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季时雨被问及想到了什么办法时,他的回答无疑让另外两人很是吃惊,卓尔芷更是当即毫不掩饰地表示对这个计划不看好。
“戏剧?异想天开也要有个限度,不说你能否创作出打动人的剧本,时间、道具、演员全都是问题。最后要是没人买账,就更能体现出你的愚蠢了。”
季时雨摆了摆手,颇有自信地说:“我之所以这么说,当然也有所考虑,听下去你就明白了。
首先,我们的时间有限。这点无论想出什么计划,都是不变的,所以我已经计算过,不去弄一台完整的戏剧,稍加删减为一幕,时间大体足够。
第二,这场戏剧的道具不需要太细致,甚至可以不用,演员也不用找,就我们,就这身行头,再稍微加工一下,完全可以满足要求。
第三,这里的人都是遗留者。遗留者大多是被选出来支援未来的人,理解一下戏剧深层次的含义不成问题,至于效果就看他们还留存有多少自尊心了。
第四,就是我提出这个提案的根本保证:我早就想好剧本了。”
卓尔芷明白了他的意思,静下心来思考。眼下暂时拿不出其他方法,再花时间去思考并不会使情况乐观,何况对于这个男人,自己根本就不了解多少,他有着怎样的过去,擅长什么,喜欢什么,全都一无所知,妄下判断太草率。先静观其变,把眼下的提案当做了解他的机会又何尝不可呢。
“喔?有多早?”
“早到记不起是哪年写下的。”
“哼嗯——原来你还有这种兴趣。”
“没什么好说的。尽快做好准备,争取早点结束吧。”季时雨显得十分严肃,像是极为认真地在处理此事。心里却是因为这剧本勾起了过往的回忆,让他想起平时的自己,而感到不愉快。
“慢着,你的戏剧,究竟是个什么类型?”
“你知道《等待戈多》吗?”
康斯坦顿堡的中央广场上人山人海,人们听说市长请来了外人进行戏剧演出,早已木讷的心终于激起了一圈名为好奇的涟漪。封闭于这座城市的十几年里,他们严格遵守着作息时间,谨小慎微地做事,重复着千篇一律的日子,如今难得的变化出现,即使是那个古怪的小鬼市长邀请,他们也愿意给一个面子,纷纷前来捧场了。
“季时雨,你确定这剧本真的可以吗?”在做完最终的排练后,卓尔芷再次对他的剧本提出了质疑。知晓了剧本的卓尔芷,对于季时雨的另一面似乎有了些许了解,心里有了不少疑惑,不过碍于现状,她更担心的是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是的,比起担心将行的剧本,你还是想想台词吧。我对自己的剧本很熟悉,雪霰是不费力就能记下的,你可别掉链子。”卓尔芷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她并非康斯坦顿堡人那么封闭,木讷,而自己却一样,能够猜到大概是个什么反应。但只要最后能到那一步,这些就无关紧要了。季时雨这么想到。
经过这么些天的旅行,季时雨已经发现,自己当初判断卓尔芷和他相似的做法实在欠缺考虑,越是和她相处,就越能发现他们明明是如此不同。
这次的戏剧,与其说是表演给他人观赏,不如说是季时雨写给自己的,用于讽刺自己的自白。
“各位康斯坦顿堡的居民,非常感谢你们能应邀观赏这场戏剧表演。那个,虽然说这戏剧是由外人编写剧本和进行演出的,但他们都是遗留者,是和大家一样的,所以我希望大家不要心存芥蒂,好好欣赏……”
雪霰的演说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人们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完全看不出是否在听。他们用同一种空洞的眼神看向各处,脸上像是布满了霜般淡漠。
在雪霰宣布开演之后,临时搭建的舞台便拉开了帷幕。其所展现的是一个环形的空间,背景上灰白黑三色交混在一起,宛如阴雨天的浓重天空,仔细看又像是广阔沉重的牢笼。季时雨扮演的角色,正无聊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四周回响着淅沥雨声。那石头是圆形穹顶下唯一的物体。
卓尔芷扮演的角色从右边的幕布后出现,像是突然发现了季时雨,向他走来。
卓:(惊讶地)先生,这位先生!没想到你也在此地啊!
季:(转过头面露疑惑)奇怪,我对你没有任何印象。
卓:是的,我们确实没见过面。
季:(点点头)难怪。
卓:(无奈地)我在这里转了好久,完全找不到出去的方法。
季:我也不清楚。
卓:你知道。
季:我不知道。
卓:好吧。(环顾四周)这里好像很宽阔。
季:可不是宽阔,这儿没有尽头。
卓:是吗?那外面的家伙进不来吧?(依旧张望)
季:外面哪有什么家伙,外面只有雨!停不下的!止不住的!雨!
卓:(紧张地比划)那些家伙很可怕,直追着我,哦对,就在那雨中,哗啦啦的雨。
季:他们为什么要追你?
卓:(摊手)我哪知道?我敢保证,我从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季:你怎敢如此保证?
卓:这那用什么保证,因为我打从出生起就被追赶着。
季:(短暂沉默)这雨声真吵。
卓:(将手放在耳边)好像已经停了。
雨声停止。
季:不可能,雨是不会停的。
卓:(走到舞台边)我看得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季:雨是不会停的,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卓:(走回去)那就不是过去现在将来。(拉起他到舞台边)看!雨停啦!
雨声再次响起。
季:(没好意地瞥一眼)该死的雨,简直要把我的衣服弄湿。我回去啦!(两人一前一后小跑着回到舞台中央)
卓:(挠头)可能是我看错了。
季:你绝对看错了。雨不会停。
季时雨坐回石头上,卓尔芷在四周走了两圈。
卓:这里有什么玩的吗?太无聊啦!
季:除了这玩意儿,什么也没有。(拍拍身下的石头)
卓:那就出去!
季:(摇头)不行。
卓:为什么?
季:得等雨停。
卓:可你说雨不会停。
季:对。外面还有哪些家伙呢!
卓:(焦急地踱步)不管啦!我们出去!
季:你不怕死啦?
卓:(停在原地)死?怎么会死?
季:那些家伙不会杀了你吗?
卓:我有说过吗?这种事谁知道啦,我连他们是不是追我都不知道。
季:那你为什么跑?
卓:因为他们在追啊。
季:他们是谁?
卓:不知道。(沉思)你说其他方向会不会没有雨?(左顾右盼)
季:不可能,我身下的这块石头就是这里的中心,无论哪个方向,雨都一直在下。
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季:等雨停,然后离开。
卓:你要去哪里?
季:不知道,得等雨停之后。
卓:奇怪的人。我得去周围看看(自左下)
雪霰扮演的角色自左边上
雪:旅者啊,你明明可以冒雨出去,为什么非要在这里一直等?
季:雨很可怕,我必须等到雨停。(后知后觉)你是什么人?
雪:我是这个地方的神明,掌管这里的一切。
季:(抬头)那你能让雨停吗?
雪:很遗憾,那不属于这里。
季:果然雨永远也停不了。
雪:或许是你的位置不对。像是不要总在这石头上,说不定雨就会停。
季:不行的不行的。
雪:你不是一直坐在这里吗?
季:是啊,但是不行就是不行。
雪:(摸摸脖颈,抬头看)哎,好像漏雨了。
季:我没有感觉。
雪:看来这里撑不住了,你得赶紧离开。
季:(抓住身下的石头)不,我必须等到雨停。
雪:继续待下去,这里会被淹没的。
雨声转变为水流声。
季:雨停之后不用担心这些。
雪:等不到那时候了,快离开这里,被雨淋湿不是什么大事。
季:(起身)离开?怎么离开?该往哪个方向,该怎么做?我一直在这里等待着雨停,总有不少像你这样的人说着叫我离开,所有人都有奇怪的理由,充满道理。跟上他们,就发现他们不过轻易地选择一个方向,走上几天,又好像不合适似的转过头去,“哎呀,可能不该走这边”,又随便找个方向,继续走在看不见尽头的路上。还有的人中途便失去耐心,选择就地卧倒,再无进展,嘴里劝慰着“行啦,够啦”之类。若是真有办法,何不直接告诉我该朝着那边,走多久?总是说着离开离开,好像说要离开就能立马做到。总是说着离开之后就能明白我是对的,绝口不提路程的长度。你们都是满口谎言的骗子,我不会再上当。
雪:真是个可怜的家伙。
季:(回到石头上)不管你怎么想,我决心要在这里等下去。
雪:我和他们不同。
季:哪里不同?
雪:我是神。
季:谁会信。
雪:(挥挥手)看,天色变了。
季:耍什么把戏,真有这种本事为什么不把雨停下?
雪:那不是我管辖的东西。
季:就算你是神,我也不离开这里半步。
雪:这里是我的地方,管好我自己的东西足够,我只是来说一声。
灯光熄灭,雨声再次响起。
季:这是哪里?这些水是从哪里来的?
季:让我回去,我必须等到雨停啊……
随着季时雨倒下,幕布也随之关上,莫名其妙的演出也结束了,三人到台前进行鞠躬感谢。尚不自信这个方法适用的卓尔芷颤抖着,有些担心。季时雨露出一副诡异的笑容,那并非获得成功的喜悦,是更接近于嘲笑的一种表情,像是在自嘲,更多的则是对眼前这群人的不屑。
“这演的什么鬼东西?”“无聊透顶……”“我为什么要来看这个啊?”……终于意识到结束的人们,带着不满吵闹了起来。
“这剧本什么意思?”“想说什么就直说,这是什么意思?”……也有人似乎发现了什么,则有些愤怒。
“啊,结束了。”“哈啊,睡着了呢。”“回去了。”更多的人依旧毫不在意,木讷地继续以往的态度,准备离开。
毫无疑问,这场演出失败了。卓尔芷叹了一口气,接下来恐怕就要灰溜溜地逃离这里,再往月球赶路吧。这件事也将就此尘封,成为偶尔会想起,让人哀叹的失败往事,渐渐消失在记忆里。
与此同时,她的心底涌出许多疑问,萦绕在心头。
对于这里的人们,这件事会有多大的影响?他们是否会从这不知所云的戏剧中得到什么警示?季时雨当初又为何会作出这样的剧本?他到底为什么对这个计划如此自信?
仔细思考的话,似乎能明白一些他过往的想法。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不等卓尔芷继续深思下去,现场的情况又发生了巨大转变。
“都,给我安静!”
在场的人无一例外地惊讶于雪霰那小小身躯中爆发出的巨大声响,止住了喧闹。虽然因为古怪的性格常常能见到她生气,但这样的怒火仍是第一次见到,特别是接下来她连珠炮似的话语,更是给这些人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所有人!全都!给我离开这里,离开康斯坦顿堡!康斯坦顿堡不会再是任何人的避风港!
不,这那算什么避风港,破烂不堪,毫无生气,你们这帮家伙居然也能接受!?啊,我忘记了,在你们看来,逃避问题就是心态良好;甘于现状就是吃苦耐劳;日复一日就是具有恒心;一潭死水就是纪律严明。你们自我欺骗着,将当下的生活看作无奈,是上天给予的惩罚,将城市外面看作是阿鼻地狱,封闭于穹顶的小壳中,蜷缩在心底的最深处。
我已经受够了!我伫立在这里说这些,不是想打动你们任何人!纯粹只是在表达我的不满而已!并且,为了不再承受本不属于我的这一切,我将在几天后离开这里,去往别的地方,你们将再不能再使用我的同胞作为能源,我也绝不会再为你们处理任何信息,愿意待在这个死城还是另寻活路是你们的选择。永别了,你们这群货真价实的‘遗留者’。”
死一般的寂静浓罩着广场,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于台上焦点讶异不已的时候,唯有一人偷偷在狂笑,狂笑着几乎涌出泪水。
他在嘲笑自己。