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抬头显露出与瘦小身躯不相符的沧桑面容,一丝干枯的灰白色头发从她的额头前垂下来,在风中摇动。斯维恩想起了故乡的山林。当山火过后,灰白的余烬随处可见,火就隐藏在那下面,等待着复燃。
——《斧王战士》
斯凯拉的耳朵还在流血,头顶也新增了一道伤口。她无言地盯着手下那些忙碌的机械人士兵,这些无惧于污染雨影响的便宜批发货正冒着大雨成群结队往返于处理塔的废墟和机舱之间,把一堆又一堆可以作为证物的破铜烂铁搬进杰克林的货舱。
“……。”
行动中损失的机械人总数超过二十个,包括她那个副手的“前任”,一部分机械人是受到攻击遭到损毁,其他的则是在大爆炸中集体报废。处理塔的盖子被内部压力炸上天的时候,斯凯拉就站在大门外焦急地踱着步,等待带队前往内部追踪入侵者的副手回报情况;如果不是启动了备用躯体的副手找到昏迷不醒倒在处理塔门外的她,淋够污染雨的斯凯拉这会儿就可以表演从眼眶里往外分泌矿物质的神奇魔术了。给她带来麻烦的家伙不仅活着,还挑衅般地引爆了处理塔的能源炉,搞出来的动静大概整个东海岸都能感觉到。斯凯拉可以想象得到,只要自己前脚踏出隔离区,各种问诘就会铺天盖地飞过来,活活把她淹死。
“记录,复原完成。入侵者,共计,三人。”导航眼镜的隐藏式耳麦中传出副手的声音。“正在上传。”
一张铁面具突然跳出来,占满斯凯拉眼镜内侧的整个画面。“使用竞争对手的技术不害羞吗”,铁面具用稍显惊慌的声音嚷嚷着。
“战斗面罩。她肯定是那架坠毁飞行器上的幸存者。”斯凯拉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索泰克公司的仿生人……就连这种活死人一样的脏东西都比你还要更有活人的感觉。你怎么输给它的?”
副手把视频记录往回倒放一段,选择了一个噪点较少的画面停住。一个胡子拉碴的长下巴男人出现在镜头中,正对着镜头开火——虽然他那亚光材质的战斗服上没有什么显眼的标识,不过在他手中握着的Hyperion Blaster II “指挥官”型自冷却手枪本身就是个不言而喻的身份证明。
“已进行,参照比对。初步判断为,索泰克公司中级职员。”副手平淡地叙述着。“请求连接,总部信息库,以获取详细资料。”
“用你的齿轮脑袋想想,我们现在可是在控制区间里!”斯凯拉招手示意远处最后一名磨磨蹭蹭的机械人士兵赶紧“滚回”机舱内。“我也不在乎什么个人信息,只想知道这些家伙是为了什么来的!还有一个人是谁?”
画面应斯凯拉的命令开始快进,最后停在视频记录终止前两秒的地方。嘴里叼着一根香烟的黑衣女人端着两把HB-II,冷淡的目光穿透时空的隔阂刺进斯凯拉双眼,翡翠色的双眼中似有一丝嘲讽。就是她了,斯凯拉听见心中的声音如此说道。罪魁祸首,毁掉这个星期日的家伙。
“……她是谁?”
“初步推断为,仿生人。无可比对样本。考虑为,特殊个体。”
“你以为我看不出什么是人造的相貌吗?她没戴战斗面罩,参与战斗的仿生人是不允许露面的。在她武装带上的是什么?放大画面,降低亮度,提高对比度,许可本地信息库登入权限。”
“索泰克公司,董事会徽章,第一版。持有人,共计,十五名。已全部注销。”
斯凯拉今天头一次露出了勉强可以称之为笑容的表情。第一版。那可是一九二〇年代的事情了,本应在泥土里陪着老骨头们慢慢腐烂的徽章为什么会在一个仿生人身上?一九二〇是个变革的年代,既是老家伙们的黄昏,又是公司的黎明,如果斯凯拉找到了正确的挖掘方向,周一上班的时候她就能坐到五十平方米大小的高管办公室里俯瞰整座城市了。
“活捉这个仿生人。解除她的武装,把肢体破损控制到百分之五十以下,不要毁坏她的随身物品。其他人格杀勿论。”
“明白了。”
“另外——等一下。喂,你!”
最后一名返回的机械人士兵倾斜着身子拉扯着,把某个人体大小的奇妙物件拖进机舱。斯凯拉的注意力一下就被这个东西吸引了过去:它那细长瘦弱的“四肢”蜷曲交叠在躯干前,“双手”护住比例失调的“头颅”,隐藏起“面部”。某种淡紫色通透矿物材质组建的不规则网状结构形成了这东西的形体,无数粗细不一的线条相互分叉汇聚联结,表现出生物特有的弧度与曲线。
“这是亥伯龙晶体组成的某种畸形标本工艺品?”斯凯拉扶扶眼镜,把双臂叠在胸前。“你从哪里挖出来的?没见过这种东西。看清了吗,副手?这是什么?”
来自副手的回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危险。请,立即远离,简主管。”
“我问你这是什么”,斯凯拉本想这么反问回去。不过她只来得及皱紧眉头、发出“我”第一个音节就亲身体会到了副手口中的“危险”意味着什么——淡紫色通透的“工艺品”突然从地上弹起来,舒展开四肢猛地抱住斯凯拉。
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的灼热刺痛感。“快帮我”,斯凯拉如此呼救着。“快帮我”,所有人都如此呼救着。无数陌生的声音在斯凯拉的脑内轰轰作响,逼迫她睁大眼睛直视面前物件“面部”的两个窟窿。那些拥有精细构造的线条,那些曲线和弧度……它们是流动的渠道,当有机成分被高温灼烧殆尽,只有亥伯龙晶体化的轮廓会保留下来。为什么她一开始没意识到?在这些无数线条的空隙之间,黑暗无限延伸。
“哔——!”
眼镜发出的尖锐蜂鸣声差点刺穿斯凯拉的鼓膜,把她从恍惚的状态中召回现实。“物件”仍然缠在她身上,痛觉也依然存在,但是那些呼救的尖叫总算是消退了。机械人士兵像个白痴一样站在不远处,完全指望不上。仅仅是好还不够,因为完全指望不上。仅仅是好还不够。但是仅仅是好还不够。
“请使用,亥伯龙矿渣弹。我,马上赶到。”
“矿渣弹……!”
只有手腕能动的斯凯拉左右摇晃肩膀,用力挣扎着。对了,亥伯龙矿渣弹。为了以防万一,她的自卫武器里总是压满了这种昂贵的弹药。斯凯拉用右手的两根指头夹住腋窝下方的手枪握把,在近乎疯狂的扭动下把它甩出了枪套。
“混账……!”
先是向上,接着向外。斯凯拉把手腕弯到极限,在食指麻痹之前把枪口对准怪物胁下,扣动了扳机。枪口的焰火反扑回来灼伤了她的手,腕关节先是一瞬间失掉知觉,接着就是剧烈的挫痛。子弹击中“物件”,弹头粉碎,破片飞溅。斯凯拉在中看着暗色的龟裂从怪物被子弹击中的部位迅速延伸展开、扩散到“物件”全体,通透的淡紫色随之消失,变得像老旧玻璃一样浑浊肮脏。
“哈,哈……”
斯凯拉挣脱了“物件”的束缚——方才还拥有异常气力的“物件”现在变得像威化饼干一样松脆,稍微受到外力作用便支离破碎。它的“四肢”被斯凯拉轻轻松松扯断,失去支撑的“躯干”悄然无声地坍塌下去,几秒钟之内崩落成为一堆毫无生气的灰色粉末。
“这是什么?!”斯凯拉紧握着自己肿胀的手腕。她在疼痛中不停地前仰后合,眼泪从眼角溢出了一点。“到底是什么?!”
副手带着医疗用品箱出现在机舱另一端,小跑着向斯凯拉赶过来。“感染进行至最终阶段,亥伯龙晶体化。有机体,失去主要机能,刻录作用发生。人格,转移至晶体化部分。”
“我受够你支离破碎的解释了!”斯凯拉把眼睛睁大到极限,咧开嘴角呲出牙齿。“我的手断了!断了!哈哈,哈哈哈……!”
“需要,立即处置。可能,有所不适。”
副手伸出胳膊架起斯凯拉受伤那一侧的肩膀,打开医疗用品箱,拿出止血带在斯凯拉上臂系好。接着,它戴上用品箱里的医疗处置用手套,在手套背部的三个插槽上分别插进一支密斯提卡生物凝胶、一支“糖冲击”以及一支空试管。
“请,稍微忍耐,简主管。”
副手仔细审视着斯凯拉受伤的部位,“聚精会神”的表情经过逻辑系统的判断显现在它的脸上。 处置手套的手指末端探出手术用刀刃和针尖,飞快地移动起来。刀尖切开组织,针头在受伤部位周围刺探实施麻醉,刮除吸取淤血和坏死的部分,然后再注射生物凝胶进行填充修补。整个过程只花了几分钟便宣告完成——副手解开止血带的时候,斯凯拉刚刚进行过手术的部位除了肤色和周围的部位相比稍有不同,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请,静养。等待,完全愈合。”
斯凯拉仍然惊魂未定。“他们都在尖叫!我尽量去听,但是太多了……!”
“高纯度亥伯龙晶体,紊乱,磁带效应。可能导致,幻觉,以及,人格错乱。”
“不是我的错。”温暖的舒适感散布到斯凯拉全身上下每个角落,安抚她的神经。“糖冲击”迅速起效,在药物的作用下,斯凯拉的声音变得从未有过的轻柔。“不能停在这里,不是我的错……”
“您需要,休眠。”副手收好器具,伸出一只手指示意呆站在一旁的机械人士兵归队。“我会,处理好,所有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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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怎么把这一段写进报告里?)
肖恩在心里思考着这个问题。一开始他在水渠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接着叫克莱门特的牛仔把磁带机连到叫卓莉的士兵的战斗面罩上,启动某种隐藏的开关,放下一架伸缩梯。克莱门特先爬上去,然后是傻蛋,最后是他。他从一个下水检查井似的窟窿里探出头,发现牛仔站着,傻蛋倒着,一群赤手空拳、光着身子的仿生人围成一圈死死盯着新来的爱尔兰佬。牛仔告诉肖恩“不要轻举妄动”,所以肖恩就听她的话乖乖爬出来,结果后颈上还是挨了一下。现在?现在他站在用木质家私和大理石豪华装潢的复式结构宽敞大堂里,脚底踩着猩红色的昂贵地毯等待某个大人物登场,用卓莉的话说,过场动画里被揍,只能老实观赏。
(如果我就这么写,他们肯定不会相信的,尤其是光屁股仿生人那部分)
远处的老黑胶唱片机播放着某种古典交响乐,仿生人姑娘们垂着双手站那些遍布巴洛克风格雕饰的装饰大理石柱旁边,头顶上有一盏盏烛台造型的水晶灯为她们做着高光。这些仿生人全都长着仿佛出自同一个亲妈的相貌,全身上下跟商店里种植了假发的塑料模特一样干净——是那种连一个毛孔都不存在、只剩下简单凹凸的“干净”,她们的制作人看来并没有浪费精力给她们设计拿来糊弄自然人脆弱情感的性征。非常有个性,肖恩心想,我一定要见见这位。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一个人影走向二层栏杆的正前方,侧身倚在扶手上俯视所有人——肖恩,克莱门特,揉着后脑勺的卓莉,还有差不多一个排的光屁股仿生人。看起来这个周日终于到了最高潮的部分,剩下就看它要怎么完结了。
“欢迎,各位。我是弗雷斯坦。这里本来是个清静的地方,不过最近却变得越来越吵闹,我想各位在路上应该也有所耳闻吧。我正在做远行的准备,如果各位来的再晚一些,也许我们就会擦肩而过了。”
“《唐豪瑟序曲》,长官。从品味了解一个人是最靠谱的,人们都说,你就是隔着两条街都能闻出普鲁士人的味儿。说实在的,这家伙好像超级恶心版的格雷斯•伊登。”之前造了殃的卓莉嘴里念叨个不停。按照她的说法,帮克莱门特破解系统害得她眼前数字字母乱飞,结果还没从眩晕感里恢复过来就被那些仿生人围住毒打了一顿,手头用来防身的速射炮炮管也被抢走了,实在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俗话说怪人总有怪面相,这家伙的脸……)
肖恩注意到自称“弗雷斯坦”的怪人有点出彩的地方。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一样不少,黑色的头发看起来也很正常,但是把这些统合起来就显现出一种非人的雌雄莫辨。当他(她?)开始讲话的时候,那张脸上的五官如同一张张切换的幻灯片那样播放着固定的表情,前一秒还像沙丘般柔缓,下一秒又变得比峭壁更棱角分明。
“你这里有我想要的东西。”克莱门特高声说道。她的目光从左到右飞快地一扫而过,把整间大堂里的仿生人尽收眼底。看起来克莱门特对这些诡异的仿生人颇为顾忌,刚从水渠中钻出来、被仿生人们包围的时候,正是她制止了想要动手反抗的肖恩。
“人人都想要弗雷斯坦的东西。索泰克公司拿到那么多的资源,却只知道让这世上充满虚有其表的商品……啊,你,戴面具的。你是斯拉夫人?”
卓莉耳朵不是一般的灵,她立刻中断嘴里喋喋不休的废话,开口还击弗雷斯坦话中的不屑之意。“是捷克人。您有意见吗?”
“奥匈的劣童。”弗雷斯坦把头扭向一旁,做出一个“无奈”的姿势。“看看他们都用我的研究成果干了什么。”
“您知道吗长官,在我们家那儿流行把人暴打一顿从二楼扔出去。”卓莉对着肖恩小声抱怨起来。“只要您下令,我马上就动手让您看个热闹。”
克莱门特慢慢呼出一口气。“我想要一份特别的拷贝。”她说。
“拷贝。”弗雷斯坦突然来了兴趣。“倘若不是我熟知这世上的种种把戏,也许还会以为是俄国人手下的乞乞科夫找上门来讨要死魂灵了呢——等一下,你戴着的徽章——啊,我明白了,你和那个人一样。”
克莱门特不做声地伸手压压帽沿,似乎是对弗雷斯坦的说法不置可否。
弗雷斯坦继续着自己的猜测。“特别的拷贝。哼……我知道你要的是哪一份了。没错,她现在是在我手里。她一定非常特殊,请告诉我,是因公还是因私?”
“都有。”
肖恩无意识地把手搭到ICR-218的背带上。看在老天的份上,事到如今这种你来我往的文字游戏到底有什么用?
“嘶!”
离肖恩最近的一名仿生人抬起胳膊。皮肤从她的指尖部位分裂蜕化堆积到肘部的肌腱处,把前肢的骨骼和肌肉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一直隐藏在皮肤下面的掌腱膜如今去掉了伪装,它张开一副口器状的裂口,把里面密密麻麻的角质尖刺指向做小动作的肖恩,发出毒蛇吐信般的警告声。
“怎么,你对我有兴趣?”肖恩停下手上的动作,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你的XX长在手心里,看见猛男就动情?”
弗雷斯坦注意到了肖恩和手下仿生人的小冲突。他抬起一侧眉毛,把上半身探向肖恩的方向。
“你也有意见,‘女士’?”肖恩故意加重最后那个词的读音。
“‘肖恩•埃德加•卢卡斯,出生于一九五二年七月四日,喜欢把胡子留到一毫米长再刮,英勇的职员’。我们待会儿再谈论你的事情,现在请保持安静。”
肖恩张开嘴,闭上,再张开,再闭上。血液涌向他的头部,卓莉从后面伸手扶住他,嘴里好像还讲着什么“这人是您妈?”之类的蠢话。如果有一支“糖冲击”就好了,肖恩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我需要放松一下,排解紧张情绪。这王八蛋知道我在想什么——不,不对,我没在想,但是他知道我,从今天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他知道我?
“让我们继续。你为什么来到这里,是出于某种伙伴友情吗,拥有‘克莱门特’这个名字的你?”
“仿生人的名字只是记号,不需要着重提。”
“像我之前所说的,你不是‘女巫’手下的死魂灵商人;你也不是壕鼠,因为我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那个死不服输的老家伙。说到一九二〇,那可是动荡之年,少不了各种奇闻轶事。是了,你一定也是心灵现象研究学会的成员。以学会的人脉和手段够本事跑到我这里捣乱,渗透到公司的高级职务上当然也不是什么难事。世人知晓学会在一八八四年与布拉瓦茨基夫人发生的争执,却不知道学会在伊普尔战役之前就发现了亥伯龙矿藏。多么讽刺,标榜以科学解释揭穿灵媒骗局为己任的学会居然把成员的人格记录下来以供将来驱使。你是会员中的哪一种,心存疑惑的学者,还是抱有浪漫希望的作家,哪一个?”
“不会投资的那个。”克莱门特交付了一个有些黑色幽默的答案,同时算是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本以为能够安息的灵魂却在另一个躯体中被唤醒,看着世界依然缓慢走向末日。我想你在交会费的时候可能没意识到这一点?”
“那你又是什么人物,弗雷斯坦。遒力会干部,还是纳粹残党?”
出于某种原因,弗雷斯坦对克莱门特的质问表现出露骨的厌恶,那张脸上由五官凹凸形成的阴影霎时加深了一倍。“请不要贬低我,我可不是脑袋里充满狂热叫嚣的蠢货。当然,我出身于一个伟大的祖国,但是为了更远大的目标,人必须要超越自我,超越种族,超越狭隘的视界。应该说,我是个擅长独立研究的人,有自己的信仰和理念。公司和委员会不是没来找过我的麻烦,对我来说学会也只是另一个待办事项而已。”
“我只需要一份拷贝。”克莱门特不动声色地听完了弗雷斯坦的自我阐述。“听说你正要准备远行,你真的有时间在这里老生常谈么。”
“嘿,我在任务报告上读到的内容可不是这个。”肖恩低声询问克莱门特。克莱门特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隐藏着某种难以捉摸的深意。
“这里本来是个拥有完美配套设施的研究场所,可惜就像我说的,变得越来越吵闹了。”笑容重新回到弗雷斯坦的脸上。“有时候我会想起曾经读过的一本小说,里面讲到,一个孩子因为厌恶大人的行事做派而逃掉;然而冒险归来的时候,他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大人。”
肖恩终于忍不住扬高声音。“别跟我胡搞——我明白了,头痛和噩梦,从一开始就是你在捣鬼。你在这里偷偷捣鼓的东西能让人产生幻觉,那个叫霍华德的倒霉家伙,你把他搞得像个失了魂的食尸鬼。外面那些到处乱窜的怪物——”
“就是那些乳头长在胸口上的狗子。”卓莉突然抢嘴,打断了肖恩接下去要说的话。“根本不挑食,连仿生人也咬。普鲁士人品味真差。”
“之前我放出那些半成品是为了处理溜进来的学会成员,对坎伯鲁斯基本无伤害之意;但是耍小聪明的坎伯鲁斯基先生吓破了胆,以为我是要清算叛徒。他把自己和他人封闭在设施里,直到自己的人性败给了生理上的饥渴。说到底,所谓灵魂不过是由意识碎片堆积而成的小小尖塔,只是抽掉那么一小块,结果便是全盘崩塌。”
弗雷斯坦打了个响指。大堂中的装饰大理石柱伴随着液压传动系统运作的声音退入地板下方,现出其伪装外表内侧的真实面貌:每一根大理石柱内侧都隐藏了一个生物培养槽。大大的、细长的玻璃试管里面灌满水,插在灯泡插座里——要用肖恩的乡下小子脑袋来解释的话,这就是他看见的东西。
“请让我稍微讲解一下。那两个,原本装着密斯提卡公司的‘生物运算单元’和它的‘躯壳’。这个和这个,曾经属于索泰克公司的‘再造者计划’。”弗雷斯坦依次指点着那几个空荡荡的培养槽,不紧不慢地一一做着介绍。“密斯提卡的供货商总是送来些营养不良的流浪儿童作为实验体,下水道生活会给自然人带来不可逆的污染并直接影响实验产物的性能,他们就是不明白我指出的问题关键,导致我每次都要花费不少时间才把他们培养到可用的状态。不管怎样,索泰克公司的项目负责人一年前领走了再造者计划的男性个体,并且约定在上个月交付女性个体,但是坎伯鲁斯基先生把消息卖给外界,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趁着我忙于打扫不速之客的时候,我那狡猾的‘生物运算单元’带着‘再造者’的女性个体逃走了。”
“你谈起别人的损失蛮不在乎,就像操作员们在讲‘投资有风险’。”肖恩尖刻地点评了一句。话是这么说,他的心里却开始考虑起另一件事情——一年前,正好是肖恩刚从东海岸沿岸调过来、结识卡雷奥的时候。飞上十几次任务,去酒吧喝几个通宵,让两个陌生人彼此成为朋友有个一年时间就够了。
弗雷斯坦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自豪。“不,恰恰相反,这说明我的研究成果大为成功。想想看,漂在培养液中的一团软体组织居然能够策划一出成功的逃亡剧,这意味着它不仅拥有智能,还拥有梦想以及欲望。至于你……你是只被催熟的鸡崽,命中注定的公司员工。”
肖恩的眉毛细微地抽动着。卓莉把头歪向左侧,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长官的一举一动。克莱门特把大拇指扣到皮带上,提出最后的问题:
“我要怎么拿到我要的拷贝?”
“那个不速之客,我把她放在了这地方的最上层,就在浑天控制器的操控室里。直接走过去拿,随你的心意——只不过你要凭实力争取机会。怎么样?”
“你用枪有多快,长脸小子?”克莱门特紧盯着弗雷斯坦,嘴唇微微翕动着询问肖恩。“会HB-II的‘快扇’把戏吗?”
“玩过。”
“很好。不要管弗雷斯坦,他不是威胁。看我的动作行事,注意移动,专心对付身边的家伙。”
“等这事完了,你得给我准备一大堆答案,牛仔。”
“如果能成功的话。”克莱门特回答道。她呼出一口气,仰起头,对弗雷斯坦的提议表示了认可:
“很公平。”
克莱门特以闪电般的速度拔出HB-II,一枪打碎了弗雷斯坦头顶的水晶吊灯。后者的身影随之消失,只剩下愉快的大笑声在大堂里四处回荡。
“一!”
肖恩半跪在地,出其不意地把HB-II的枪口从胁下探出去,之前那个用异形胳臂威吓他的仿生人没来得及施展本领,脑袋就被崩开了花。
“二!三!四!五!六!”
三个仿生人从正面朝着他冲过来。肖恩食指扣住扳机,另一只手飞快地连续拨动击锤。五道火光只打中了两个,HB-II圆柱状的供能仓“啪嚓”一声从枪身中弹出来,开始对能量棒进行强制散热。
(见鬼……)
“全垒打!”卓莉从侧面赶过来,她扣紧双手像挥动球棒一样抡起自己的胳膊,打翻了那个想要扑到肖恩身上的仿生人。但是更多的仿生人从她身后一拥而上把她压倒在地,转眼之间,卓莉就只剩下一只手还露在外面四处乱抓。“这儿的卓莉不够平分给大家的——嘿!你用什么东西捅我?”
肖恩丢开HB-II,抓起背后的“战猪”瞄准卓莉身上那一大摞要把她大卸八块的肢体。“别乱动!”
“啊。我记得克莱门特告诉过你要注意移动,是不是?”
耳旁传来某人的轻声细语。肖恩猛地转过身,“战猪”独特的“嚓嚓”枪声连成一长串,眨眼间倾泻出数十发子弹。
“在敬业这一点上,他们把你教养的很好。”弗雷斯坦不躲不闪地站在原地,饶有兴味地看着子弹穿过自己的身体。弹头冲击波划出波澜扭曲了形体的轮廓,如同微风吹拂而过的水面,片刻之间就再次恢复平静。“倔强,一意孤行。”
“妈的,是全息影像……”肖恩吐出愤恨的话语。在他身后,被大批仿生人压制住的卓莉像被人捏住鼻子般发出一连串尖细的叫声。移动到远处的克莱门特伸展双臂,用两把HB-II威吓着一左一右两个试图冲上来的仿生人,之前几个不识相的尝试者此刻一动不动地俯卧在她的脚尖前,闪烁着淡紫色亮点的血液在地毯上汇成一大摊暗色斑块。她看向肖恩,眼神让肖恩想起许多年以前最后一次来出诊的医生看着病床上老卢卡斯时的模样。
“不错。”弗雷斯坦的全息影像拍拍手。“我确实想要那个斯拉夫人闭上嘴巴。”
肖恩回头望了一眼,发现多嘴多舌的士兵如今安静地躺在地毯上,手脚的关节向各个方向弯曲着,下巴以异常的角度叠在肩胛骨上——她的颈椎被折断了。那些仿生人放开卓莉,从两侧伸出手抓住肖恩的四肢,牢牢控制住了他的行动。
死亡士兵太多死亡
弗雷斯坦非常满意。他的身影从肖恩面前消失,下一秒又出现在生物培养槽旁边。“看起来你还是不太清楚秘密在这里是如何运作的。没关系,我们可以从五年前说起。停产……嗯。举世无双的大公司真的会让生产线停产,就因为某些‘话语’?真相是,索泰克与数字港的合作在五年前濒临破灭,他们需要更激进、更有成效的项目,他们买通了收入委员会的地方专员,他们找到了我。经过挑选的生产人员被留下来协助我从事秘密工作,对外则宣称厂区已经被封锁。”
“呸。”肖恩吐了一口口水。
“啊,多么粗鲁。为什么先遣部队的飞行器会坠落?为什么他们会送你来?为什么我们来自学会的朋友会冒出来,把你带到我这里?今天有种种巧合,我们马上就要讲到关键——一年前,正是你从下水道流浪儿变成有战争经验的老兵那时候。‘再造者’项目……用最短的时间培养公司需要的人力,经验,技术,人生经历,一切都可以通过利用采样得到的资料快速塑造出来。这就是‘幸运者肖恩·卢卡斯’的诞生之地,就在这里。”
弗雷斯坦慢慢走到培养槽旁边,用虚拟的手指擦拭起上面的指示灯。
“主持这些秘密交易的人们认为,‘再造者’项目可以解决亥伯龙污染带来的新生人口不足问题。他们是在关心这个世界的去向吗?不,他们只是在意人力资源枯竭,害怕没有人为他们工作。对我来说,所有项目都只是前进路程中的必要代价,这些贪婪的小人物没有与我分享伟大目标的价值……坎伯鲁斯基的小报告让这些贪婪的小人物有了不切实际的想法,他们尝试了一次‘巧取豪夺’,失败之后还想尝试第二次。这一次他们派了你来,还大方地配上一队最优秀的仿生人士兵帮你开路,就当做是对‘再造者’项目的实战检验。如果你成功到达目的地、关闭浑天控制器,公司就会给你进一步的指示,好来收割他们的战果。浑天控制器,浑天控制器……真是让人念念不忘,我说的对吗?”
砰,砰,砰。肖恩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每一下都越来越沉重,胸口的钝痛感像是肺部要爆炸一样。这是紧张的表现,就和钻进地洞时一样。地洞……地下排水渠。在那狭小的、潮湿的地方被追逐着,在地下的黑暗中狂奔。睡梦中时而浮现的恐怖画面,那真的只是噩梦吗?
“想要对处某个人的贪婪,最简单的办法是唤起另一个人的贪婪。我和数字港公司谈了谈,稍做手脚,装备精良的仿生人部队就被战斗面罩引发的亥伯龙晶体紊乱变成了一群精神病患者。想想看,即使你成功与她们汇合,也只会被她们的友军火力消灭掉。奇妙的是,你的部队遇上了我的半成品们,而这个斯拉夫人的劣质拷贝品不知为何幸存了下来,还对你忠心耿耿。也许你确实很幸运,有天使的眼睛照看着。”
克莱门特依然举着手中的HB-II。她的目光飘向卓莉的尸体,眉头微皱。“……还不够。”她轻声地自言自语道。
“没错,当然不够。”弗雷斯坦竖起手掌,对克莱门特的话表示赞同。“一个月前,你那全副武装的仿生人朋友在混乱中混乱只身潜入这里,那时我还很好奇是谁把她送到这里来的。至于你,你搭上索泰克公司的顺风车跑到我这儿,看来不仅是吸取了教训,对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也相当了解。炸掉坎伯鲁斯基藏身的处理塔的行为究竟是你在临场发挥,还是早有预谋?外面世界的电波中现在已经对纽约州的大爆炸议论纷纷了吧。表演非常精彩,但是还不够。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颈部传来一丝刺痛,麻痹沿脊椎向全身上下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武器从肖恩无力的手指间滑落,砸在他失去知觉的脚背上。他试图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究竟怎么了,却发现自己连转动一下眼球都做不到。一串串奇妙的敲打在鼓膜上弹跳,这是本应在室外才能听得见的雨声,有人按下了播放键。
“奥尼尔·卢卡斯不算是个好父亲。我本想给你些更美好的回忆,但是人们常说够艰苦的童年才能培育出更坚强的意志——”
来到我们的降生之处
来到父母抛下我们的世上
“老家伙……会气疯的……”
肖恩吃吃地笑起来。雨点变得越来越密集,水流聚集到一起,终于冲走了所有意识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