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巧合还是哪位神明有意为之,在季时雨下定决心离开的这一天,新弗伦萨成功在穹顶内造了雨,这让他的心里百感交集,一时间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他被发车提醒从走神状态拉回来时,他才发现卓尔芷早就不在附近了。
毕竟不是在同一批次的订的票,也不是多么熟悉的人。
大概是昨天忙着辞职和退掉公寓的事,没注意到政府对降雨可能的提醒吧,不过以上次失败的经验看,也说不定其实根本没有任何表示。可如果卓尔芷知道这件事,又故弄玄虚说什么“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捉弄自己,又有点不是那么容易放下。这件事得问清楚才行。
也因为不是同一批次订下的票,位置上有点距离意料之内,反而是能买到同一种座类应该谢天谢地,剩下的应该不是大问题。他走到坐在卓尔芷邻座的男子身边,俯身轻声询问:
“先生,能和你换一下位置吗?我和她是一起的。”
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看了一眼正在看风景的卓尔芷,后者没有任何表示。
“什么?我自己买的位置为什么要和你换?回去回去!”
他拒绝自己没有什么问题,但毫不遮掩的音量着实让季时雨心里有些不愉快,其他人纷纷因此投来异样目光,季时雨也只好说句打扰了回到自己的位置。
反正没几秒他们就会忘了这件小事,没什么好在意。
自己这个位置没有靠窗,这才是非常让他放不下的点,明明订票时可以避免的,处理事情太慌忙果然是个大忌。
现在看向窗外的风景总是会看到别人的脸,人家也难免因此不自在,他只得将余光瞥向斜前方,粗略看看外面有些昏暗的世界。
现在有没有离开新弗伦萨呢?外面的这片天空和下面黑压压的乌云,是新弗伦萨的穹顶和人造云还是播放的窗景?但对于坐在列车里的自己,是什么好像也没有多大差别。
先前问过的中年男子起身了,是要去上厕所吗?表情有些紧张。
“小哥,你过去吧,我和你换。”
“哦,哦,好的。”
他突然走过来,又一反常态的低声下气让季时雨有些无所适从。
一个人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良心发现,这是绝无可能的,所以肯定有谁做了什么,这个答案倒是显而易见。
“你不是放话要杀了他吧?”
以卓尔芷的那些表情和态度,说出这种话绝对能威慑到不少人。
“是的,毕竟我可是那个卓叶的女儿啊。”
“果然如我所料。”
“喂,你可别当真啊。”
“不是你这么答的?”
“是你先这么问的。”
她一如既往的严肃表情看上去十分像是在生气。
“那重来,你怎么把他弄走的?”
“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我就回答了一个。我要到洛马治疗传染病,然后这样。”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病历单。
她故意不露出病历单上关键的地方,季时雨就明白过来了,他将单子拉出。
“流行性感冒?14岁?你留着这些东西,还把它带出来了?”
“以备不时之需。”
卓尔芷将病历单小心收起,他不禁怀疑这东西她还有其他用处,至于怎么用,他想象不到。他想起了自己一开始的目的。
“在车站的时候,你是已经知道要下雨了吧。”
“没有啊,只是你说的,上世纪的经验谈而已。而且,”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感觉到雨点了。”
“你!”他本想说什么,想想好像是自己问的太傻了,只好忍气吞声。
“我说,你不会真的是个傻瓜吧?”她的脸上萦绕着一丝笑意,又像是没有在笑,不过能看出来她肯定是在开心,季时雨对于自己傻瓜般的提问,也很快释然了。
一道闪电照亮了天空,落在天边的山上。天空像是被撕开了口子,在轰隆的雷声之后下起了大雨,列车窗户上的雨点,被拖出长长的轨迹,又慢慢滑下。
“就像流星一样。”
“什么?”
“雨水划过玻璃,就像流星一样。”
卓尔芷喃喃道,随后将握起双手,闭上了眼睛。
他等到她睁开眼睛,才开口问:“你相信流星吗?不过这也不是流星。”
“许愿又不会损失什么,相反还能获得希望。其实也只是我的习惯,以前每次看到穹顶上的流星都会许愿,想要过上更好的生活,后来还发现了穹顶的流星是有出现规律的,大概多少天在那个位置又会出现这样子,许愿也方便了不少呢。”
季时雨没有观察过穹顶下的星空,因为他觉得这个虚假的天穹根本没有多少看的价值,更不会想到穹顶的星空会有规律,至于这个规律的具体周期,以及如何得出来,虽然好奇,他也没敢问出口。
希望吗?自己之前也许过愿,不过那是一个单纯的附属品,目的大概也只是为了告诉自己,自己想要改变,这么一个空洞又无聊的事实,从没期望过能实现。他从来都不相信愿望,这种没有期限的东西,甚至不能给自己落空的伤感,只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
直至外面的倾盆大雨停下,太阳又照亮了原野,列车才缓缓进入城市。
当第一次得见新世界最大的穹顶城市洛马,季时雨的心里充满了新鲜感,以及更多的震撼:宽阔的城市看不见边,视野所及之处全是建筑;无数的高楼直插天际,云雾缭绕,如果说这些楼还有一个作用是用来支撑穹顶也完全可以相信,楼与楼间交错的悬空桥仿佛水藻般密集,又不显得杂乱;飞行器以及航空巴士随处可见,如聚居于珊瑚礁的鱼群自然又随意穿行于高楼之间,叫人搞不清究竟有多少航道。
“接下来要做什么?直接去找地图吗?”
洛马是第一座着手建造的穹顶城市,花费的人力物力也是最多的,在穹顶城市建立后一度成为世界经济中心,他认为即使是卓尔芷,在这里也不会立即开始着手寻找地图这件事。
“慢慢来,不知为什么网络上没有地图的具体所在,可以先做足些准备,无论要走哪边,以后的路都不会好走。”
她扫视着这座城市,没有显露出什么惊讶或是好奇的点,只是单纯在考虑什么。
如果她急于求成,把找地图放在第一位,那就好了。他这样想。
若是她在这件事上不能稳扎稳打,当漫长的旅途渐渐磨去她的热情,最后越来越艰难的日子她也坚持不了多久。
“那我们分头行动,先各自做好准备吧。”
这是一步必要的行动,无论是从自己根本目的的长远来看,还是从当下来看。而且,洛马有些许不对劲,他来到这座城市的几分钟里莫名产生了这种感觉。
“无所谓,你别后悔就是。”
预料之中,她对刚认识不久的我不会放在心上,要后悔的会是她,季时雨想着。
接下来他将要去寻找地图。
天地间:“世界地图?你为什么要找那玩意儿?”
豆沙团子:“我要到处旅行,所以正在洛马找世界地图。”
天地间:“洛马?那也不远啊,来兰城这边,我对这儿熟。”
豆沙团子:“还是要规划一条路线的,兰城去不去还说不定。”
蝎:“你不是看最近遗留者闹事,所以逃走了吧?”
天地间:“喔哦,怂货,原来是这样!”
麦狼:“真羡慕,我也想跑到别处去看看。”
豆沙团子:“就当是这样吧,我只想知道有没有人知道洛马世界地图的下落。”
麦狼:“你从哪里知道的洛马有世界地图,就从那里查,相比于问我们这些连洛马有世界地图都不知道的人,这样不是更合理吗?”
右鸟:“我觉得他可能知道,他以前在洛马执行过任务。”
无处不在的洛:“你别一直呼叫我了,我不是说过我一直在吗?我只是没说话而已!”
季时雨只记得这个人是个警察,具体在哪个城市没记住。他不常发言,说是自己不爱说话,但是会一直关注这个房间,不过说到底,他是在和炫耀过的女朋友约会还是工作都无从知晓。
豆沙团子:“你有头绪吗?”
无处不在的洛:“没有,一点没有。当初任务也不关这事啊,我怎么知道。”
豆沙团子:“好吧,谢谢了。”
天地间:“右鸟,我到你那边了,快来接我!”
右鸟:“又想骗我一次?”
……
季时雨失望地游走在洛马的街上,毛细血管般的街道加上没有目的地可去的焦虑感,让他心里十分烦躁。
有点奇怪。
当他退出虚拟房间,他注意到了一件诡异的事情。
错综复杂的街道两边密密麻麻全都是店铺,但正在开张的店铺却寥寥无几,街道上的行人更是屈指可数,而且从精神状态看,似乎也有点不对。他最开始单纯以为这些路人是穿着特殊,在张扬个性的年轻人,结合情况来看,他们明明就是四处游荡的流浪汉,这条街道分明是一条“死街”!
游民们无一例外,正或直视或用余光不引人注意的看着他,仅有的几家店面的主人视线则游离在他与这群游民间,这时他才注意到,店主们右手能及的地方,全都放着一把枪。这绝不是每个店面都会有的流行装饰,也不会是他们共有的商品。
不,以现在的情况看,说是每个店面都有枪支卖或许也毫无问题。
冷静点,季时雨,顺其自然。他这样告诉自己。
这些游民难免都有什么想法,但是洛马作为最繁华的城市,有天网般密集的监视眼,他们不敢做出太出格的事情,只要自己安然走在大街上,就不会有大问题。他悄悄把行李箱机器人的跟随距离设置得近了不少,在这些小细节上多加注意,全身而退也不难。
退一万步想,就算他们拼上所有,只要自己配合,也不会有事。最倒霉的情况,无非是东西没了人也遭殃,如果自己该做的做了,这件事也无法逆转,那就随他去吧。
他大步走在宽阔的街道上,避免进入什么巷子小道,时时注意身后与身旁行李箱机器人的情况,走得越远,跟着的人也就越少了。
他们有固定的活动范围,季时雨松了一口气。
街道上连绵不绝的店铺比蜈蚣足还密集,视线不管在何处稍作停留个人终端就能扫出十数个广告,不过他们现在的样子或许更像是死去蜈蚣的足,紧闭的店门,熄灭的招牌,看不见几个人的街道,毫无生气。
他本以为这样的环境下,仅有的店家会对自己这样的稀客热情相迎,主动走上来推荐些或许有用或许鸡肋的东西。结果从目前走过的路程来看,他们对于这种挣扎的渴求,就如他们眼中的希望一样,没留下一丝。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找到地图的消息。
他走向迎面而来的一个在闲逛的男子,想从那里得到点消息。
“打扰一下,我不是本地人,初来乍到,有些事情想问一下。”
男子穿的精简,泛黄的衬衫加上略皱的长裤显示出他并非中上层的民众,几根机械的手指和手臂上的疤痕说明他要么从事略危险的劳力行业,要么做的是些不算严重的非法勾当。他用精细的双眼稍稍打量了一番季时雨,嘴角洋溢出的假笑直让人犯恶心。
对于这种人不应该表露出自己异乡人的身份,但季时雨想要表现出这点,得有对洛马足够的了解和能骗过老手的演技,还得有个好理由解释身边的行李箱机器人,所以他放弃的很快。
“小哥,看你确实是初来乍到,就给你个优惠,你打听的消息,可以先付定金,得到答复再付该有的价格,如何?”
“连打听消息都要付钱了,曾经‘世界之心’的洛马也落得如此田地了吗?要知道我只是个普通的旅客,想要问点小消息啊。”
要付出点东西,是预料之中的事,估计也不会是普通人能接受的价格。但这也没办法,还不如想办法多说两句话。
“要是什么小消息,哪会轮到问别人的地步,而且在我提出代价之后也没有立刻放弃,你要问的东西,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找到吧,小哥,快说出你的问题吧。洛马早已不比当初了,我也只是混口饭吃,像我们这种信用点低的人,日子多难过你也不是不清楚。”
确实,信用点在穹顶城市居民身上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信用点关系到钱币的使用效率,信用点越低的人在买同等价值的东西时需要付出更多钱,而且对于信用点过低的人商家也有权拒绝交易,信用点可以通过良好的日常表现恢复,也可以通过义工之类的做法获得,但对于眼前这个男子,他的信用点绝对会被别人默认为低值。
越低的信用点越容易被警察注意,对于游走于灰暗地带的人来说,维持一个平衡倒也不难,要判断眼前这个人值不值得相信也就更麻烦,季时雨有些厌烦继续纠缠下去了。
“我想知道洛马的世界地图所在的位置,或者说持有者是谁。”
男子的笑容凝固了半秒,又巧妙地恢复过来,竟没再能看出一点异样。
“噢,原来是这件事,真是没有想到,居然是我不知道的东西,这样吧,你先付一千币,剩下的在我查清楚之后再付。”
“一千币?”十几币就能吃一顿不错的午餐,一千币对于一个消息来说,实在是太贵,何况还只是定金。
“果然是外行人的反应啊,小哥,不敢说整个洛马,但在南城区这一块,你去打听打听我硕鼠的名号,生意上那叫一个良心啊,我这七百多的信用点,也是道上顶尖的了!”
其实对于从未低于九百九十信用点的季时雨来说,这个信用点数是不敢想的数目。
他叹了口气,作为旅途遇到的第一个大坑,以及自己不喜欢谈判的性格的代价,他决定接受了。
“好勒!等我们有了消息,在你附近的兄弟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多加注意。”
他递了一个香囊过来,季时雨本来看他得意的样子感觉自己受骗了,没有打算接,对方使了个眼色过来他才反应过来这东西必须得收下。
“那再见了,祝你好运。”
这个香囊大概是作为资金转移的一个借口吧,而且这上面大大的一个拆字,真是别扭无比。
他想通过硕鼠的个人信息看看信用点是否属实,结果不出意外没有展示,并且能关闭的信息也都隐藏了。自己倒是也有不在个人终端展示隐私的习惯,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卓尔芷呢,不,那个人的话,估计隐藏的比自己更多。
街道上本就不多的人在硕鼠消失后也少了许多,难道这就是他说的在自己附近的兄弟吗?季时雨没再细想下去。
天地间:“哈哈哈哈哈哈,你是个白痴吧?一千币呀,哈哈哈,你居然什么都没得到就给了一千币!哈哈哈哈。”
天地间笑得喘不过气,虚拟形象也随着他的大笑不停地吐出烟雾,萦绕在他身边,又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麦狼:“不是什么都没有,有得到个香囊。当然这我也不会换。”
无处不在的洛:“如果你知道他的名字,我说不定可以帮忙。”
豆沙团子:“没事,我还是比较关心能否得到答案,这些也没那么重要。”
他没有交代硕鼠这个不知是名字还是代号的东西,能少一点麻烦就少一点。
无处不在的洛:“好吧,跨城市处理这些其实也不容易。”
天地间:“哎,差不多到时间了,我去约会了,要是错过了团子的什么糗事记得待会儿告诉我啊。”
右鸟:“狗云,你什么时候找到的女朋友?”
天地间:“不是女朋友,比那有意思多了,你可以来我这里看看。”
蝎:“喔哦哦,祝二位过得愉快,不对,三位?”
……
把自己这些傻事分享出去,多少能得到点心里的慰藉。
从正常角度来看,那个硕鼠就是个骗子,而自己是上当的傻子,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希望自己只是吃亏而不是上当吧。他慢慢向市中心走去,一路上看见了不少奇异的风景。
空荡荡的摩天轮,只有几人的过山车,连游乐场这样的娱乐场所也是毫无生气。
杂草丰茂的绿化带,没有修剪而肆意生长的树木,快要将道路收于林荫下。
停在总车站,积攒满灰尘的公交车,像是披上了淡黄色的渐变衣装。
华灯初上,市中心的高楼丛发出耀眼的光芒,无论是陆地还是天空,车水马龙带来的绚烂光斑闪烁不止,鸣笛声,引擎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奏成宏伟的交响曲。洛马往日的繁华似乎能再窥见一斑。
但沿着市中心向外,再晃眼的灯光也渐渐衰弱,最后没入夜的黑暗;再喧嚣的声乐也慢慢沉寂,终也消失在暮色中。这条名为洛马的鲸鱼已经接近鲸落尾声,只散发着最后的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