上,另一只胳膊抵住门扇,做好了突入准备。“明显不欢迎乡下人。”

克莱门特伸手从夹克里掏出一盘磁带。肖恩用余光瞥了一眼,看见克莱门特夹克里侧的战术背心上还插着另外两盘。什么人会一口气带上三盘这么贵的东西?

“认证磁带?”卓莉也跟了过来。眼尖的她大概远远看见了克莱门特手中的磁带,因此不加思索就问出口。“他们说这种磁带的容量超大,用来拷贝人格的也是这种。我也想要一盘给我的计算机当存储器。”

“你想要的多了——你他妈想要干啥?”

这下不只是肖恩,就连克莱门特也不由得扬了一下眉毛。大概就在他们两个专心研究设施大门的时候,卓莉不知怎么徒手把炮手座上的速射炮整套拆了下来,这会儿正在往身上背原本应该是安放在车里的供弹箱。半扇门大小的供弹箱加上将近一米半的炮身再加上足有一米高的防弹护盾,卓莉“穿”着这么一整套设备,像个钻进超级大号凿岩机里只露出手脚和头部的矿工。

“长官,这又不是游戏厅里的横板闯关,谁也没规定不能把好东西带到下一关呀。我刚和这把武器产生了坚固的友情。”

“那是可以单兵使用的武器吗?”克莱门特问道。

“当然没问题,女士。您看!像这样,一只手握住握把,另一只手提着前面的手提把,就这么侧着身子做指向性射击。扳机是一整片,所以不管是左手还是右手,只要按下去就能开火。扭一下这个把柄,把供弹方向切换到提着手提把的胳膊那侧,弹链从胳膊下面穿上来装进去,拉两下拉柄进入待击发状态……”

克莱门特点点头,算是默许。她不再理会卓莉的表演,伸手接住从插槽中弹出来的磁带,塞回夹克里。地面震动起来,大门刮擦着地面,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声向两侧缓缓开启。伴随着大门内侧暗红色警戒灯光的回旋,一股潮湿的霉味从门后更深处的黑暗中喷涌而出。

“惊奇。”肖恩拍亮嵌在左肩护甲上的同轴肩灯,透过ICR-218的瞄具窥视着门里面的黑暗。“还真有人走前记得关灯。”

“……或者是装作家中无人。”克莱门特按按帽子,抽出一支HB-II,第一个走进黑暗中。“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