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正响个不停。
马路对面就是学校,交通灯正以红色的数字倒数计时。
我用手扶住道路旁的一盏路灯——自从军训的长跑训练以来,我的心脏似乎还没有跳动得这么剧烈过。
大脑像是坏掉的显示器一样不断重播着跟白竹老师有关的声音和画面。为了逃离那些残留的影像,不知何时,我跑了起来,从白竹老师的公寓楼下一路跑到学校对面的街道上。
经过这样一番消耗之后,不仅是身体,大脑也变得疲惫不堪。思考渐渐疲乏,我意识到自己暂时从文竹的效果中解脱了出来。
等不及平复呼吸,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小夜!你现在在哪里?」
话筒中传来急促的声音,是姐姐。她从刚才已经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但我却因为大脑陷入混乱而没有心思去接。
「我在……学校……」
我放缓呼吸,但说话的声音还是被粗重的喘气声掩盖。
「你还好吗?呼吸怎么这么乱?是遇到什么情况了吗?」
隔着话筒,我都能感受到姐姐焦虑的情绪。然而,对于她一连串的提问,我根本不知该从哪个问题开始回答。心脏怦怦地快速跳动着,氧气却没有跟着血液来到我的大脑。
结果,我只有对着话筒喘气。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说些什么——辉夜姬,我本来是要告诉姐姐关于辉夜姬的事的。
「喂?听得到吗?」
「等……等一下……我喘口气。」
我在大脑中组织语言,想要告诉姐姐自己在学校遭遇到辉夜姬的一连串事件。从早上偶然遇到辉夜姬,到得知她是我现在的专业课老师,再到从她那里获得有关母亲的情报,以及喝下了她的道具文竹所泡的茶……
「我——」
话刚到嘴边,我的思考却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停滞。辉夜姬临走前跟我立下的约定,此时浮现在我脑中。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不能告诉任何人。
只属于我和她的秘密。
一瞬间,我的脑袋被这样的想法填满。
回过神来的时候,左手正紧紧揪住自己的胸前的衣襟——对于说出我和辉夜姬的相遇这件事,情感上的抗拒让我感到难以呼吸。
这种感觉我已经很熟悉了——
罪疚感。
混杂着强烈的自我厌恶的罪疚感从我的内心深处翻涌上来,堵住我的喉咙。
过了好一会儿,我发现自己一句话也没说出口。耳边回荡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血液快速流动的声音。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大脑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让我完全屈服于跟辉夜姬立下的那个「约定」。
……这就是文竹的效果吗?
在我痛彻体认到这个事实的时候,姐姐已经等不及了。
「小夜,你果然是遇到什么情况了吧?你等着,我现在已经在过去的路上了——」
「我——我没事。」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终于可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不过,由于注意力全都放在自己的呼吸上,我几乎没有在听姐姐说的话。
「没事?你真的没事吗?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也许是我的错觉,姐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哭出来了似的。
「嗯,真的没事。我在学校。」
我开始穿过马路,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时的冷静。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从姐姐那边传来的杂音:阵阵风声传进话筒,四周还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
这时,我才突然反应过来她刚才好像说「我已经在过去的路上了」——意思是她正在来我学校的路上吗?
还没等我搞清这个问题,姐姐提高了八度的声音已经从电话那头传来。
「那你刚才挂断电话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些未接电话,都是怎么回事?」
「啊、那是……」
是辉夜姬强行挂断了电话。我说不出口,结果回答的话语在中途戛然而止。
「你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吗?就算你有事暂时不能接,至少也发个短信告诉我啊!」
姐姐在生气。
意识到这一点,我开始感到不知所措。我快速检查了一遍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如果能够修改的话,现在也许还来得及,然而,我发现自己无从下手。
听筒中传来尖锐的汽笛声和汽车驶过的噪音,像是在提醒我姐姐的不满已经达到了阈值。不管怎样,我得找个正当的理由来蒙混过关。
「对不起,我刚才稍微有点不方便接电话……」
不方便接电话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呢?
我放慢语速,为大脑的思考留出时间。然而,就在我绞尽脑汁想着要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的时候,我的耳朵从话筒的噪音中捕捉到了一丝细小的啜泣声。
「呃……姐姐,怎么了?」
尴尬的沉默中,时间在流逝,啜泣声继续啄食着我的耳朵,直到我无法再忍受下去。
「那个……你在哭吗?」
虽然我不相信姐姐会因为我漏接了好几个电话而担心到哭出来,不过现实的状况是,姐姐确实在哭——虽然她本人马上反驳了这一点。
「谁……谁在哭啊!你是笨蛋吗!」
我的问题像是一发鱼雷,在沉默的海水中激起一发爆破。接着,不等我做出回应,姐姐像是用力摔门一般抛下最后一句话。
「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要回去上课了!」
「啊、噢,好……」
电话被单方面地挂断。在姐姐带着哭腔的怒吼声完全消失之前,我似乎听到她对旁边的人说了句「往回开」——她果然是在出租车上。
我对她说了谎。
内心涌上一阵愧疚,但我还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庆幸她没有继续追问我挂断电话的原因,这样我就不用继续骗她了。
不过,姐姐着急的样子有些不同寻常。从她刚才的表现看来,她似乎笃定我遭遇了什么意外——这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我过了马路,重新拿出手机来查看,接着发现锁屏上显示着好几个未接来电。
打开一看,姐姐一共打来了七通电话。
也难怪她会那么生气……
正当我想着要做些什么来弥补漏接她电话的「罪过」时,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按下接听键,熟悉的音色从手机里传出。
「小夜吗?我是阿狸。」
「哦,阿狸前辈,什么事?」
姐姐之后又是阿狸前辈吗……这两个人难道约好了要在同一个时间段给我打电话?
「刚才小夕已经联系过你了吧?」
「啊对,她刚才给我打了电话。」
等一下——阿狸前辈怎么会知道姐姐给我打了电话?难道这两个人真的约好了?
「OK。既然这样,你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的大致情况了。不过,我想提醒你们一点,不要在我们给出命令之前擅自行动——」
「抱歉,阿狸前辈,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在阿狸前辈准备自顾自地将开场白进行下去之前,我打断了他。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牛头不对马嘴,又或者是看动画的时候发现漏掉了前面的十集。或许是因为奔跑,或许是因为跟姐姐的那通电话耗尽了我的脑汁,在听到阿狸前辈这一通没头没尾的说明时,我感到脑门开始隐隐作痛。
「嗯?小夕没有跟你说关于【诅咒的木偶师】的那件事吗?」
听到我这么说,阿狸前辈才从my pace的说话节奏中停下来。他似乎断定我从小夕那里获得了某些情报,不过事实是,我还没弄清楚姐姐打来电话的缘由,就已经被她挂断了电话。
「你说的【诅咒的木偶师】是指?」
「是最近一个月出现在临水市的都市传说,如果你在网络上搜索【临水市 诅咒的木偶师】,应该会出现相关的条目。这个称呼一开始是在临水市贴吧的怪谈板块出现的。」
阿狸前辈稍微放慢了语速,用他那一贯清晰稳重的声音向我解释道。
「明白了,我等会儿去查一下。那么,那个【诅咒的木偶师】怎么了?」
可以肯定的是,阿狸前辈不是那种会专门给我打电话来讲都市怪谈的人。会让他特地打电话给我和姐姐的,只有一个原因:工作。也就是说,这个【诅咒的木偶师】应该和我们的新任务有关。
接下来阿狸前辈所说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
「事实上,关于他的传闻并不是网友凭空捏造出来的。根据目击者的描述,【诅咒的木偶师】是一位提着木偶、用腹语为人占卜的老人。他出没在临水市好几个不同的商业街区,专门为人预测未来、消灾除祸。但实际情况是,被他占卜过的人都遭遇了某种形式的厄运。目前已经出现了好几名相关的受害者,不过因为证据不足,警察还没法介入,于是这件事暂时由我们情报部的人接手……我想说的是,小夜,在情报部调查出【诅咒的木偶师】的身份之前,请你和小夕原地待命,就算是在哪里看到了疑似木偶师的人,也不要轻易接近,明白了吗?」
「竟然有这种事吗……你说的厄运,具体是指什么?」
听完阿狸前辈的解说,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种感觉在第一次接到捕手的任务时,我已经有所体会,不过那时,掺杂在这份「不可思议」中的怀疑比现在的要多得多。
「小夕连这个也没告诉你吗?」
阿狸前辈的语气显示他感到很意外。对此,我比他更加意外,意外之上还有困惑。
「Emmmmmm……」
也就是说,姐姐打电话给我的本来目的是转达给我一些重要的情报,不过——我回想起刚才她又气又恼地挂断电话时的样子,心里不禁又多了一层愧疚——她大概是因为担心和生气,完全忘记了自己本来要传达的信息。
我如实告诉了阿狸前辈刚才和姐姐通话的所有细节,只不过对于漏接她的电话,我只是用「手机开了静音,完全没听到」搪塞了过去。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简单来说,我们目前怀疑【诅咒的木偶师】可能是某个童话人物。被他占卜过的其中一人,今天早上已经被送进了医院,受伤的原因是高空坠物。其他几名受害者遭遇的意外也都是概率极小的受伤事件,以及——死亡事件。」
「死亡事件……」
听到「死亡」这个缺乏现实感的词,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顺便一提,今天上午被送到医院的那名女生,碰巧是小夕学校的学生。」
说到这里,阿狸前辈的语气中添加了几份谨慎。我猜这是因为他害怕自己所说的内容过于「骇人听闻」,以至于听起来缺乏真实感。不过,因为我已经亲眼见识过蓝胡子所引起的「少女连环失踪事件」,因此也能接受这类在旁人看来是「都市怪谈」一类的事了。
「是姐姐的同学吗?」
「不,只是同校生而已。不过根据目击者的说法,木偶师出没的地方不仅有车站前和各大商业区,也包括大学附近的商业街。」
「是这样啊……」
不怎么关心网络八卦的我,完全没注意到在网上流传的这位【诅咒的木偶师】的传闻。现在从阿狸前辈口中听到,才渐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心里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幸好那个受害者不是姐姐……
「我本来是想深入调查之后再告诉你们这件事,不过现在看来,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既然影响已经波及到小夕的学校,那么下一个受害者没准就会是她——或者你。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我先打电话告诉了小夕这件事,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明具体情况,小夕就匆忙挂了电话,说是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件事转达给你才行。」
「……原来如此。」
所以姐姐打来电话时问的第一句话才是「你现在在哪里」吗?她也许是担心我在学校附近的商业街,那样的话,遇上木偶师的几率也会增加。
「话又说回来——小夕会那么生气,大概不是因为你没接电话。」
说完工作的事,阿狸前辈突然话锋一转,谈到姐姐生气的原因。
「欸?」
这个推测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一个否定词。
「以她的性格,会因为担心过头而开始胡思乱想吧?你一直不接电话,她可能以为你真的遭遇到了木偶师。结果她在担心得快哭出来的时候,却得知你什么事都没发生……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担心过头的那一方的表现不就跟傻瓜一样了吗?」
阿狸前辈以一副冷静的口吻分析着姐姐生气的原因 ,并毫不留情地说出了「傻瓜」这两个字。
「……有道理。」
在学校的姐姐可能已经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吧。
「因此,她其实是在对傻瓜一样的自己生气。」
「是这样吗?」
我点了点头,不禁在心中佩服起阿狸前辈的「推理能力」。
「总之——你做好负荆请罪的准备吧。」
「噢噢……嗯?」
等等,不是都说了让姐姐生气的原因根本不在我身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