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样子,分明是拿人在开玩笑。

季时雨知道她在故意激怒自己,实际上也确实不愿意让他加入,他非常生气,他气自己无法反驳她,无法反驳自己放不下目前一切的话语。在被唤醒这近十年的时光里,他重复着枯燥的单调生活,封闭于自我的世界里忽略时光流逝,得过且过的活到现在。

我这种人就该这样下去在漫漫时光之后毫无存在的死去,改变什么的完全是痴心妄想。

眼前就有一个机会。

对,就像以往一样,继续视而不见,任由时间流逝,她就会消失,这是她和我都想要的结局,而我又能像以前一样,继续自怨自艾,活在毫无颜色的人生里。

啊,季时雨,你可真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果然还是早点找个不痛苦的方式死去吧。去安乐死吧,去找天地间,不行的,他只是开玩笑而已。

不远处韩悬和阳晖正凑在书架后面,悄悄说着什么,喜笑颜开的样子像是中了奖,靠得近的读者不时会因他们的笑投过去困惑的目光,他们也全然不在意。

像他们一样,活得更普通一点,交几个朋友,找个更辛苦点的工作,正常的度过一生,好像也还行。做什么呢?找谁做朋友呢?没有啊,我连话都不愿和他们说一句。要说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朋友之间会说什么呢?爱好吗?大家都看过的书没什么可聊的,反正都知道。彼此的推荐根本没啥用,人们只会按自己想的来,这种做法也只会惹人烦。聊经历?谁会无聊的去听他人的琐碎生活。

真是麻烦,还是现在的生活更适合我。

“不好意思,借这本书。”

白色的罩衫与硕长的裙裤,以及已经有些熟悉的脸庞。没想到在出去旅行的前一天,她还有时间来借书看。

只是按程序做了登记,并没有主动搭话,对方也心照不宣,仿佛昨天的见面已经是很久以前,被遗忘于记忆深处的普通日常。

夏目漱石的《心》吗?她好像许久没有借过历史相关书籍了。

先生是自杀的呢,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也是。自杀是不是一种最体面的死法?

呸,脑袋里乱成糊了,说出这种话。

对了,下班之后去取时间遗物吧。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为了不让自己沾染其他小孩“刁蛮任性的野气”,毫不在意自己的感受,将自己犹如深闺小姐一般养大。这样的他们究竟会留下什么东西呢?

就像擅自将自己送去冬眠一样,留下的大概也是父母权威下的种种要求,或是那些本就不该有的贵族矜持吧。说不定他们会将这些装订成册,放在里面,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就算如此也无所谓了,对于父母,幼年的季时雨就已找到了相处之道。父母是拥有绝对权威的,不容反驳的人物,即使父母错了,小孩子顶嘴也是个错误,是远比父母错误大得多的错误。所以对于父母,他总是唯命是从,按照他们的规划,走在人生道路上。

没有出色的才能,也没有特别的个性,做事没有可圈可点的优异之处,自始至终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错误,泯然人世间,这就是预想的人生。

时间遗物所在的冬眠中心是扁平的雪白建筑,为了有足够的空间为冬眠者提供能量补给而往地下扩张,所以季时雨乘上的电梯楼层是零到地下十五层。

他们到达的房间大小也就七八平米,除了白色的沙发却什么也没有,听说时间遗物有单独的储存间,他还以为会是个有着巨大穹顶的车间般的地方。

“请您稍安勿躁,您的时间遗物正在搜寻中,您可以根据个人终端收到的提示查看进度。”

还没等他提出疑问,领路的工作人员先说出口。

“要将某个时间遗物从万千其他时间遗物中找出来,时间因人而异,通常很快,也有的客人等了几小时最后发现时间遗物早已遗失的,希望您耐心等待,也请做好心理准备。或者您也可以办理递送服务,在找到您的时间遗物后我们会第一时间送达您的住处……”

“我等等吧。”

“好的。”

十几分钟后,搜寻中的图案由红色变为黄色,字也变为了审查中。

“还有审查?”

“是的,为了防止不必要的安全隐患。”

本来微存的紧张感被拖沓的取出步骤弄得荡然无存,他甚至快要对这个时间遗物失去兴趣了。他不得不又回想起昨天的经历,这件事现在萦绕在他心头,实在难以忘怀。

根本不可能成功的,月球坠落在曾经维埃和希隆那一边,要到那里就意味着跨越半个地球,虽然外面的情况不得而知,但绝不会是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而且越靠近月球坠落的地方,肯定越发难以生存,没有落脚点,就必然死在外面,落个尸骨无存的结局。

而且,要是到了那里,发现月球碎得差不多了,或者所有城市都摔坏了烧光了,那该有多难受,不对,不该打成功的假说,这不可能做到。

不过,就如同这天空是虚假的,如果月球坠落只是一个谎言呢?其实一切不过是楚门的世界,是人为的戏剧。毕竟月球坠落这种事不是很荒唐吗?就印象里的人类科技,不可能有这样的技术。

但是月人呢?能打败人类而独立的那群机器人,会不会有魔法般的科技?有好的科技也不至于让月球坠落了吧,说到底,月人怎么会同意让月球坠落呢?越想越觉得这其中真是疑点重重,也难怪她非要去调查了。

“您的时间遗物已审查完毕。”

沙发前的地板突然收起一块,从地下升起柱状台子,而时间遗物就放在上面。

“您的时间遗物完好无缺且没有危险因素,可以带走了。”

“谢谢。”

一个长四十厘米左右的正方体箱子,里面能装什么东西?他望着放在公寓桌上的纯白立方体,陷入沉思。

温馨的全家福照片?那灰色的过去,细想一下也并非没有值得怀念的地方,毕竟是父母,也不是没有一点感情,那他们会不会留下一封长长的告别信?痛诉曾经自己的过错,期许自己在未来能好好生活?这不可能,他们怎么会承认。

我也真是无聊。

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本写生簿和一些小玩具。

这些东西,分明不就是一些垃圾吗?即使是被唤醒时的年纪来看,这些也是不要的玩意儿了。

他们是想得太单纯还是没来得及准备呢?自己想了一堆温情戏码真是自作多情。

仔细一看,这本写生簿,不是小时候的那本。从第一页的画看出来,这是曾经加入社团时,新买的第一本写生簿,自己原来画过这些东西,而且还如此差劲,翻看以前的作品,他不自觉的笑了出来。

之前社团的某个家伙在遗留者示威时还联系过自己,算了,想这些没有意义。

季时雨失了兴趣,随便翻阅起来。

翻到后面没用完的页码,突然闪过一串东西,他折回去做确认。

这张纸上没有画,有的只是几行字。

小小的人生梦想清单:

一、要拥有一个书架,用读过的书放满。

二、要自己写一本小说。

三、要有一个自己打理的生态鱼缸。

四、找机会在野外生活十天以上。

五、游遍世界但不要去景点,最好能看到当地的雨。

六、把印象最深的风景画下来。

七、……

这是什么时候记下的呢?根本记不清楚,但当时是如何心潮澎湃的写下这些东西的,那种奇妙感觉,突然就溢满于胸中,伴随着突然的追悔莫及。

脸上的笑容渐渐停住,他将写生簿合上,视线也移到窗外蔚蓝的苍穹上。

这个世界已经变得和曾经不同,连头顶的天穹都是全新的,另一种天空。我还在和往常一样,蜷缩于自我的封闭世界里,为什么就不能有一场灾难,像破坏这个世界一样,将我的心墙击碎呢?

不对,不对啊,根本不对啊。

当月球将坠落传遍世界,当父母费劲送你独自去冬眠的时候,当你看到一向严肃又刻板的他们大哭特哭的时候,你心里的世界不是已经被完全破坏过一次了吗?

明明就是你自己选择在这个崭新的世界里,重新建立起内心的墙壁,重新回到曾经的日常的,不是吗?

现在又有一个机会。

他颤抖着做了一个深呼吸。

想要不依靠别人生活下去,想要隔绝与他人的联系,那么我的最终目标,是她的那副样子吗?

从那么久的孤独中挺过来,在无数的恶意中生存下去,最后达到了我想要的结果,为了一时的直感,又轻易将其抛弃,我想要的东西如此不堪吗?

妄想做出这种不可能的事,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吃到苦头的,是啊,我要在旁边看着,看着她因失败而懊悔的时候。

这样,我就能重新回到自己内心的深处,再次建立起我的城堡。

不用再等下去了,这个封闭的世界,我自己打碎。不如说,只有我亲自动手,这个世界才会被破坏吧。

他的心中渐渐有了决意,无论结果如何,这一步是一定会踏出去的。

 

新弗伦萨与洛马间的交通往来并不频繁,每天的班次屈指可数。偌大的车站从有见过繁忙的时候,要想找人也十分简单。

卓尔芷瞥一眼走来的季时雨,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我来了,而且不是来送别的。”他拍了拍身旁黑色的行李箱机器人。

“你真的有那个觉悟?假期时间够吗?”

她显然没有料到这些,表情有些许惊讶。他心里涌起一丝得意。

“别开玩笑了,不是要到月球吗?请假怎么够,我已经辞职了,月球现在的样子,我也想看看。”

“你是认真的?”

惊讶的样子已经洋溢于表面,他第一次看见她这副表情。

“是啊,我连公寓都退了。如果留着退路给自己,还想什么去月球,城市旅游线吗?”

“说的没错,实际上这也真的是去洛马的旅游线,之前说的全是谎言,只是为了骗过某个为我付了保释金的傻瓜而已。”

看着她如往常一般冷漠又认真的说这句话,季时雨不禁有些想笑。

“一个人如果用那样的故事去骗人,我会觉得那是在骗他自己。如果在乎那点保释金,我早就可以得到了不是吗?愿意还保释金的聪明小姐?”

最后的话好像成功刺激到了她,她脸上有了愠色。

“如果我拒绝你的加入呢?”

“这个简单。我可没说是加入你的旅程,我只是要去月球而已,你要追问的话我就这么说,现在我的回答是:我支持你,所以我来了。”

“你好像是个麻烦的家伙。”

她微微地苦笑了一下,这是成功的标志。他悬着的心放下了。

“可能是因为和自己斗嘴太多次了吧。”

他自己也苦笑了一声,像是某种回应。

“走吧,这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

“别拿上世纪那套经验说话了,穹顶里是没有雨的。”

“喏。”

她走在前面张开了双手,像是要迎上去拥抱某人,没走几步又倏然转过身来,季时雨注意到她的手心是向上的。

他抬头看向天空,一颗银白边的小珠子从不知哪里坠落,直直向自己冲过来,给他的脸上带来一瞬的冲击和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伸出手摸了摸湿润的脸颊。

地板上绽开了无色的花朵,随着哗啦啦的声音,无数花朵不约而同的出现,将地面蚕食殆尽。站台的穹顶慢慢合拢,这是它建立以来,第二次发挥作用。

“看来我们的政府终于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

季时雨呆呆的看着雨点打在站台穹顶上,听哗啦啦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