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路面上凸出的石子,落进坑洼,颠簸了一下。斯维恩从寒冷的梦境中返回现实,发现最先迎接他的依然是货仓里潮湿木材的陈腐气味。阳光从头顶的破洞投射进车篷,照得他左半张脸热烘烘的,看起来他靠在货物箱上睡了好一会儿。

——《斧王战士》

话说得没错,是冷过头了。西伯利亚的天气可真糟糕,只比我在比利时蹲过的战壕好上那么一点点。老话说得好,再怎么做准备,也总有料想不到的地方……参加外籍军团?我?那倒也不是。我这一番奇遇可要归功于以前认识的一位先生,那人整天坐在布拉格的酒馆里,眼巴巴盼着别人找他讲几句话解个闷儿,你看他可怜,走上前去刚和他谈出点感情来,他就突然在脸上装好窗户板,拿出一副死了儿女的脸色送你去警察局啦。好在警察局里还是有人明白事理,觉得我是个忠义的好百姓,于是就开出证明写好介绍信,安排我去军队将功补过给皇帝效力。到了部队之后我们就老是在一片地方转圈,三五天挨一挨炮轰,十来天坐一坐火车,下车一看,嗬,走出去还不到两站地远。这也没办法,老爷们要是不愿意传达,光靠咱们这些蠢头蠢脑的百姓哪里揣摩得出来皇帝陛下想要往东还是往西。后来我坐错了火车,稀里糊涂地就到了伊普尔,几个Rota Nazdar的老乡拉着我换了一身新衣服,又给我发了一杆新枪,对面战壕里的灰牲口全换成了盟友德国人,真是奇了怪也……回头往西?没的事,用我们那里乡下的话讲,叫“一点门路都没”,现在西边连死人都爬起来到处乱跑,了不得。吃了枪子的也好,叫流感害死的也一样,只要淋过大雨,那就等好吧。因为人手不够,他们就把人竖着埋进土里,坑还挖得浅,用不了一天死人就能从土里爬出来捣乱。要我说咱们再往东走走看,然后想办法南下,只要沿着俄国人的铁路走,总该能找到满洲。到时候咱们好好洗个澡,刮净胡子,换身衣服,再吃点正常好百姓该吃的像样食物。我听说俄国人把酒行开了过去,希望那地方能找到好啤酒喝……虽然大家是在打仗,总不至于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毁个精光,你说是不是?——哎哟!这段时间天天枕着石头睡觉,我这脖子算完了。这边,好伙计,伸手扶我一把,我得换个姿势。对,就是我的脖子出了毛病,疼得简直像要断了一样。

伸手

脖子

空气。未过滤的空气,带有尘土和化学物质的味道,称不上好闻,但是相当新鲜,对在面罩后隐藏已久的五官来说是久违的刺激。卓莉·什维卡伸出左手,对准自己眼睛所在的位置比出食指和无名指。

“忘了剪指甲了!”

在战斗面罩后面強制睁大许久的眼睛失去了对尖端的恐惧,直接导致卓莉把指甲结结实实地戳进了自己眼眶里。她双手捂住面部缩成一团在地毯上到处滚来滚去,直到后背硌到某个软软的东西才给自己刹住车。

“你够精神。很好。”

卓莉像不倒翁似地弹起来、睁开眼睛。泪水导致黑色的人影在她眼里显得扭曲又模糊,不过从声音和语气来判断,在那里的正是克莱门特,别无他人。卓莉先是飞快地眨了几次眼找回视力的最佳状态,接着又眨了几次眼才确定自己的眼睛不是出了问题。原本华美的大堂如今像被风暴袭击过一样破败不堪,地毯上到处都是焦痕和裂伤;大理石柱上的水晶灯无一例外变得七零八落,残留在灯座上的线路时而从断裂的部分跳出几星火花;之前那些一涌而上弄断了卓莉脖子的仿生人如今或坐或卧地原地保持着沉默,看来是在释放了生命中的所有激情后失去了生存的意志和能力。

卓莉无意识地把手托到腮边,挪挪屁股,在背后那具“弗雷斯坦牌仿生人”的尸体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她把双腿蜷起来、膝盖叠到胸口前,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您知道吗女士,我做了个奇怪的梦。”卓莉腾出一根手指,偷偷戳弄着尸体的肚脐眼。“刮胡子……嘿嘿。我可真能闹笑话,明明连下面都是光溜溜的。”

“记忆回馈。理论上讲每个仿生人都是生活在死人梦境中的回魂尸,这种现象难免发生。”克莱门特走向一个靠在培养槽上的仿生人,伸手从这具尸体的颈后拔出一根黝黑的尖细刺刀,插回自己皮靴旁边的暗槽里。卓莉挤弄着眉毛,抽起冷气:克莱门特对着她的那一侧肩膀如今只剩短短一段手臂残存,被扯碎的衣角下暴露着暗褐色创面,一截青白色的尖锐臂骨从干枯的血肉中间支出来,四周凝结了一圈淡紫色的结晶。

“任何用高纯度亥伯龙矿渣煅制的武器弹药是违禁物品,女士。”卓莉用绕弯子的方式展现着自己的关怀。“再说了,您还可能会伤到自己……哎呀,您这已经把自己给伤着了。”

“用密斯提卡生物凝胶接好垂死仿生人断掉的脖子一样违反条例。”尽管少了一只胳膊,克莱门特还保留着相当的精力。“战斗面罩自行脱落,意味着你已经在程序上被判别为死亡。正确的做法是把你留在原地,等待你身体中的亥伯龙矿物质和有机物的平衡彻底崩溃后再予以废品回收。”

“但是您没那么做,您明白自己需要搭把手……咳,我的意思是,您需要帮忙。是您自己动手切掉坏死部分的吗?呃!从前他们在战场上就是这么给人治烂脚丫的,看在眼里见一次疼一次。”

“经验和记忆是非常纠结的东西,有时候人们把它们混为一谈。”克莱门特若有所思地盯着一盏水晶灯被高温烧熔后残留的灯架残骸。“你对我的秘密身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

“您是说‘什么和什么会员’那部分吗?”休息够了的卓莉站起来。她挥动胳膊,冲着空气击出两发刺拳,展示出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我还是天使慈善基金会的会员呢。再说了女士,谁也不是喜欢才来当兵的,要是能有的选,我最喜欢的职业是游戏厅老板。”

克莱门特缓慢地点点头。“那我就把你的回答当成‘认可’了。非常感谢。”

“别见外。接下来怎么办,女士?”卓莉抬起一条腿,冲着斜上方飞快地踢了两下。“咱们要去救长官对吗?耶!哈!我觉得他喜欢我的真容肯定胜过战斗面罩。”

“弗雷斯坦是一个专注的人,拥有异于常人的观念和注意力。既然他对你的长官感兴趣,那就让他慢慢操心长脸小子的事情去吧。”克莱门特用仅存的手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现在的时刻。“有两条路线可以用来撤离。控制器在这里最高的地方,我们先到那里去,然后再看看选哪条路线合适——”

突如其来的轰隆声和晃动让克莱门特脚下一阵踉跄,也许是失去一条手臂影响了整体的平衡感,她向旁边踏出两步才算稳住身形。大堂里一切能够活动的部分纷纷以爆炸为引子咯吱作响地发表起自己的主张,间隔不到十秒,第二下爆炸紧跟着从另一个方向传导到大堂里,已经没人在意的《唐豪瑟序曲》发出一声怪叫,黑胶唱片机随着木制高脚桌的倾倒滑落,在地毯上摔得七零八落。

“直击,两发!”卓莉蹲在地上东张西望,一只手护住脑袋。“应该是从某个快速移动的平台上发射出来的?要是我还戴着战斗面罩就好了。”

“看来我们的追踪者也到了。”克莱门特说。“如果他们之前在半路上拦住我们,事情会很糟糕;但是现在弗雷斯坦的后院着了火,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您有点……呃,变野了。”卓莉睁大眼睛。她伸手摸摸脸蛋,顺便用小手指勾勾嘴角,比量一下自己的嘴巴张到了多大。“我一直觉得您是个有教养的女士,百战百胜。”

“‘百战百胜’是只看结果得来的假象,那些不成功的早就堆在这座工厂的角落里发霉了。”

克莱门特用残存的手在身体那一侧的枪套上比划了几下,看起来是在适应独臂状态下的快速拔枪射击动作。过了一会儿,她把少了条胳膊的那一侧身子转向卓莉,示意后者靠近:

“过来,你拿另一支。”

“嘿,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行。”卓莉嘴上还在推脱,手已经把HB-II从克莱门特的枪套里抽了出来。她的蓝色眼睛里蹦跳着期待的亮光,双手捧着这把昂贵的杀人工艺品来回翻看个不停。“认识我久了的人都知道我喜欢枪械不是因为看漫画,我是从一开始就喜欢啊。呀!我想起来了,那个会飞的俄国佬用的就是这东西,能装七发,装弹和加拿大人那把用弹匣的一样多。只有军官才能配,像我这种普通小兵——啊,我又讲胡话了。”

“这个不一样。”克莱门特忽视掉卓莉的奇怪罗嗦,继续耐心地讲解如何使用HB-II。“首先,不要把枪口对准自己,除非你想用某种戏剧性的方式告诉别人你自己够蠢。它的威力足够轰掉没有防护的仿生人脑袋,但是它并非实弹武器,意味着枪口放射出的能量最多飞行几十米就会在空气中衰减。”

“我知道这个射程限制!我每天都看上尉的军火介绍节目。”卓莉抢着回答道。她飞快地把HB-II的每个部件都触摸了一遍,开心地用鼻子哼哼着“太阳底下砸石头,我挑战法律蹲大牢”的旋律。

“先扳击锤,再扣扳机开火。紧急状况下你也可以扣住扳机快速拨击锤开火,这个‘快扇’把戏和老式转轮手枪很像,但是六发快速射击过后,供能仓会强制弹出进行散热。”克莱门特拔出自己手边剩下的那把HB-II,在手掌上旋转了两圈,枪口指向地面。“你的长官吃了自信的亏。‘会’和‘精通’是两个概念,我希望同样的错误不会再出现在你身上。”

“您要是这么说,那我还是找根烧火棍比较好吧,女士?”卓莉有些不太确定地挠挠头发。“之前长官说过类似的话,长官是个聪明人,他说是那就是了。”

“他的表现并不像他的态度一样犀利,你可以自信点。”克莱门特打消了卓莉的疑虑。“要是害怕误伤,走在我前面就好。”

卓莉踮起脚尖,像闯空门的夜盗一样悄悄溜上楼梯。她模仿着录像带里硬汉侦探破门而入的架势把后背靠到雕满繁复花纹的双开门门框上,抡圆了肩膀,一胳膊肘顶开樱桃木材质的华贵门扇。新鲜的空气立刻从门的另一侧涌进大堂,原本就有的苦涩味道变得更为深重,还额外加上了潮湿的水汽。

“又是走廊。您知道做游戏是怎么偷工减料的吗,女士?到了中场往后设计关卡的人累了,他们就开始偷偷复制前面的场景。”

“这是间工厂,我从来不指望指望工厂里有什么花样。”

双开门的另一侧接续着低矮狭长的通道,通道两边的几扇落地窗帘在窗外气流鼓动下对着卓莉和克莱门特往复招摇,像巨大幽灵伸进来的一条条白色手臂。率先踏进通道的卓莉端平HB-II,枪口的朝向在窗帘间来回游移提防着可能从后面跳出来的惊喜,嘴里还在不依不饶地念叨着。“一盘磁带里有一半内容雷同,第十关是第五关的场景倒过来跑一遍,然后出二代、三代、四代……”

“光照和外面的‘工业气味’……两侧窗户都朝向外面。”克莱门特从洞开的大门中间朝外望出去。“看见对面的那扇铁门了么?比这边要高,我觉得这是条连廊。”

“连……什么?”卓莉站在过道中央左右张望着,不太确定地面是不是真的像克莱门特说的那样有坡度。她弯下腰,从战术背心的口袋里夹出一颗用玻璃纸包好的糖球摆到地上,手指刚一撒开,糖球就沿着地板的缝隙飞快地滚回了木制双开门的门口。

“连廊是快速运送物资的过道,你可以想象成斜着插进两栋建筑物之间的列车车厢。”克莱门特走到一扇窗前,伸手把窗帘拨开一点,眯起眼睛看看外面。“真丝窗帘,实木台度,堪比东方快车的装潢。可能只用了研发经费的一点零头。”

卓莉盯着停在双开门外红地毯上的糖球,心中犹豫着要不要走回去捡起来。你明白糖分有多重要,特别是在这种连空气都发苦的地方,一个在耳根里吱吱作响的尖细声音开始怂恿她。但是我还有好几颗“Bonbon”,量多到直接当晚餐也不成问题,卓莉辩解说。没错,“Bonbon”,那些长毛(Poilu)就是这么说的,尖细的声音附和道。他们还教会你唱巴黎流行的小曲儿,下雨的时候可以给自己解闷。看那边的面团仔(Doughboy),他的巅峰时刻已经过去了,咱们现在就抛下他找地方躲起来。不行,女士是个好女士,卓莉反驳道,我自来都是跟着好人做事的。那个基督教青年会的小黄猴子也是好人,那又怎么样?尖细的声音把音调提高了一个八度,听起来生气至极,像是用刀刃在玻璃上来回拖拉乱划。如果你那时候留下和她待在一起,肯定也死在高地下面了!他们会炸平这里的,还不明白吗,蠢家伙!

“我可不蠢。咱们不是在说糖球的事儿吗,你这人怎么急得像被火车碾了脚趾一样?”

“你说什么?”

“啊,没啥!我弄掉了一颗糖,犹豫着要不要把它捡回来。”尖细的声音非常识时务地消失了。卓莉挠挠后脑勺,回头对着克莱门特耸耸肩膀。“也许我该捡回来?您说呢女士?”

“现在最好别动。”

克莱门特放开窗帘,闪身避让到窗框旁边。她竖起一只手指抵到嘴唇上,另一只手伸展开按向地面的方向,示意卓莉隐蔽起来。一道蓝色的扫描光幕穿透窗帘照进室内,在木制台度和粉刷过的洁白墙面上打起转。遵从指令贴在地板上摆成“大”字的卓莉不禁扬起眉毛:这玩意儿和她战斗面罩上的天使眼是同款,她可没听说过战斗面罩自己会飞的。

窗外某处有个什么东西正制造着奇妙的颤音,听着像一片金属薄片被人拨弄振动发出的声响。蓝色的光幕慢悠悠地离开墙面,开始沿着地板飘向卓莉这边。卓莉的舌尖抵住下牙床,张大嘴巴睁圆眼睛,像个面相愚蠢的充气娃娃那样看向克莱门特。

“……。”克莱门特斜眼注意着光幕的动向,手指尖慢慢搭到了手枪握把上。

二十厘米,十厘米,五厘米……卓莉心里默数着距离。蓝色光幕在她刘海最长那一撮头发的尖端边上跳着蜜蜂似的舞步——颤颤巍巍,东一下,西一下。毫无疑问,那个发出“嗡嗡嗡”振动声的东西对这条连廊深感兴趣,正在好事打探。卓莉顿时感觉自己的胃被人掐住了,那人不仅把她的胃向着脑袋和屁股两个方向扯成长长一条,还把它当做皮带在上面来回磨起剃刀来。

哇哈——!

“先讲好,不是我先!”

卓莉一蹦弹起三尺高,高举双手——她以为是有人忍不住嘲弄她的窘态而发笑打破了沉默。但是差点把卓莉逮个正着的蓝色光幕早已远去——窗外某处爆发声、枪声和嚎叫声开始此起彼伏,引开了它的注意力。卓莉蹦跳着小跑到离自己最近的窗口前,双手撑在窗框上,忙不迭地探出脑袋看向外面。

“纽约州机器怪胎大屠杀!”

卓莉伸手指向连串噪音的发生源。一滴雨水落到她探到窗外的手指上,像油滴那样被重力驱使着缓慢地流过她的指尖,最后在指肚处凝结为一颗晶莹的淡紫色“冰晶”。更多的雨滴还在不紧不慢地落下来,滑腻的雨水在水泥和沥青铺设的地面上汇积成闪闪发亮的一层镜面,映射着天空中的铁灰色云层和蓝紫色闪光。数十名机械人士兵正在一片空地上发动进攻,试图从一个还在冒着烟的缺口上挤进一道混凝土围墙里侧;而在围墙的里侧,有上百个奇形怪状的人型生物迎着机械人士兵的枪弹封堵住缺口,以近身肉搏的方式对冲在前方的机械人进行着还击。一个躯干瘦弱四肢却异常粗壮的怪东西扑到一个机械人身上,用筋骨虬结的异形手掌猛拍对手的头颅,萎缩而发育不全的脑袋里发出一阵阵精神异常的刺耳笑声。大概这个就是刚才帮了卓莉大忙的“嘲笑声”来源了。

“哎哟,这一下打得结实!您知道去年在宾夕法尼亚出的乱子吗,女士?当时我在现场,这可有点那个意思了。”卓莉盯着那个爆笑个不停、开心到不能自已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猛瞅了一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两个乳头。应该是个仿生人。”

“有东西在那边的云层下移动。”克莱门特的着眼点从一开始就放得更远。她走回窗前,眯起眼睛观察着天空与地平面的交界线:人类的活动以令人惊异的大手笔抹除了厂区中的所有植被和自然地形,连臭名卓著的地狱荆棘在这里也变得完全不见踪影,只有几座废弃的高塔废墟像畸形的倒刺那样插在由天空构成的荒凉背景板前。闪电萦绕着那些高塔残存的尖顶,不停地与之碰撞激发出蓝紫色火花,偶尔才停息一会,把被炫目闪光掩盖住的小秘密显露出来。

“银灰色,流线型。刚从一座塔顶后面飞过去,前端看着像鲸鱼头。”

“我看见了,是收入委员会的杰克林,女士!飞得真高……按道理讲,这种时候应该降低飞行高度给地面的部队提供火力支援才是,当老板的有时候就是喜欢这样制造难题考验部下。”

“速度不是很快,肯定是有别的目的。”

“我觉得大概是在瞄准吧,女士。”

“这东西都有什么武装?”

“相当火爆,女士。四门电力驱动的三十毫米口径‘滑头(Slick)’机炮,六对‘二元(Binary)’航空导引炸弹,再加上八枚‘新星(Nova)’缓释亥伯龙反应巡航导弹,只可惜卖相都不算漂亮,配上一般货色的杰克林更是丑到家。比如说‘新星’,乍看根本就是长了尾巴的压缩气瓶。塞隆上尉在节目里说,只有它飞起来的时候从特殊的角度观察你才能搞明白为什么叫这么个名,我估计——啊!”

一颗明亮的星星从地平线里侧升起,朝着两人的方向笔直飞过来。有那么一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在车上听到的那首《燃烧之星》:Flaming star,don’t shine on me,flaming star。细长的银灰色“新星”一口气洞连廊的两层单薄墙面,只剩仍有余热的尾翼卡在连廊里侧。时间仿佛被压扁拉长了,一大团耀眼的蓝色球形火花在奇妙的慢动作中绽放开来,吞没了正迈步飞奔的克莱门特和从她嘴中掉落的香烟。稍远处的卓莉相对要幸运一些,她那被拖慢的感知还未来得及产生对爆炸什么更进一步的体会就被整个人托举到空中,横着丢了出去。夹带着雨水和细微碎屑的空气毫不留情地灌进卓莉的嘴和眼眶,脸颊在风压的作用下抖动起来拍打着她的颅骨和牙齿,好像扇耳光一样噼啪作响。

“啊……!呃……!”

爆炸造成的冲击波率先一步撞开连廊尽头的铁门,把卓莉硬塞进门的另一侧。接下来的时间里,卓莉眼前大大小小的黑影乱飞、耳根里轰轰作响,整个人像只失去平衡的陀螺那样打起转,在滚落的途中到处刮蹭着。每当她抓住些可以借力的东西、觉得自己快要稳住身形的时候,摩擦力就一把甩开她的手,于是卓莉干脆放弃挣扎,举起双手护住脑袋,任由命运为自己的旅途终点进行安排。

噗唧

着陆时的冲击远比卓莉想象中要柔软,屁股下面传出来的滑稽声响更是让她感觉有点意外,甚至是难为情。她仰面躺在地上咬着牙哼哼了一会儿,觉得五官感知又恢复了一些,这才忍住全身上下的钝痛慢慢坐起来。

“我这脑袋才接上不久,经不住折腾……这是到哪儿了?亚洲?”

一九七〇年之后的亚洲在理论上不存在任何居民,大人也好,小孩也好,畸形巨嘴占去半张脸大小、对着卓莉鼻子尖嚎叫的青白色猿猴样生物也好,全都不存在。答案很明显,这里不是地球的另一端。

“……。”

卓莉抬起头,看向上方:到几十米开外的天顶之间填满了一层又一层的护栏,让她想起自己家那栋廉价高层住宅深邃的楼道间天井。那些安在墙壁上的照明器材努力点亮自己,千辛万苦地越过层层阻隔,最后只有一小部分灯光到达她身边。连廊的出口从她现在所处的位置看起来像是个高高在上、冒着浓烟的小洞,要是没有从墙壁和护栏上长出来、在空间中纵横交错的青白色类结缔组织从中阻拦,她从那里飞出来之后肯定就急转直下摔成仿生人脆骨肉饼了。卓莉满心赞许地点着头,又低头看看屁股下面:地表长满了之前卓莉在黑暗走廊中踩到的那种奇怪肉疣,已经看不出来原来是什么材质。这些凭空增生的肉疣对外来者满不在乎,只是自顾自地舒展收缩,仿佛生命里的唯一意义就是蠕动。正是它们吸收抵消了卓莉坠落时的力道,不过卓莉不觉得它们知道“施恩图报”的说法。

“不好意思闯进你家。”不管这里原来是做什么的,现在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巢穴”。确认了自身处境的卓莉把注意力放回眼前,开始安抚那只从她落地时起就一直冲她显示出敌意的变异体。“长得小倒是挺精神!想要吃糖吗?”

小型变异体张大嘴,口吻部薄薄的两层皮“啪”地一声上下翻开,对着卓莉呲出匕首般的利齿和上下两排粉红的牙龈。它慢慢凑向卓莉,吸进一口气,然后——

“噗呼——!”

变异体像只被人灌了满嘴双氧水的狗那样喷出一大滩发酸的黏液,接着转身就跑,在远处的阴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能我之前干掉了它父母也说不定。”

卓莉站起来,松了口气。她不明所以地眨眨眼,拍拍屁股,摸摸全身上下看看还剩些什么。腰包彻彻底底的完蛋了——绝大部分连带着磁带机和那些SR1968的弹箱一起不翼而飞,只给卓莉留下两个环形扣作纪念。播放器还在——之前卓莉把它塞进了领子里,她对这一点还是相当有自信的。《易拉罐》在战术背心的左边口袋里——这边没问题。另一个易拉罐——传统腌鲱鱼汤口味——装在战术背心的右边口袋里,这边也还装着东西。

卓莉吸吸鼻子,努努嘴巴。那枚“新星”爆炸时产生的缓释亥伯龙反应影响尚存,她心里明白肯定有什么不太对劲儿,只是感官暂时还没跟上。

“哦呃——!”

盐腌鲱鱼口味。恍然大悟的卓莉捧着自己的胸口呕吐个不停:磕碰和坠落的冲击给了那盒因为内容物发酵而膨胀的易拉罐最后一击,酸臭的汤汁灌满了战术背心的口袋,然后溢出来淌得到处都是。这下子方圆几公里之内大概不会有比卓莉更有味道的姑娘了。

“希望……咳!……这地方没有……呃!……瑞典籍的。”

距离不远处,一点银亮的闪光映入卓莉的眼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忍住恶心的感觉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发现是克莱门特交付给她的那把HB-II正在随着肉疣的蠕动上下起伏。卓莉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脱手丢掉这把武器的了,但是这把武器并没有抛弃卓莉。它静静地呆在那里,既没有走火也没有受损伤,如同克莱门特本人一样安心而可靠。

“可怜的女士。我向你保证,一定好好使用这把枪。虽然我估计这会儿……呜!……长了鼻子的都不会来找麻烦……噗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