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她。方泽在见到肖晓小的一瞬间就愣住了。
尽管只是掀起刘海，摘掉眼镜，却像是变了个人，更加从容，看向他时也不再目光闪躲。
说实话，以大众的眼光来看，肖晓小算不上多么漂亮，还穿着校服这种公认不显身材的衣服，看上去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学生。
但方泽的心却像是地动一般地震颤。在他看来，此刻肖晓小平静而又明亮的眼中仿佛有着群星闪烁，用一句曾在书中见过的话来形容就是：她的脸庞给了这月光值得倾泻的地方。
“好久不见，小不点。”
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些，却怎样也无法控制翻腾的情感，仅仅“好久不见”这样简单的四个字，说出口都险些破音。
肖晓小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淡然，当看见方泽时，她从住院以来所有的委屈和不安通通涌上心头。她曾以为几次在生死间徘徊已经练就了一个足够坚强的自己，可现在她只想扑在眼前的人怀里大哭一场。
不行，现在还不可以掉眼泪。肖晓小偏过头擦了擦眼角。
“怎么这么慢，我都快睡着了。”她的语气一如平常，和方泽抱怨道：“这样一身打扮，刚从酒店下班啊。”
方泽低头看看自己的皮鞋西裤白衬衫，才明白肖晓小是在说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服务生。
“你才是，都毕业了还穿着校服，装嫩呢？”他回击道。
他们看着对方的打扮，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气氛慢慢变得轻松起来。
“你表哥找我的时候，我还不太相信，直到现在你站在我面前。”
“是我拜托他的。”来之前，陈鹿就已经和肖晓小对过了“台词”。
“为什么不联系我？”
“我这次过来没带手机。”
“我是说……”方泽直视她的眼睛，“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一直不联系我？你的电话停机了，网络也不在线，我没有你的家庭住址和其他联系方式，我还以为……”
“以为再也见不到我啦？”肖晓小眨眨眼。
本来挺生气的，被肖晓小这么一反问，方泽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磨磨唧唧才“嗯”了一声。
“方大官人，原来你也会害羞呀。”肖晓小一脸新奇地看着方泽。
“别混淆视听。”方泽努力让自己严肃起来，张张嘴却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提起这个话题。
万一小不点问我为什么因为这段时间没联系就这么生气，我该怎么回答。“担心你”还是“很想你”？
“为什么大晚上约我在这里见面？”他主动转移话题，“难道是想看看你方哥哥我爬山时的英姿？确认我是不是依旧坚挺？”
“确认你是不是穿了紧身裤？”肖晓小边说边瞟向方泽的西裤。
方泽有些尴尬地抬了抬腿，这西裤的裤腿实在是绷得紧，连弯曲膝盖都有些难，他在爬山时因为这个原因费了不少力。
看着方泽有些狼狈的样子，肖晓小捂嘴笑着说：“还有，知道鸟窝长什么样吗？”
身为山里长大的孩子，方泽当然知道鸟窝的样子，所以他呆呆地点点头。
“你现在的发型，鸟来了都不用搭窝，现成的。”
方泽下意识抬起手抓了抓头发，下午一直在打球，收到肖晓小表哥的短信时吓了一跳，用从小到大最快的速度洗了澡，换了身衣服随便收拾了一下，湿着头发就出门了，再被风一吹……此刻蓬松的头发在夜风下肆意地摇摆，用鸟窝来形容都算是嘴下留情了。
“哥这是自然美。”他嘴硬道。
……
有些人就是这样，即使很长时间不见，他们仍能在短暂的重逢中找到最舒适的相处方式，一如从前。
但肖晓小却在这一刻明白，人的一生中，有很多事情是无法回到过去的。
他们来到凉亭外的一处缓坡坐下，肩并肩仰望寂寥的夜空。哪怕是在望归川这样没有过多污染的地方，天上的星星也只能隐约看见三两颗。
“你贫嘴的样子让我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三年前。”肖晓小有些缅怀。
“也许是高考结束了压力也没了，是时候做回真正的自己了。”
“这么说你还是老样子了？”肖晓小撇撇嘴，“三年的时间也改变不了你这个幼稚鬼吗？”
方泽少见的没还嘴，只是有些唏嘘：“你倒是变了不少，更加开朗了。”
他看着肖晓小，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望去，却不是任何疏星悬挂的地方，仅仅是漆黑的天壁，连云也没有。
何止是变得开朗了。方泽又将目光转回肖晓小的侧脸，自认识以来，他第一次在肖晓小身上感觉到神秘感。不同于以前的她，虽然也是把所有心思都藏起来，但却从未像现在这样，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似乎随时都会消失一般。这样的想法让方泽有些感到不安。
有些话如果不早点说，就很难再有机会了。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
“天空可真辽阔啊。”方泽挑起话头。
“是啊。”肖晓小眼睛仍注视着夜空，表示赞同地应和着。
“在这样无边无际的天空下，人类实在太过渺小。”
“嗯。”
“我们现在仰望的天空，和古人们仰望的是同一片天空，几千年过去，哪怕江山易主，改朝换代，这天空和月亮都还是那副模样。”方泽感慨道：“相比之下，人类的生命还真是短暂。”
肖晓小没说话，只是沉默以对。
是啊。她却在心里回应着。
空气似乎凝固了片刻，察觉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方泽赶紧切入正题。
“但是，即使是这样渺小的我们，在短暂的一生中，也会有许多许多想要实现的愿望，多到要用尽全部的人生去追寻。”
肖晓小还是没说话，却把望向遥远天空的目光收回，转而看向方泽。
与肖晓小对视的瞬间，方泽的心几乎停摆了，她温柔的眼神似乎在鼓励着他继续说下去，这种错觉给了方泽莫大的勇气。
就是现在了。方泽咬咬牙。
“从小到大，我曾有过无数关于未来的想象，新的幻想代替旧的幻想，我就在这样不断的循环中懵懂的成长。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明白，原来所谓的人生理想，不过就是前行道路上一道道紧锁的门，若是不推开它，便只能在门前踱步徘徊，寸步难行。但门后面，一定会是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他的神情渐渐舒缓，“这三年来，我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心，认真读书，努力想要变成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因为只有成为更好的人，我才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才能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这一刻，蝉声都停歇了，树木也不再摇曳，在两人不大的世界里，只剩心中的小溪流水潺潺。
“我原先的理想很简单，考上想去的大学然后顺利毕业，找一个气候宜人的城市落脚，打拼出一份稳定的事业，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可以的话就再养一只猫。”
“听起来真不错啊。”肖晓小面带向往。
“但那些我现在通通都不想要了。”方泽看着肖晓小的眼睛，“我只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而更加广阔的世界，其实就是你的心。
肖晓小惊讶地瞪大眼睛，面对方泽告白意味明显的一番话，她心中却五味杂陈。喜欢的人喜欢自己，本该是能够开心到放烟花庆祝的事，但惊喜之余，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心底仿佛有刺骨的寒泉一涌而上，让人鼻头泛酸。
有些话如果能早点说，是不是就会少一些遗憾？
方泽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去牵肖晓小的手。
藏在暗处的梅子看到这一幕，连忙调动起仅剩不多的精神想要在肖晓小的手上模拟出真实的触感。
但就在两人指尖即将触碰到的瞬间，肖晓小却退缩了，她收回手，茫然地望向方泽。
梅子看见肖晓小的举动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和蒙在鼓里的方泽相比，肖晓小显然知道的更多。
“我……”方泽愣愣地收回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异口同声。
空气中流动着些许尴尬。
半晌，肖晓小才说：“能被你喜欢，那个人一定很幸福。”
“啊？”方泽先是呆了两秒，随后反应过来，“嗯，希望她也是这样想的。”
小不点好像并没有直白地拒绝我。方泽心中的火苗重新燃起。是不是我太心急了？一上来就去牵人家的手，小不点那么容易害羞，我是不是吓到她了？
一番自我安慰后，方泽重新振作精神。
“小不点，你相信吗？”
“什么？”
“未来的我们一定会变得更好。”
“嗯……”肖晓小不置可否。
“怎么，你不相信啊。”
“没有啊。”肖晓小认真地说：“你一定会变得更好。”
……
人们总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方泽此刻却觉得下山的路实在太短了些。
方泽和肖晓小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他们的脚步并不快，山脚却已经近在眼前。
“谢谢你今天能来见我，我很开心。”肖晓小站在方泽身后轻声说。
“你明天还出来吗？”
“我再住几天就回去啦。”肖晓小答非所问道。
方泽挠挠头，“那我们回去再聚？”
“嗯。”
到了路口。
“我送你回去吧。”方泽说。
“你们这儿有坏人吗？”肖晓小笑着问。
“没有啊。”
“那有大型肉食动物出没吗？”
“也没有。”
“那你还担心什么？”肖晓小眨眨眼，“快回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好吧。”
方泽迟疑片刻，正想说什么。
“让我看着你离开。”肖晓小抢白道：“可别害羞啊。”
“好，就让你看看我老父亲般的背影！”方泽说着玩笑话，率先迈出了步子。
于是肖晓小也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方泽的身影渐渐远去，即将被夜色吞没。
“阿泽！”
她终究没忍住唤了一声。
“嗯？”方泽转过身。
肖晓小站在昏黄的路灯下，阴影打在她的脸上，让人看不清表情。
“谢谢你！”她大喊着。
“谢什么？”方泽也大声询问。
却只见肖晓小摇摇头，朝他挥手催促他离开。
“你也回去吧，夜里蚊子多！”方泽学着电影里主人公告别时的样子，故作潇洒地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开。
在不会被他看见的地方，终于有两道水光夺眶而出，划过面颊，坠落在路灯照射下空无一物的地面上，开出湿润的花。
“谢谢你……喜欢我。”
被你喜欢，我好欢喜。
然而，就连这最后的呢喃也无法传达，被淹没在呼啸的夜风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