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的手背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我看着面露微笑的白竹老师,意识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注意力全都凝固在了她的身上。
身体某处正在发出警告,我却整个人都陷入了恍惚之中。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思维变得像是一滩浑浊的沼泽,脑中冒出的问题就像漂浮在沼泽上的气泡,只消一会儿便「啪」地不见了踪影。
胸口中好像燃烧着一团烈火,火势顺着喉咙蔓延至脸颊,察觉到的时候,右手已经被一张柔软的纸巾包裹。
「抱歉,你被烫到了吧?」
白竹老师用纸巾轻轻擦拭着洒在我手上的茶水。如果是在平时,我应该会立马抽回自己的右手,但此刻,我却像只毫无抵抗能力的绵羊,任凭眼前这个人用纸巾抚弄我的右手。
白竹老师用食指的指肚在我右手侧面的伤痕上轻轻摩擦。
那是被蓝胡子用匕首割伤的地方,前不久才痊愈,虽然痛感已经完全消失,疤痕却还留在手背侧面。
此时,那个本应该已经麻木的伤口却变得敏感起来。
像是被猫舌轻轻舔舐一般的酥麻感觉从手掌边缘传递到我的心房。
所谓的「怦然心动」,原来也不过就是这种感觉的延伸。
「……」
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大脑却变得一片空白。从白竹老师的手掌传递过来的,是温柔无比的触感,以及她的体温。光是手与手的接触,就已经让我的理智陷入混乱。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洒在桌布上的茶水渐渐浸入米白色的纤维之间,白桃乌龙茶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混杂在这股气味中的,还有这个房间自带的各种香气——大概是洗衣液,大概是洗发水,又或者是沐浴液、香水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气味,充斥着这个小小的空间,充斥着我的嗅觉和脑神经。
感官变得敏锐起来。
不论是视觉、嗅觉、触觉、听觉……都像是被加上了放大镜的效果,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的头脑已经完全被「白竹老师」传递过来的所有信息所占据。
「……茶水里……」
我的声音在嘴里嚅嗫着。并不是因为舌头被麻痹或是意识不清,我只是无法将自己的注意力从白竹老师身上移开,无法将思考力用在组织语言上。察觉到的时候,我的双手正紧紧握住白竹老师的两只手。心中不明缘由地升起一股焦躁感,像是一只困兽,叫嚣着在我的体内横冲直撞。只有当我实在地感受到自己正握着她的手的时候,内心才稍微感到一丝平静。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崩坏。
是常识?理智?亦或是道德感?
我不知道……
「嗯?」
白竹老师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温柔的笑容从她脸上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我看到的是露出真面目的辉夜姬。
冰冷、残酷又傲慢的浅笑。
那才是我所认识的辉夜姬,那是我绝对不会忘记的笑脸。
我本该感到恐惧,身体深处却涌出了完全相反的感情。
——该说是愉悦还是亢奋?
大脑像是坏掉的警报器,开始发出错误的信号。只有残存的理智在发挥着微乎其微的作用。
「……你放了什么……茶水里?」
好不容易说出口的,是语法破碎的句子。不可思议地,理性的绝望与感官的雀跃同时占据了我的心智。
「你是在问——我在茶水里放了什么吗?」
白竹老师故意拖长声音,像是在跟小孩子玩猜谜游戏。
她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深黑色的瞳孔中映射出来的,是好似愚蠢的求爱者一样紧紧握住她双手的少女。
如果我是她,想必也会露出那副轻蔑的表情。
——可恶,我完全被她玩弄于鼓掌之中。
深深的自我厌恶感像倒刺一样扎进我的胸口,现在,这份痛感成了唯一能让我保持理智的东西。
「好吧,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短暂的沉默之后,白竹老师漫不经心地做出了回应。
「我的道具是文竹盆栽。」
听到这里,我的视线移向白竹老师背后的展示架。刚刚看到的那盆文竹盆栽正静静卧在最底层的角落。
辉夜姬的道具是富贵竹盆栽——从香久山夫人那里得到的,显然也是经过巧妙变装的假情报。
「你知道吗?文竹的叶子可以用来泡茶。」
白竹老师拨开我的手指,拿起旁边的茶壶,打开盖子来给我看。茶壶的滤网里有一袋茶叶包,那里面装着的应该是白桃乌龙。但漂浮在茶叶包上的,还有几根青绿色的柔软针叶——是文竹的叶子。
文竹的叶子可以泡茶,这我知道。薄荷的叶子也是,还有蒲公英、雏菊、百合、玫瑰……这当然不是我要问的。
「……原来如此。」
我从紧张的胸口挤出一声叹息,放在桌上的双手无所适从,左手和右手的手指只好纠缠在一起。身体里涌出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冲动」,全身的血液无法抑制地加速起来,视线像是被强大的磁场吸引的磁铁,无法从白竹老师身上移开。
——好想将她拥入怀中。
——好想吮吸她发丝中的香味。
——好想触摸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好想品尝她嘴唇的味道。
……
「现在你应该能理解蓝胡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吧?」
看着白竹老师脸上露出的饶有趣味的笑容,我第一次对蓝胡子感到了深深的同情。
「……我是第几个?」
「第一个。」
白竹老师没有丝毫犹豫地给出了这个回答。明明知道她在骗我,我却在听到这个答案的瞬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如果我这么说的话,你应该会感到高兴吧?」
没错。成为第一个发现「宝藏」的人,成为第一个爱上她的人,成为第一个占有者——我的大脑被这种念头占满。
「很遗憾,在你前面已经有多得数不清的人向我求爱了。」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这是辉夜姬的游戏。
但在看到她露出「遗憾」的表情时,我心中的期待感也跟着坠落到谷底。
我知道这种感觉荒唐至极,但现在主宰着我的内心的,已经不再是我的理智。
「不过你也许会成为第一个成功者——因为他们都失败了。」
白竹老师压低声音说。她身体向前倾斜,左手拢在嘴边,好像在向我透露一个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你想要什么?」
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蓝胡子诚恳的表情——这当然只是我的想象,我从未见过蓝胡子向辉夜姬求爱时的模样,但想必他当时的表情跟我现在的表情如出一辙。
「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白竹老师充满期待地看着我,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回答她的问题、回应她的期望一样。不想让她失望——心中莫名涌上这样的感觉,我的理性正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问题……」
对于白竹老师将要问出的问题,我早有预感。
「没错,这只是我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
——我不能回答。
——不想让她失望。
两种想法同时出现在脑中,像是展开角斗的雄鹿。
「你和姐姐,你们两人之中有一个能够使用钥匙,对吧?」
「……我不知道。」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将目光从白竹老师身上移开。逃避她的问题所带来的愧疚感压得我无法呼吸,我试图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桌布的浅红色污渍上,但这样的努力也被轻而易举地击破。
下巴被轻轻抬起,我不得不跟白竹老师对上视线。
「你不会说谎的,对吧?」
此刻,面对白竹老师充满期待的目光,理智发出的警报声在我耳中变得越来越小;取而代之的,「想要满足她的任何要求」的欲望像是快要冲破堤坝的浪潮一般在我的胸中涌动。
「我——」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旋律打断了我正要说出口的那句话。我停了下来,注意力被手机的铃声所吸引。
「啊,真不凑巧。」
柔软的触感离开了我的下巴,白竹老师从口袋里拿出响个不停的手机。本以为她要将手机递给我,但她却只是将手机的屏幕亮给我看。
「没记错的话,夏夕是你姐姐的名字吧?」
现在若要从她手中夺过手机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我的身体却坐在原位一动也不动。
不想做出粗鲁的举动惹她生气——大脑接收到这样的暗示,我不得不打消出现在心中的那个念头。
明明知道眼前这个人是骗过我和姐姐的敌人,此时我却对她一点也讨厌不起来。不,何止是无法讨厌,现在的我只想博取她的欢心。
「请把手机还给我……」
因此——当我说出这句话时,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恳求。
白竹老师却只是微笑着无视了我的请求,然后用手指划过屏幕,挂断了电话。
「不接电话的话,她会生气吗?」
用轻快的语气跟我开着「玩笑」,白竹老师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桌面上。
手机被放在我和她的桌面中间,离我近在咫尺。
白竹老师的右手食指轻轻敲打在手机的金属后壳上,她左手托着下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我却因为身体中翻涌着各种矛盾的感觉而如坐针毡。
察觉到的时候,我的大部分行动都已经被掌握在辉夜姬手中。对她的「爱意」像是病毒一样吞噬着我的正常思考,而仅存的一点理智,也被没有服从她所带来的愧疚感而压迫得快要窒息。
不出所料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白竹老师将手机轻轻朝我推过来。
「你不会接的,对吗?」
我拿起手机,屏幕上果然显示着姐姐的名字。
明知道现在是按下接听键的绝好时机,我的手指却停留在半空。大脑一片空白,唯有白竹老师的请求在我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
我放下了手机,直到它不再响起铃声。
「既然手机已经还给你了,你是不是该把里面的照片也删了?」
白竹老师还记得我那时随口做出的「承诺」。当然,不管那时候的我是带着几分诚意说出这句话的,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了拒绝的余地。
我当着她的面删除了照片,顺便把那条已经编辑好的信息也一并删除了。
「谢谢。」
听到白竹老师这么说,我竟然感到胸口涌上一阵暖意,这真愚蠢——我明明知道自己只是她爪下的猎物而已。
「那么……」
我的神经紧绷了起来,因为知道接下来白竹老师将把话题重新带回刚才的问题上。
从喝下辉夜姬的第一杯茶开始,我的身体和意志就不断地在向她的每一个要求作出妥协。如果白竹老师再次提出相同的问题,我一定会老老实实地将她想要的情报都和盘托出。
虽然内心期待着姐姐再次打来电话,但放在桌上的手机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
但是,即使电话再次响起,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已经无法再拒绝她的要求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身体和心灵都已经被深深的无力感所缠绕。
「时间也不早了,你下午还有课吧?」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发现问出这句话的白竹老师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今天跟你喝茶很愉快。」
白竹老师的脸上露出一个优雅的微笑,那笑容好像完全发自内心,没有一点瑕疵。
「……我也一样。」
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大脑沉浸在多巴胺的海洋之中,面对她脸上那副真诚的笑容,我木讷地做出了回应。
……
现在我该怎么做?
——离开她的家?向她道谢?还是向她道别?
——不,不对。我根本没有向她道谢的理由……
大脑变得迟钝,思考的过程被理性和感性的一问一答所代替。我的视线越过白竹老师,看向她身后玄关的那扇门。玄关离客厅只隔着一个小厨房的距离,如果我的动作足够迅速,要抓住现在这个时机从白竹老师家逃出去也不是没有胜算。
但我为什么要逃呢?
我现在只想呆在她身边。
「对了,在你离开之前……」
白竹老师说着,将戴在左手上的手表轻轻取下。
那是一块银色的、有着金属链条的机械手表,跟她穿着的那身纯白色立领衬衫很相配。
白竹老师拉过我的左手,将取下的手表覆盖在我的手腕上,「啪嗒」一声将表带扣住。
「这个,作为不小心烫到你的赔礼——你不会想要取下来吧?」
——这意味着我洗澡的时候也会戴着它吗?
我摸了摸从白竹老师手中得来的这份「礼物」,皮肤感受到手表带来的余温。
如果理智也有燃点的话,这点温度已经足以将我那些仅存的理智都燃烧殆尽。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白竹老师对我眨了眨眼睛,手指在表带和我的手腕上轻轻拂过。
「秘密……?」
大脑嗡嗡作响,我像鹦鹉一般重复着白竹老师口中说出的单词。
「对。这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只属于我和你的秘密。」
右手手背上残留着热茶的灼烧感,连同脸颊和胸口的灼烧感一起,将我的思考层层包裹。直到走出白竹老师的公寓楼,我的耳边还回荡着她对我说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