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迷雾笼罩着这个荒凉的海角。

——爱尔兰芒斯特,一九二三年。正值战后,邪恶在遍布创伤的欧洲土地上发芽,结下毒果。在这个座落于南部海岸线的偏僻小镇中,诡异的传闻不胫而走:神秘失踪的儿童,匪夷所思的可怕谋杀,居民们终日神色惶惶……阴沉的古老大宅从悬崖上俯视着整个海角,不发一语。一封匿名的书信将格雷斯•伊登带至此地——‘此地的历史可以追溯至三王的时代……而真相就隐藏在臭名卓著的欧布莱恩古屋里’。究竟格雷斯•伊登是否能够揭示谜底,阻止背后的恐怖阴谋?一切尽在——”

——《格雷斯•伊登之迷雾角惊魂》

肖恩转向自己左手边的走廊。同轴肩灯的灯光依次掠过墙上的闸式开关、地面的“危险!紧急情况使用”警示牌、碎成两半的咖啡杯、从根部裂开的高跟鞋、降下一半的隔离门,最后在隔离门下方的一小摊暗色污渍上停住。

“嗅嗅。是咖啡,长官,不是血迹。”从后面赶上来的卓莉澄清了肖恩心中泛出来的怀疑和猜测。“斯莫奇牌的。有时候早上赖床来不及动手做早餐,我就喝这个。跟您说实话,就那么一小包还苦得要命,用三百毫升牛奶冲也是一样难喝。”

“战斗面罩能让你闻出五年前的咖啡品牌?”

“时间没那么久,长官。咖啡洒在那里应该是……嗯……大概四周前的事情?他们家的咖啡就是味道特别重,按0320的话说,像从吸烟室墙上刮下来的陈年烟灰。啊,0320就是弄坏飞行器的那个,您还记得么,长官?我们关系还不错来着。真可惜,除了她之外我好久没见过法国人了。”

“‘四周前’。哼。”

肖恩掏出挂在腰带上的对讲机,按下通话键。在独自前往上一层的总控室前,克莱门特把这个交给他,说是用于彼此联系。从那时起这块还在用电池供电的古董就一直坠在肖恩的后腰上,像块蠢到家的砖头……算了,现在不是对某些人的个人喜好做评价的时间。

“能听见我说话吗,牛仔?”

“讲。”

“我在一条走廊前面。根据现场的痕迹判断,可能有个女人端着咖啡走到这里,被突然降下来的隔离门吓得屁滚尿流,甩掉了高跟鞋。我们的战斗专家分析说咖啡打翻大约是四周前。我觉得一个手拿咖啡、还被吓掉高跟鞋的女人不太可能是战斗人员,而四周之前一个普通人还能在这里享受咖啡,你有什么见解吗?”

“虽然在这种情况下利益和危险并不成正比,不过有人滞留在这里用公司的资源给自己谋求些好处也是有可能的。不止生产线,生活福利也是好处的一环。”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来晚了,没赶上派对?好吧,以后再谈论这个。能从你那里能给我定位吗?我觉得自己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一摸黑里乱撞。”

“不行,总控室仍然处于断电状态。能源动力室应该就在你们的下一层,去找向下的楼梯。”

“当然,牛仔,去下一层,所以找向下的楼梯。非常有用的情报。完毕。”

肖恩结束对话,收起对讲机。他弯下腰用一只手扶住肩膀,探头看了看隔离门的另一侧。肩灯放射出的乳白色光柱在墙壁上碰撞、沿着走廊扩散出去,最终被黑暗稀释掉,变得无影无踪。

“希望这破玩意儿不会在我钻过去的时候掉下来。”

“长官,您要是不介意我多嘴,我就多说一句。这里的停工没准和壕鼠有关呢。我听说他们都是无所事事又不肯工作的败坏分子,就喜欢破坏生产秩序。”站在一边的卓莉轻轻摇动身体活动活动四肢关节,身上整套装备的链、环、扣立刻全都跟着吱嘎作响起来。

“任何大肆声张的家伙最多不过是自称继承了壕鼠精神的叛乱组织。真正的‘壕鼠’只有一个,一个小个子的‘她’。”

“哇,您见过这个‘她’?”

“一九六八年的时候我16岁。那时候没有什么自然人重要一说,我和所有的新兵一样年轻廉价,在南亚丛林钻来钻去做清扫工作。这个‘壕鼠’恰好在当地进行破坏活动,是名单上的头号目标。然而无论是谁,只要追着她的痕迹进入丛林,就会从此消失杳无音信,所以任凭奖金再诱人也没人肯冒险。十月份,公司用‘杰克伦敦’炸弹扫平了整个半岛,所有理论上的‘不是自己人’都死了……可是一直到十二月份,‘壕鼠’还是时不时地在我们眼皮底下搞出些大动静。我在地道里远远地看见过她一次:戴着防毒面具,穿着破旧的大衣,身上的武装带里插满了刺刀、子弹、土制炸药。一看见她,我马上就明白了。你说为什么指向性有机体灭杀剂——所谓的‘杰克伦敦生化剂’——对她不起作用?因为她是个鬼魂,从一九一七年战壕里跑出来的鬼魂。”

“一九一七年!会不会是伊普尔的‘老家伙’呢,长官?像格雷斯•伊登那样的!”

“格雷斯•伊登?你是说那个把自己打扮成神秘学侦探的怪胎,自称格雷斯•伊登的早期仿生人?我听说她在城里买了一座废弃的大楼,搞了一个自己的小王国还是怎么的。她有那个格雷斯•伊登的人格,也许还靠着格雷斯•伊登的记忆赚了一笔大钱,但是她绝对不是格雷斯•伊登,就像你不是你认为的那个捷克人一样,相同的道理。”肖恩直起腰后退一步站好,做了个深呼吸鼓足全身力气踹了隔离门一脚。声音在走廊中回荡放大散播向远处,最终回归寂静。隔离门不情愿地发出了几声齿轮相互倾轧的吱吱声,不过还是稳稳地卡在原来的位置上,没落下来。“战争怪谈到此为止——挺结实的。你还在等什么?‘女士优先’?”

“我多嘴一句长官。像游戏里遇到这种情况,第一个人过去之后门肯定会落下来的。”

“你真长了个好心眼。我就这么一个不太好使的肩灯,到了对面基本上两眼一抹黑,不然你以为我不想自己身体力行?”

卓莉耸耸肩膀,跪下来脱掉供弹箱,把整套速射炮从门下面推过去,钻过去一半身子。她慢吞吞地在那边扭了半天,结果屁股还留在肖恩这边。“别生气,长官。您才是这儿的主角。我敢保证,到时候一定会有您表现的好时机。”

“不,我是‘肖恩•卢卡斯周末休息秀’的主角,但是节目这周停播了。现在立刻给我滚过去!”

肖恩一脚踹在卓莉屁股上,卓莉的下半身立刻滑进隔离门下面消失了。她的仿生战斗服和地面摩擦发出“吱”的一声,听起来有点像玩具鸭子弄出来的滑稽动静。

“长官,我的乳头好像磨掉了一层皮。您能帮我看看吗?”

从门那边传来的声音没什么异常。肖恩一只手托住隔离门的下沿,把步枪抱在怀里侧身躺下。然后,他轻吐一口气,身子一扭,迅速滚进门的另一侧。

“您好,长官。”卓莉的战斗面罩发出的蓝光是门另一侧黑暗中唯一显眼的东西。“这地方挺有意思的。”

肖恩拍拍肩灯加强亮度,慢慢地来了个原地三百六十度扫描。他马上就明白了卓莉的“有意思”指的是什么:墙面、地面……在门那边的时候,肖恩无法注意到多少细节,仅仅把灯光飞掠而过时显现的那些黑斑块当作墙面上的阴影。但是过到这边之后他终于发现,灯光照亮之处原来涂满了大大小小、歪歪扭扭的十字。

“您知道吗长官?上周末我在宿舍用磁带机玩了个新游戏,真是难到家了。主角一出场,我就纳闷,这得蠢成什么样才会在满是十字架的乱葬岗和公主约会呀。”

肖恩没有理会卓莉的自言自语。某种腥臭味刺激着他的鼻子,很淡,有点熟悉,非常危险。他举起手示意卓莉原地待命,自己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地慢慢沿着走廊前进。走了几步,一行大写的文字映入他的眼帘:

他们吃,却不得饱

拗口的语句,一看就知道来自《圣经》,准没错。把这个涂在地面上算什么意思?宗教式告诫?太晚了,这里可没有上帝和他的子民。你看,如今和仿生人卿卿我我的家伙满街都是,又有谁在意后代断绝?这个世界已经有了它自己的先知。

肖恩把对讲机拿到嘴边。事情总是反复发生,见得多了,你很容易就能猜到未来。

“牛仔?”

“什么事。”

“他们在这里吃什么?”肖恩问道。有什么东西卡在他的喉咙处,这是一种猎奇的期待感。这就像电影,见得多了自然会知道下一幕会出点什么事,但是你就是喜欢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不是么。

“‘他们’是在指谁?”

“你觉得我是指谁?”

“如果你是指在这里的工作人员,像我之前说过的,他们的生活必需品全部由公司定期供应,由地下铁路运进厂区。”

“既然停产是五年前的事情,地下铁路也应该早就关闭了。”

“决议案通过的当天起。之后由收入委员会负责监督并封锁整个地区。”

“但是四周之前这里还有人,他们有补给和生活资源,至少有能喝咖啡的余裕。地下铁路是公司的,通往外界的边境则是由收入委员会把守。除非是收入委员会的人和公司内部有暗中交易。”

“你应该知道最早的收入委员会是由各大公司的人选组成的,当然,那是在收入委员会反咬公司一口、试图掌管一切之前。”

“一旦没了供应——假设,公司的排查导致合作暂停,补给中断。四周时间就是二十八天,如果这地方还有人,在断绝一切外来给养的情况下,有没有机会活下来?”

“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吗?”

“我这里有些不太愉快的发现。”肖恩伸出手指在离自己最近的涂鸦上轻轻蹭了蹭。凹凸不平,手感发涩,但是久而久之就开始发腻软化,像是活物身上流出来的东西干掉之后会有的那种特色。举例来说,血痂。“饥荒。”

“我明白了。”对讲机那一端的克莱门特停了几秒,给出答案。“在不考虑亥伯龙污染的情况下,可以食用降解车间回收的有机原料,饮用经过处理的过滤水。当然这会造成摄入者身体器官组织的损害。通常所说的有机原料,你可以将之等效为——”

“——啊!”在一旁听热闹的卓莉恍然大悟,冒出一声傻呆呆的惊叹。她想明白了,肖恩想。老卢卡斯说他祖父的叔叔死于一八四六年爱尔兰大饥荒,当时大地满布流毒(和最近的情况倒也差不多),人们连给他下葬立十字架的余裕都没有。为什么不能好好安葬他呢,爸爸?他死了,应该安息,小不点肖恩·卢卡斯的心中饱含同情和愤懑。老卢卡斯一拳捶到桌子上,餐刀和餐叉跳出盘子,叮当作响。知道人想要活下来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小兔崽子你给我停止抱怨,把盘子里的土豆吃光。

“当啷”

听起来很轻的声音。谁的餐刀掉了?肯定不是老卢卡斯,他葬在祖传的土地里安息许久,坟头早就被推土机铲平,还辗过两个来回轧了轧光。

“从前面转角那边传来的声音,长官。”

“我猜目睹机会的时候到了,牛仔。——拿着!”

“拔腿就追”,这是形容肖恩接下来行动的最贴切说法。他没时间处理手中的对讲机,不等克莱门特回复,在迈步的同时就直接一扬手丢给身后的卓莉照管。脚步声在安静的走廊中炸裂成一长串噪音,来不及进行自动校准的肩灯灯光在地面上、墙壁上、天棚上狂乱地跳跃着。转角!没错,卓莉所说的转角。两步,一步!又一道安全门,这回是全开的。来吧!

越过第二道安全门,出现在肖恩眼前的是一段向下的长楼梯,一个干瘪的铁罐头盒静静地躺在楼梯的第五节台阶上。肩灯抓住这个短暂的机会调整好角度把灯光沿着楼梯投向下面,一直投到缓台上,让肖恩看见一只枯瘦青白的人脚在那里转瞬即逝。

肖恩冲下楼梯。他的步子迈得如此之大,让他感觉到大腿后侧的肌肉全部绷紧到了极点。在追赶他而来的卓莉眼中看来,这位可敬的长官几乎就是脚不沾地,直接纵身一跃飞过所有台阶,撞到缓台处的墙上才停住。肖恩一边追,一边想:那是只青白枯瘦的人脚,我见过那个。发黑的血管像蜘蛛网一样从青白色皮肤上凸显出来,蜷曲在一起的枯瘦四肢显得异样的长。在噩梦中,肖恩•卢卡斯被困在地下;而在地下,所有噩梦都会成真。

士兵可怜的人

肖恩追过了第三道门。空气突然变得沉重潮湿起来,除了淡淡的腥臭,似乎还夹带上了荒野中泥土的那种苦味。肖恩没追上那只青白色人脚的正体,不过他很确定自己来对了地方。广大空间中成排的数控设备静静地运转着,各种电控柜和操作台上面的指示灯时而闪烁几秒,黄色,绿色,黄色。一丝湿气附着在肖恩的脸上,比起上一层的冷清,这里要暖和得多,有一种生物式的、活生生的温暖。有一个词适合形容这种环境——巢穴。

“哎呀?”在后面急着追赶肖恩的卓莉踩上了什么东西。她踢了那东西一脚,结果从脚尖上得到了预想之外的回馈。

“别乱碰东西,行吗?”注意到卓莉动静的肖恩从前面绕回来,小声警告她。卓莉正用脚尖踩着地上的那团东西玩:一团保龄球大小,青白中透出淡紫色的奇怪东西,像黏菌一样寄生在光滑的地面上。

“这是什么,长官?”

“不知道,不如你尝尝看。”

“……现在我们的心血枯竭了……除这吗哪之外,在我们眼前并没有别的东西……”

黑暗中传来了第三者的声音。这是肖恩听过的最令人作呕的声音——潮湿,低沉,每一个字后面都拖着杂音,像富含沼气的泥塘一样咕噜作响。如果脸朝下泡在水里的死尸会说话,那大概就是这样的。

“行了神父,老老实实走出来,走到灯光里!”

回答肖恩的只有一串呕吐声。肖恩看看卓莉,卓莉也看看肖恩,两个人一时之间无话可讲,只能面面相觑。

“他消化不良吗,长官?。”

“用你战斗面罩的热成像视觉把他——”

“长官,这些设备还在运作,它们是热的,高过体温。”

“好吧。”肖恩灭掉肩灯背好步枪,拔出枪套中的HB-II,重重吸了一下鼻子。“你看恐怖片吗?”

“有色情要素的更棒,长官。但是您知道,制片公司说这个不赚钱,后来他们就不拍了。”

“我从小时候起就特别着迷那种廉价的恐怖电影,再血腥恶心的特效也吓不倒我。我不害怕,但是有些电影和其他的不一样,光看一眼海报就能让人浑身不自在——比如意大利人的电影,支离破碎的剧情,像梦呓一样的结局。那种氛围……是他妈的纯粹的亵渎。要是说电影教会我什么东西,那就是有些东西是‘生人勿近’的,比如这个藏在暗处搭腔的声音。”

“长官,您这话讲得像在留遗言。”

“留你妈的遗言——我知道这种声音是怎么回事。长期受到污染影响、肢体病变的人。我不擅长这干这种事,知道吗?上一次我干这活的时候结果很不好,差点就把自己给种进地里。如果我还是刚当兵时的小孩子心性,我会毫不犹豫地让你用速射炮把这里轰成一片盐碱地;但是现在的我当了好几年公司职员,而这个声音的主人四周前还他妈可能是我的同事,直觉告诉我,我得想办法从它嘴里撬出些情报来。这种……生物,它畏光,力气远比看起来的大,情绪异常。要是让我动手只会弄得乱七八糟,但是你不一样,你是只藏在人皮里的母猩猩,力气够大,能压制住它。我会想办法摸到它后面用强光把它轰出来,你在这里守着抓活的,明白吗?”

“您确定吗,长官?不用勉强,我可以全部代劳的。”

“我可不想看着你像只犀牛一样冲过去,用炮管把所有东西都顶翻。呆在这里等着,等我的信号。”肖恩凑到离自己最近的电控柜旁边,探头望了望排成一长列的琴式操作台。然后他竖起手指比划一下,一个闪身绕到了那后面,从卓莉的视角中消失了。

卓莉把速射炮炮口朝上提起来,乖乖地在黑暗中等待着。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有时候她能听见椅子挪位、滑轮滚动的细微声音,有时候则是那个怪物嗓子里粘痰翻涌般的动静。战斗面罩的分析显示此处空气的成分复杂,闻起来的味道像生肉、潮湿的蘑菇和干燥粪便混合在一起。除以上种种之外,一切暂时平静。

“J'aicompris ta détresse,Cher amoureux……”觉得无聊的卓莉乱哼哼起歌来。“啊嗯嗯嗯……呃,坏了。长官没说应答的暗号是什么。”

“Raaaaah!嘶——!”

“你觉得我这光怎么样!”

用不着什么信号了。伴随着肖恩的叫嚷,这间摆放设备的仓库瞬间化身为狂欢派对房。白炽的光像是盛不住的激流一样从各种设备的间隙中涌出来,投射出无数不停变幻角度的影子。厮打声、尖叫声、叫骂声、喘息声、撞击声、重物翻倒声,各种声音交杂着由远至近,一路直奔着卓莉而来。

“这儿这儿,长官!我守好了!”

一个瘦弱细长的苍白人影从光亮的洪流中奋力挤出来。这个几近全裸的“蜘蛛人”屁股撅得老高、四肢并用地飞快爬行着,一个急转弯,眼看就要绕过卓莉的防守。好在仿生人的反应速度要远远高过任何未经特殊调整的自然人,卓莉立刻抛开速射炮的前提把,随之探出身子;只见她把左腿伸得老长,脚尖探进“蜘蛛人”身下用力往回一勾,一下子把这个人形怪物绊了个大跟头。

“怵怵!”卓莉发出逗狗一样的威吓声。趁着“蜘蛛人”还躺在地上四肢乱舞的工夫,她重新提起速射炮,像用防暴叉那样利用炮管和防弹护盾的夹角把“蜘蛛人”牢牢叉在地上。“乖乖,不乱咬。爸爸带你去新家。”

“行了,没人看你的逗狗把戏。”头发散乱的肖恩喘着粗气从被撞倒的电控柜后面爬起来,扬手丢掉一张连带着破布片的身份牌。“霍华德•坎伯鲁斯基,生产部门主任。本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眼镜,如今却像个龙卷风一样在我脑袋上乱挠。”

“您要联系女士吗,长官?”

“把对讲机给我。”

肖恩伸手接住卓莉抛过来的对讲机。他喘了一会儿气,待到呼吸平稳下来才把对讲机举到嘴边。

“嘿,牛仔。我找到一个高级主管,生产部门主任霍华德•坎伯鲁斯基。”

“坎伯鲁斯基,名单上排名靠前。让我和他谈谈。”

“我看够呛,他刚冲着我又挠又咬。”肖恩蹲下,把肩灯的灯光调到最弱,伸手扣住霍华德的下巴。“你怎么说,朋友?重归于好怎么样?”

“焚烧我们,折磨我们……停止,停止……呕…呕……”霍华德试图用手挡住灯光,但是对他枯瘦细长的手指来说,这一行为完全是徒劳无功。

“哎呦,这股味儿,原来这味儿是他的!”卓莉捂住战斗面罩的下半部分,忍不住冲着霍华德发出质问。“先生,您上厕所还知道揩屁股吗?还是屁股里夹大便等着自然干?”

“他肯定是靠吃r……吃有机原料、喝过滤水活下来的。看这两只眼睛,受污染的神经细胞异常增生取代了大部分正常组织,再加上充血,紫得像两颗葡萄。”肖恩左右拨弄着这个可怜变异人的脑袋,把对讲机递到他嘴边。“上面的大人物在听着呢,坎伯鲁斯基。来说说看,我应该怎么让总控室恢复能源?”

“呕……唔……在这火焰里,极为痛苦……呕……”

“坎伯鲁斯基先生严格控制饮食,醉心于引用圣经,答非所问。你从他的宣讲里感受到启示了吗,牛仔?”

“告诉我你们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比上次联系你的地方要更下一层,到处都是闪着指示灯的机器和控制台。我觉得坎伯鲁斯基先生是因为机器的散热很暖和才在这里藏着的。”

“那里应该是地下一层的机房。那些机器是维持处理设施运作的自动化设备,为了保证意外状况下也能继续运作,它们通常有一条绕过总闸、直接连接亥伯龙能源炉的线路。你们离能源动力室不会太远了,我建议你们跟着能量传输缆走。”

“那这家伙呢,我应该把他带着吗?”肖恩既怜悯又厌恶地问道。“据我所知他是没得康复了。”

“这里的控制台可能会要求操作权限,建议你带着他应付生物识别。”

“行。完毕。”肖恩干脆地结束掉通话。他咬着嘴唇,脑袋发空地盯着在灯光下可怜巴巴的怪物。行,我明白,不是说我就得了弹震症还是怎么的,他想。但是,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像在想着法子让我回忆起在南亚时的糟糕经历?

“我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连他的母亲都认不出来,长官。”卓莉小声地和肖恩咬着耳朵。

“能认出来。”肖恩说。“还记得我刚才说到一九六八年的事情吗?那些游击队和旧政府的残余,他们躲在地道里。我们的人也在地道里,为了抓住他们。炸弹掉下来的时候所有没来得及撤出的人都被困住了,根本没机会逃跑。想活下来,就只能向更深处逃,躲避生化剂的渗透。但是人总得吃喝,是吧?水体都被污染了,一切挣扎都没屁用。十二月份的工作内容是去找这些被困住的人。没有食物和饮用水,两个月,所有还活着的东西看上去都是一个鬼样子,就像这家伙。”

肖恩轻轻踢了踢蜷成一团的霍华德。后者开始以一种奇异的频率抽搐,隆起的血管几乎要拱破那薄如蝉翼的皮肤,不知道还能否称之为血液的东西在里面一波一波涌动,流向心脏。

“一开始是抓活的,后来就只能把它们打死再拖出来。好在就算是死了,生物识别依然有效。”

“那个‘壕鼠’不受影响吗,长官?”

“当然不受影响。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说,‘鬼魂’——”

“这里是克莱门特。”对讲机突然响起。这是克莱门特首次主动联系。“请回答。”

肖恩立即抓起对讲机。讲上一天的骚话也无所谓,不过危机来临时,嗅不出味道可不行。“怎么了?”

“有人来了。”克莱门特的话语里夹杂上了敲打键盘的声音。“大门的终端有登录迹象……‘斯凯拉•简’。”

“这名字我今天早上才在报告里见过,她是收入委员会在这地方的主管。”肖恩皱起眉。“我猜她不是来给我做导游的。对吧,牛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