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只是我的臆测……但我总觉得偷走盆栽的那个人说不定是我和丈夫认识的人。」

在轻轨站的等候室里,香久山夫人跟我和姐姐说出自己的推测。

「你们也知道,不论是捕手还是收藏家——只要是和里世界有接触的人,都不会轻易向外界透露任何跟里世界有关的事。因此,我们即使持有藏品,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它的真正价值。在普通人看来,辉夜姬的道具就只是一盆普通的富贵竹。如果是不知情的人,会冒着侵犯他人私有财产的罪名去偷来区区一个盆栽吗?」

香久山夫人看看我又看看姐姐,似乎是在向我们征求意见。

由于对里世界的了解只有上次去博物馆时听阿狸前辈说的一星半点,我只能附和着点了点头。

「因为丈夫很珍惜这件藏品,因此一般都放在内室,只有跟他很亲近的朋友才知道这件藏品其实是辉夜姬的道具。」

「按这样来说……虽然这话有点冒犯,不过,犯人有很大可能是在您丈夫的亲友当中吧?」

听到这里,姐姐谨慎地提出自己的见解。或许是因为香久山夫人的言行举止都透出一股「高贵」的气质,平时说话很自信的姐姐也不得不采用了更加保守的说话方式。

「我确实有这样的怀疑……丈夫为人温和大度,因此也不乏许多要好的朋友。但这或许是我的主观之见:丈夫的其中一个商人朋友,每次与他会面时,都会有意无意地称赞那盆栽许多次。有时甚至还跟我丈夫开玩笑说,能不能把这件藏品转让给他。虽然我那时就对这个人有所戒备,但因为他是丈夫年轻时非常要好的玩伴,两人关系颇深,我也不好说些什么……」

香久山夫人说着,右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肩上挎包的包袋,「说不定就是那个人……」

「如果小偷真的是您丈夫的朋友……他为了得到这件道具,未免也太大费周章——为什么不在您丈夫去世之后马上行动,而要等到一年后的现在才行动?而且,还不惜千里迢迢跟踪您来到国外实行偷窃……」

听到我提出的反驳意见,香久山夫人也一时愣住了。她的表情显示出她完全没考虑到这些可能性。大概是由于某种先入为主的偏执,香久山夫人可能已经在心里认定了偷走盆栽的人选,所以才没察觉到自己推测中的明显漏洞。

但马上,她又皱起眉头,像是在认真考虑我的意见,但接着她又轻轻摇了摇头:

「按照常识来考虑确实是像你说的这样没错……不过收藏家中有许多非常固执又非常古怪的人。里世界有一个传说,不知你们可曾听过:曾经有一位年轻的收藏家,只是为了见他童年时喜欢的童话人物一面,不惜跑遍全世界去寻找。」

「还有这样的人啊……」

虽然我表现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不过心里却想着:这个传说的例子太过极端,而且即使不谈这个例子,香久山夫人您的推理也很难说得通啊。

不过,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子(何况她还是我们的委托人,换句话来说,我们的金主),我也不好再提出什么反驳意见。虽然这样在背后评论他人不是很厚道——我心想,说不定这个香久山夫人自己就是个有点固执的收藏家吧。

「但是你的问题也值得纳入考虑——为什么他要大费周章跟着我来到Z国才动手?我有两个解释:首先,他原本并不知道我已经回国,所以他费了些时日才打听到我的下落,然后才开始着手出国签证等事宜,这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花了几个月时间才出现在这里。

「其次,他之所以不敢在我丈夫去世后马上动手,是因为如果他的本来意图是行窃后卖出道具,那么他那样做只会增加自己被捕的风险——如果买主在道具系统里查看这件盆栽的所有者信息,马上就会发现它是赃物的事实。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买主又是我委托协会派出的调查员假扮的,他就会让自己陷入危机。之前也说过,由于这件道具的信息是登录在东本收藏家协会的系统里的,所以如果他在Z国偷到道具,然后再在Z国本土卖出,在买家从R国的系统调取盆栽的信息的几天时间内,他可以马上逃回R国。」

本以为香久山夫人是凭着自己先入为主的固执观念来进行推测的,没想到她的思维实际上是如此缜密,我不禁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我还在费力地消化她所说的一大段信息的时候,香久山夫人又开口了:

「基于以上原因,加上我的直觉,我认为在黑市论坛发帖的那个人就是小偷本人,或者说,在很大可能上——他是我丈夫的那位朋友。」

「总而言之,您是想让我们抓住那个卖家咯?」

姐姐似乎也对香久山夫人抛出的庞大信息量感到头疼,她以一贯的风格单刀直入地提出了核心问题——先不管这么多,总之我们要怎么做?

「是的,请务必帮我抓到这个人。」

香久山夫人说着,向我们深深低下了头。看到她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我和姐姐不得不马上做出肯定的回答。

「我们一定尽力!」

虽然这么说,我的脑中却还是留有一丝疑惑:就算是为了降低被捕的风险,但仅仅只是为了卖出道具,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难道卖出道具的钱远比在Z国和R国之间辗转的旅费高?这很有可能,毕竟阿狸前辈也说过,收藏家协会还会定期举办道具拍卖会。但是……

想到这里的时候,进站的轻轨已经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只好暂时放弃思考。

总之,身为捕手,我们只要完成委托人的任务就好了。

说不定任务完成以后,答案自然就会浮现——就好像阿狸前辈今天告诉我的那些关于蓝胡子的情报一样。

然而,这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轻易放弃思考所带来的是怎样的恶果。

发帖人的回复邮件直到我们吃过晚饭之后才发来。

香久山夫人收到信息的时间是七点,这意味着我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赶到卖家跟我们约定的地点:一栋商务楼的地下车库。

幸好我们三人已经在下午就到达卖家所说的柿子园,从我们现在的所在地到卖家发来的位置,步行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达。

「我是这样计划的:为了确认小偷是否就是我丈夫的朋友,我会亲自扮演买家。不过,如果小偷确实是我丈夫的朋友,他应该马上就能认出是我。我会设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但也难保他不会一看到是我就逃跑。为了阻止他逃跑,我需要提前设下『埋伏』,也就是你们。」

在吃饭之前,香久山夫人已经将整个计划告诉我们。

「你们躲在暗处,在我发出信号的时候就可以行动了——只要抓住他就好,不论用什么手段。」

我还记得香久山夫人说到这里的时候,眼里流露出的那种果断坚决的感情。我要在此澄清一下,香久山夫人虽然在第一次见面时给我「柔弱的寡妇」的印象,但就在这么短短几小时的接触中,我发现她并非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柔弱,至少在头脑和心智方面,她有着令人惊叹的敏锐思考力。

说完整个行动计划,香久山夫人又告诉了我们她所说的「信号」,但没想到那句信号竟然是日语——毕竟,既然是香久山夫人的丈夫的朋友,想必应该是R国人。虽然不知道他来Z国要不要学汉语,但总之,香久山夫人到时候会用日语跟他交谈。

但这样一来,根本没学过日语的我不是很有可能在情急之下忘记这句信号吗?!

于是,我只有在跟着香久山夫人一起去车库的路上,一边在嘴里默念着刚才记在脑中的信号,一边祈祷自己不要忘记它。

「Go、go bu sa ta su……」

「ご無沙汰しております。(Gobusata shite orimasu)」

正当我还在「默念」着这句绕口的外国话的时候,身旁的姐姐已经用流利又优美的发音帮我说完了整个句子。接着,姐姐以在学校时常用的那副优等生口吻补充道,「这是『好久不见』的敬语用法,香久山夫人应该会在跟那个人见面的第一个瞬间就说出这句话吧。」

由于我没注意到自己的「默念」漏了声,我不禁感到一阵尴尬。但更让人难受的事还有一件——姐姐说话时根本没有看我,她的视线一直看着前方。

虽然我们这几天都避免着目光接触,但我本来还期待着这样的「合作行动」能稍微缓解我们之间的微妙关系,结果看来是我太单纯了。

我总认为姐姐的自我复原能力很强。就算放着不管,她也应该能平复自己的情绪。即使表面上看来,她似乎比我更容易情绪化,但情绪就像弹簧,越容易情绪化的人,也就越容易复原——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现在看来,我对姐姐的了解似乎全都只是建立在我自己的「乌托邦」之上的一些幻影。

为了让自己生活在安全的乌托邦里,我宁愿假装看不见姐姐的那份痛苦,并且还试图强迫她像自己一样变得麻木。

——我根本无法忘记!

不经意的,耳边又回响起姐姐竭力喊出的这句话。

我觉得内心一阵刺痛,紧接着胸口便被一种深深的自我厌恶带来的沉重感堵上。

「到了,就是这里。」

正当我还沉浸在自己的负面情绪中时,我的思绪被香久山夫人的声音打断。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来到了那个卖家指定的地下车库。

车库里没有什么人,就连车子也很少,大概是因为这栋商务楼里工作的人都已经下班回家,这个空间给人异样的冷清感。

我们跟在香久山夫人一两米远的地方,直到走到车库的C区,确认了四周没有其他人之后,我和姐姐才开始寻找藏身的地点。

「看样子他似乎没有预先设下什么埋伏。接下来只需要耐心等待那个人出现就好了。」

香久山夫人压低了声音这么跟我们交代过后,我和姐姐就在各自的藏身地点呆了下来。

我躲在一辆黑色汽车和一面墙柱之间,眼睛紧盯着香久山夫人正面所朝的那片空间。而姐姐则藏在我左斜方的对角线位置上。我,香久山夫人,姐姐,三个人就像处在一个正方形的一条对角线上的三个点。位于这个正方形正中间的点——香久山夫人现在正双手提着挎包站在原地。

我看了看手表,还差五分钟就要到八点。我全身的神经不禁都紧张了起来,但恰巧就在此时,随着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一个黑影出现在了我的视线前方。

当黑影逐渐接近我的视野——换句话说,接近我们三人所在的这个虚构的正方形中,姐姐那个点所在的那条边时,我看到了来人的正面。

是面具。

那个中等身高、身型偏瘦小的男性戴着一张京剧脸谱似的白色面具,身上则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黑色皮夹克,正朝着香久山夫人的方向走去。

我没有料到来人会戴着面具,想必香久山夫人也没料到这点,但她还是故作镇定地,出声向面具男打了个招呼。

香久山夫人说了一句日语,但多亏刚才姐姐给我的提醒,我分辨出那句话并不是我们的「信号」。就算是的话,离他最近的姐姐也应该会马上跳出来把他「逮捕」。

然而,面具男没有回应香久山夫人的那句话,他还是慢悠悠地向着她走去。但他离我的视线范围却越来越近,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所在,我赶紧拉回自己前倾的上半身,这样做的代价就是——我无法看到面具男的行动了。

为什么要戴面具?

难道这个男子果然如香久山夫人所说,就是小偷本人?他为了不被香久山夫人认出来,所以戴上面具……

就在我满脑子都是未解的谜题的时候,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了空气。接着便是重物撞击地面的声响,以及——

「小夜!不要动!」

姐姐嘶声力竭的喊声。

我条件反射地探出身子,却看到一道黑色闪电似的黑影从我面前一闪而过,而另一个娇小的身影则紧随其后。

震惊之余,两个人影早已从我面前消失不见。然而,惊魂甫定之时,我的视线中赫然出现了仰面躺在地上的香久山夫人。

「……?!」

我被吓得身子一怵,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便连忙跑过去确认香久山夫人的情况。

当看到香久山夫人胸前大片的红色时,我就像被人从正面打了一拳,一阵眩晕伴随着胃部的抽痛向我袭来,我马上蹲下身子,但大脑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眼前的香久山夫人两只眼睛紧闭着,一只手捂着胸口,乌黑的长发在胸前散乱着。

看到香久山夫人的这副惨状,我终于明白刚才听到的那道尖锐声音是什么了——那个可怖的面具男,朝香久山夫人开了一枪之后,马上逃走了。

为什么?

他的目标不是钱吗?

我在凌乱的线索中,试图寻找出合理的解释。

如果他本来的目标就不是钱,而是香久山夫人……

但是,为了什么理由?

到底、这到底是……

我的思考近乎崩溃,眼前发生的事过于冲击,所有的逻辑都在这混乱的现实面前变得支离破碎。

不,不对……

现在再怎么瞎猜也没用。

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那是我仅剩的一丝理智。

现在应该要报警,不,应该叫救护车才对……

我马上站起身,伸出手去掏裤子口袋,就在这时——

右脚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到,我的身体在一瞬间失去重心,向右边重重倒了下去。

右肩撞上地面,我还没来得及发出「痛」的呻吟,一股强大的力量就从背后向我袭来。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左脸贴着水泥的地面,两只手则被牢牢扣在背后,整个身子被人完全压倒在地上。

「所谓抓到了蓝胡子的新人捕手,实力也不过如此啊。」

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冰冷却令人熟悉的声音。即使只有短短几个小时的接触,我也永远不会忘记那声音的主人——

香久山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